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首辅,周知县作为当朝首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贺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夜幕降临,戊初三刻一过。
一发晚梆响起,侯官县衙内外闭衙,各处司官带着衙役开始查守仓库监狱。
仆役爬上梯子上灯,一盏盏的灯光从高低错落的屋房间,长廊间由远及近的亮起。
外署已是闭衙,外署即大堂及厢房。大堂白日审案地方,左右厢房是典史厅,库房,那是六房书吏办公。眼下这些书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回到官舍休息去了。
闭衙落锁,内宅宅门上锁,间隔了内外。外署内署泾渭分明,晚梆一响,典使书吏衙役需经门上通传后才能入内,内署内只有县官,师爷,长随,家眷。
在侯官内署内的重中之重的签押房,就在后堂之侧。眼下房内,灯火亮堂堂的。签押房分内外屋。外屋是掌印,签押各自坐在桌上不言语,身旁一名茶房伺候。
签押房内屋里,现在周知县铁青着脸坐在塌上,摇曳的油灯照的他脸阴晴不定。
一贯深受器重的沈师爷,此刻不在签押房。只有徐师爷侯在周知县的身旁,徐师爷是广州南海人,读过几卷《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因为是老家人的关系,充作钱谷师爷。而沈师爷则是周知县从绍兴重金聘来的,专治刑名。
屋内地上跪在三个人,都是周知县的长随。
徐师爷端了杯茶给周知县道:东翁,下面的不会,慢慢教就是了,别上了肝火。
周知县将茶举起又放下,脸上肉一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中间一人骂道:你是不是饭桶?叫你去巴结贺知县的身边的陈师爷,使银子请客吃饭也就罢了,你呢?巴结到潭尾街的粉头身上去了,你是给我当长随,还是给妓院当帮闲的?要嫖拿别人孝敬你的出息去嫖,费得是老爷我的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那人委屈地道:老爷,我不是去闽县县衙里打听到,周师爷好这一口吗?我就投其所好。
那周师爷应承你了吗?
他说叫我等回话!
周知县直接抓起茶碗砸在了长随的头上,破碎的瓷片满地都是,茶水和鲜血是混在一处。这长随哀嚎痛哭了起来。
亏的几十两银子,都记在自己帐上,滚下去!
那长随头上痛心底更痛,这银子自己出,自己在一年来在衙门内就白做了。
徐师爷在一旁劝道:东翁,和这般人有什么好见识的。
周知县对另一人问道:府台衙门那边怎么说?
另一个长随乃是长班,专派往府台衙门里,探听府内事务的长随,因为长年在府台衙门地探听,称为坐府长班。此外还驻巡抚衙门的长随,称为坐省长随,这相当于后世驻省办的。
平日里周知县,给知府三节两寿水干礼物,都由此人转手,知府衙门喜庆大事,打点知府身旁长随,提供人财物,而与府署,也是由他一手包干,是个精干人物。
这长随道:老爷,府台大人的态度,十分暧昧,听说府台那边,贺知县也没少上眼药。我疏通了半日,府台衙门回话,府库常丰仓里的粮草是留着备倭的不能动,要想贺知县答允借粮,要老爷自己想办法,府台大人也不好有所偏移。
周知县恨声道:不用求了,我早看出来了贺知县与府台衙门,是穿一条裤子!
长随道:这贺南儒依仗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处处要压过老爷一头,所以这一次故意按着粮不发,就是要为难我们。听说那姓贺的都放出话来了,叫老爷不出三个月,必丢乌纱帽。
周知县冷笑道:他要帮得到才是,我翻过身,就要贺南儒死无葬身之地。
东翁眼下闽县衙门,府台衙门是都没指望了,也只有抚台衙门这最后一条路了,若是沈师爷能说通胡提学向抚台大人递话,那么这此事就有眉目。徐师爷道。
周知县摇了摇头道:难。
徐师爷道:他与胡提学都是湖广同乡,只要胡提学能说动抚台大人,贺南儒敢不答应?
周知县又端起一杯新茶呷了一口道:且不说胡提学是否答允,抚台大人履新不久,威信未立,也很难插手此事。
说话间,外房脚步声响起。
帘子掀开,沈师爷走了进来。
周知县一见沈师爷,就起身问道:沈公,莫非胡提学答允向抚台大人说话?
沈师爷摇了摇头,笑着道:东翁!喜事,喜事!
周知县知沈师爷不会无的放矢道:沈公,你就直说吧。
沈师爷笑了笑,当下将一张纸递给周知县。
周知县将纸接过看起,徐师爷亦是贴在一旁看去。
啪!
