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林延潮当下从黄灿手里拿过酸梅汤,走到几人面前各装了一碗问道:几位兄台,一身火气,莫非又因平夷诏之事为元辅训斥了
余孟麟,王应选,邓以赞见林延潮,都是起身行礼。这几人自负才高,轮值内阁。在翰林院里也是翘楚,不过林延潮可是三元及第,在最重科举出身的翰林院里,他们也不敢以前辈身份在林延潮面前自居。
何况林延潮在翰林院里行事一直低调,相处起来没有傲气,同僚之间关系还不错。
余孟麟接过林延潮端来的酸梅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献俘大典日近,在午门上诵读大诏却还未写好,能不着急吗
林延潮心知,圣旨有几种形式。,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等十种。
诏书虽起于先秦。但如尚书尧典里,尧逊位禅让给舜,告知臣民,就可视作诏的形式。
到了大明,诏专用于大政令,用于最重要的圣旨。
如登基诏。大赦天下等等,都要诵读颁之四方,诏告天下。至于其余诰,制,所施用的对象乃个人,地方,而不用向天下臣民公布。
在明朝大诏常是礼部尚书请诏书用宝,先于阙廷开读,然后颁行四方,让天子的旨意随着诏书布于天下。而这一次借着辽东大捷,天子颁平夷诏向天下臣民,外国番邦宣扬我大明旷世武功,自是不同一般诏书。
王应选道:我等几可以称得上三易其稿,可是一到元辅那就被打了回来。
我等都不知如何写了。
其他翰林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大诏非同小可,若写好,可以传世,元辅要求太苛,也是正常的。
听闻元辅一贯如此,王兄等人轮值东房,被打回重拟的诏书还少吗
众人讨论之间,陈思育亦来到检讨厅中,见了三人道:尔等平夷诏还未拟好吗昨日经筵之上,天子向我翰林院催问此诏,今日又宣我入宫,本官都不知如何答之。
三人一并向陈思育行礼道:光学士,我等非文章不济,只是难入元辅之眼。
陈思育叹道:也罢,你们若是不合元辅之言,本官唯有让讲读厅讲官来撰文,他们侍直多年,必深明天子与辅臣心意。
众翰林都是长叹,这等诏书本都是史官草拟的,眼下竟要去讲读厅让讲官来代拟,这不是削了他们的面子吗
就在这时一人道:光学士,何必劳烦几位讲官,在下请代之。
众翰林们都是心想,谁这么大口气,一并看去都是吓了一跳,竟是林延潮。
也难怪诸位翰林惊讶,林延潮入翰林院小半年了,一直低调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在修纂大明会典之事上,也是甘居萧良有之下,但是这一次却站了出来相争。
一旁冷眼旁观的张懋修暗道一声不好,林延潮怎么在这时候跳出来。
陈思育还未开口,张懋修就立即上前道:林修撰,拟诏之事自有几位值东房翰林当之,就算他们不能当之,还有讲厅的讲官,几位学士,你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恐怕是坏了规矩。
见张懋修挑衅,林延潮淡淡地道:替天子视草,本来翰林之职责,朝堂上下称我等为词臣,就是因我等擅文,正所谓视草词臣直玉堂。何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
张懋修被林延潮说得无言以对。
这时刘虞夔也明白其中诀窍,咳了一声,有几分倚老卖老地道:视草虽我翰林之事,但大诏之事事关重要,老夫身在翰苑多年,尚不敢插手此事,而林修撰不过初履,修史未备,文章也未精熟,就贸然替天子拟诏操之过切了吧。
林延潮笑着道:刘编修,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若是真按资历排序,为何我为修撰,而直卿兄至今仍是编修呢
刘虞夔也是被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编修,比林延潮的修撰还低了一级,这就是你与我讲资历,我与你讲官位高低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易一字
林延潮一人力战刘虞夔,张懋修二人,将二人驳得哑口无言。
张懋修,刘虞夔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坚决,毫不退让,全然不似平日那低调的样子。
他们二人也知没办法打消他的决定,至于其他翰林都与林延潮交好,也是乐见其成。
轮值翰林余孟麟开口道:宗海兄之文章,我一贯佩服的,只是替天子拟诏不同于普通文章,宗海兄可有把握?
林延潮道:多谢余兄提醒,小弟可以一试。
陈思育看林延潮,捏须道:也好,不过没那么多功夫慢慢写来,宗海你需何时写好?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回光学士,下官已有腹稿,顷刻立就。
已经腹稿,陈思育目光一亮笑着道,速速写来。
林延潮道:多谢光学士,不怪下官冒昧,作毛遂之举。
陈思育捏须道:锥处囊中,自脱颖而出,其末自见,堂中若有人愿效毛遂之举,本官求之不得。
众翰林听陈思育这么说,当下数人一并道:下官也有腹稿,请陈思育过目。
陈思育道:好,一并写好,一会本官拿至文渊阁请阁老过目,看你们造化了。
听陈思育这么说,几名翰林一并回到案后立即提笔写诏,张懋修,刘虞夔这时也是不甘心。
他们二人心知这一次轮值内阁之事,虽内定他们二人,但还未真正尘埃落定,随时还有变数。林延潮也在陈思育举荐之列,这一次主动请缨,必是为了此事。只要他的平夷诏能得到几个阁老认可,必是大大加分,到时候会将二人之一挤下。
想到这里。张懋修,刘虞夔不由如临大敌。刘虞夔是老翰林了。写诏书之事对他而言自不难,瞬间他来了灵感,刷刷写了数行。
但张懋修却是一筹莫展,正在为难之际,但见林延潮将桌上的书稿一卷,袖子一拂,大步走出检讨厅。
真写完了?
果然打好了腹稿。
检讨厅里众翰林都是一脸诧异。
林延潮走入内堂,将书稿直接递给了陈思育。
陈思育一壶茶还未喝完。二话不说就看起林延潮的文章。
看完之后陈思育道:可以,文章先放在我这里,片刻之后,本官会一并送至文渊阁。
林延潮见陈思育表情平静,全然没有自己第一次拿文章给他时,那等欣赏不已的样子。
林延潮心底暗暗奇怪,实际上这平夷诏的腹稿,他酝酿了很久,可谓心血之作,但看陈思育的样子。莫非哪里写得不对。
林延潮心底有几分忐忑,当下告退,走出了内堂。
而陈思育等林延潮走后。将他的文章又看了一遍,沉声问道:贴写吏何在?
一名贴书吏走了进来问道:见过光学士。
陈思育道:将此文章抄录一遍,再交给本学士。
片刻后贴书吏抄录完交给陈思育,陈思育将誉正的文章放在一旁,而是将林延潮手稿放在手中,先是一声长叹,随即笑着点点头,最后将手稿悄无声息地纳入了袖子里。
林延潮走出内堂回到检讨厅,他以为自己文章发挥得不好。当下还有几分郁闷呢。
半个时辰后,陈思育进宫。走东华门至文渊阁中。
陈思育向门吏禀告一声,然后进了内阁值房。
陈思育清了嗓子。然后道:下官陈思育求见元辅。
进来吧!
陈思育进门后,但见张居正在伏案批答奏章,他将拟定之辞书写在小票上,贴在奏章上,这就是‘票拟’。
批答奏章都涉及军国大事,陈思育知道规矩,纵然距离张居正桌案远远的,但也是侧过身子,将目光离开桌案,如此好避嫌。
张居正批答完奏章合上道:陈内制有何事?
陈思育这才转过身来,将几份翰林院里拟好的平夷诏放在桌案上道:礼部今日来人,催问平夷诏是否拟好。下官立即命几位擅文的翰林草拟了几份,请元辅过目。
张居正点点头道:也好!此事迫在眉睫,我就先看。
说完张居正将手上奏章都推在一边,拿稿子看起,看了几篇眉头一直紧皱,到了一篇时方才是停下笑着道:这一篇,是陈内制替下属捉刀的吧。
陈思育露出惭愧之色道:下官不过改动了几处,元辅明察秋毫,真什么都瞒不过,不过此文确实当得文章尔雅,训辞深厚八个字。
好,不过张居正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翻文章,一路看到最后一篇,眉头却舒展开了向陈思育问道:此文何人所作?
修撰林宗海。
张居正凝思片刻道:他才进翰林院不过小半年,诏敕之事怎么轮到他呢?
这
陈思育正要解释,张居正却道:罢了,此无关紧要之事,就定此文吧!
是。陈思育大喜之下,声音也有几分颤抖。
敢问首辅是否润色一二?陈思育问道。
一般而言,内阁发出的例行公事以及普通诏谕,内阁大臣都交给翰林,中书舍人视草,自己是不看的,唯有重要诏书,内阁大臣才会把关,甚至亲手修饰文章。
但见张居正道:无须,不易一字,发中书科誊正!