周知县伸指一弹纸页,仿佛看到一篇好文章般道:好文!
徐师爷看后,对着沈师爷也是一揖到地道: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沈公真乃大才!
沈师爷汗颜道:不敢当,不过是案牍之劳罢了。
徐师爷道:就算衙门里几十年的刀笔吏,恐怕也没有这等见识,沈师爷实不必过谦。
周知县微微点头道:当得!
徐师爷道:东翁,事不宜迟,我立即就以衙门的名义,草拟文书,投至闽县衙门去,看贺南儒这匹夫如何下台!好一句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仅此一句,足可叫贺南儒吓出屎来,哈哈,痛快,痛快!
说完徐师爷大步离开了,其余长随也是一并向周知县贺喜。
周知县怫然道:有什么好贺喜的,我就从来没怕过。
众人也知这知县喜怒无常,讨了个没趣就只怨他们自己摊上了这极品县令,当下一并退下。
沈师爷跟在周知县犹豫是否把林延潮的事隐瞒下来,自己窃居其名,但想想对方身后有提学道的后台,这事恐怕瞒不住,反而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于是沈师爷道:东翁,其实这计策并非是在下想的。
周知县看向沈师爷道:我就猜得,若是沈公你想到了,也不会提学道一来人就提出来了。胡提学,我真小看你了,本以为你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只是
周知县皱眉道:我们欠下胡提学这么大人情,恐怕不易还之,你看是不是先派几个家人去湖广收些田产宅子,再去扬州杭州买几个瘦马船娘?
沈师爷连忙道:东翁,你误会了,出此计策的,也并非是胡提学。
哪是何人?
沈师爷低声东:东翁,还记得今日告状之少年。
周知县一愣:怎么是他?笑话,非久历宦场的人,怎能明白其中关窍?就说你在衙门治了二十年的刑名,也是毫无办法,他一个小孩子就能想得到?
东翁,我也是不敢相信,但千真万确啊。此子真是聪颖,洪塘社学也就罢了,今日县衙之上,我就感觉此人非池中之物,而今
周知县皱眉问道:此子现在在哪?
被我安排在寅宾馆住下了。
周知县脸上惊讶的神色已是过去,捻须道:我看没什么的,不过一时运气,再说了少时了了,大时未必的人多了去了。
沈师爷不好说什么,他知道周知县的脾气。
沈师爷只能顺着周知县的话道:东翁说得是。
周知县走了两步道:这样吧,赏这少年五两银子打发了就是。
沈师爷听了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道:东翁,这太少了吧。
一个读书郎哪里有使钱的地方。五两银子不少了。
沈师爷道:区区一个少年没什么,但他也是许先生荐来的,是胡提学的门生。
那就叫他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好了。
这恐怕
周知县怫然道:一个孩童,也担心这,担心那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许先生都是绍兴人嘛,此事也托了不少关系。这样事情一成我亲自见见他。如此你也不会失望吧。
至于那少年报酬的事,就看他敢与我要多少了?说到这里周知县浮出一丝冷笑。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林延潮在寅宾馆住了整整两日两夜,自己想让沈师爷派人给爷爷和大伯带信,让他们不用担心。但沈师爷却派人告诉他,事情没成,尚不能泄露一点消息。同时这几日就住在县衙寅宾馆里,不能外出一步。
林延潮看着寅宾馆那笑得阴晴不定的馆夫,还有整日臭着脸,如自己欠了他几百银子的门子,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乱走,索性就在寅宾馆老老实实住下。
自己被看管在寅宾馆内,所幸饭菜还是不错,四菜一汤,竟还是三素两荤。
林延潮整日在寅宾馆不是吃了就是睡了,不敢泰然高卧,只是满心惦记周知县,沈师爷那边的音讯。
不知自己这封信会在侯官,闽两县之间,掀起如何的波澜。
想起沈师爷佩服自己的神情,林延潮没有多少得意,这还多亏了上一世自己一没事,就去看闲书功劳,古人再聪明,但信息面还是窄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单一了些,思路没有自己这么广。
如周知县,沈师爷遇这样的事,第一时间还是走得托关系,走后门,求人情的主流路线。
眼下林延潮,在想自己是否要将此事,告诉提学道那边。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因为眼下自己见不到胡提学的面,这个功劳搞不好会被许先生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而沈师爷这边倒是放心一些,因为他要看在许先生和胡提学的面子上。
这就是有时候己家人,反而还不如外人可靠的原因。但过了两日两夜,林延潮心底也有些打鼓,若是沈师爷最后打定主意,硬是要在周知县面前吞掉自己的功劳,自己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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