制敕房里,几名中书舍人正抄写条例。
这时内阁属吏推门进来道:此诏立即誊正后,呈司礼监!
几名中书舍人听闻是诏书后,都是从案后起身,看起文章阅后,彼此对视一眼讶异道:竟然是平夷诏!
听闻这几日东房几位轮值翰林草拟了几十篇平夷诏,都不合元辅之眼,但此文居然通过。
不错,我看看此文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胜过前面几十篇翰林所作。
几名中书舍人围着一并将文章看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一篇文章念完,一名中书舍人拍案而起道:哪位翰林能写出如此雄文来?
此文一出,不知有多少大诏都要相形失色。
另一人叹息良久,方道:真传世之作,拟诏之人真大才!
第三百九十章 屏风书名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都位于外朝。⌒,
这是天子日常经筵与日讲之所。
经筵规模较大,参加的文官百官很多,十日里逢二方讲,且冬夏时不讲,至于日讲规模就小多了,官员参加较少,除了朝参日外,每日都讲,寒暑不停。
此刻文华殿内,正行日讲。
日讲官修撰王家屏,修撰黄凤翔,侍读朱赓,国子监祭酒许国,正依次为天子进讲孟子。
而三辅申时行,此刻站在天子一侧,按照规矩无论是经筵或日讲,都要有阁臣随侍天子,监督日讲官为天子进讲。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翰林侍读朱赓在那为天子讲解。
小皇帝挺直背,面前御桌上就是所讲的孟子之书,主讲官朱赓与自己隔着一张桌案,手持金尺划着书上所讲读之处为天子进讲。
每日听这些翰林讲课,小皇帝不免生出枯燥乏味之意,但摄于大臣监督,又不敢缺席,甚至失仪。现在小皇帝听了几位日讲官说一个多时辰,他的眼皮有点重,又不能合上,还必须强行忍着打呵欠的冲动,真是苦也。
请陛下跟着微臣念一遍。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强打起精神来,跟着念道: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
对于念文小皇帝可是一点也不敢有错,他记得以前有一次张居正主持日讲时,小皇帝将色勃如也的勃读作背音。
张居正厉声纠正:当作勃字
当时张居正声色严厉,吓得小皇帝惊惶失措,差一点从龙椅摔下来,连一旁侍奉的大臣对于张居正呵斥天子之举。也无不大惊。
从此小皇帝心底就落下了阴影,童年的恐惧一直挥之不去,无论在日讲。经筵读书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待朱赓讲完后。这时候司礼监太监孙隆捧着一卷圣旨,来至了殿上。
陛下,这是中书科送来的圣旨,要在献俘大典上诏告天下臣民的。
天下唯有一人可以诏告大明亿万子民,那就是天子,这是无人可以僭越的权力。
无事之时,朝廷一年也不会有一封诏书,一般只有重大事宜时。才发诏书,而这平定宽甸,又是盛世之功,颁平夷诏是向天下人昭示这大明蒸蒸日上的国力,以及旷世武功。
小皇帝当然极为重视此事,否则也不会在经筵上与张四维等大臣提及。故而小皇帝一听中书科呈来圣旨,就来了精神道:孙隆速速念来给朕与诸位臣工听一听。
奴臣领旨。
中书科所呈诏书,用明黄色绫锦所制,上绘祥云瑞鹤,左右都呈玉轴。
孙隆缓缓展开当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先帝之休德,夙兴夜寐。明不能烛,重以不德
申时行与几位日讲官不是没听过,之前轮值翰林草拟的诏书,被张居正一道道打回来的事。
张居正对下一贯苛刻,其他公事上也是如此,因此也苦了替他拟诏的翰林和中书舍人们。那些翰林们一手的锦绣文章,到他那里却都成了平庸之作,这一次平夷诏又事关重大,到了这一刻终于呈上。也是实属不易啊。
诏书一篇念完,王家屏就立即出班道:陛下。此诏彰足以显我大明仁威之名,远播万里
主讲官朱赓也是出班。脸上有几分激动道:陛下此诏可谓明王道而正国体矣。
黄凤翔,许国二人也是一并道:陛下,此诏可用之。
小皇帝听完亦是震撼不已,方才的瞌睡之意都没影了,心底只记得诏书里一字一句锤进心底的词句,这样文章是好,但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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