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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谓罚,不过罚一人,责一家,但因罚而戒,却是和睦两家,令万民畏威服法,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学生请老父母体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谢总甲,林高着等人也是一并拜下,连着外面三四百号百姓也是跪下齐声道。

    请老父母体察!

    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话,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边。

    周知县后,师爷,书办,以及一旁的众衙役都是惊到了,只见黑压压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这种无声的声势,令在场周知县揭茶盖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之中。

    何为天下至强,就是民意!

    这一刻连破家灭门的周知县,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从桌案前起身避让,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着,传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弹劾他。

    周知县站起身来,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鱼肉乡里,平日一两个黔首还真不放在眼底,但几百人呢?

    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了,这样情况也没遇到几回啊。

    周知县道:林延潮,你这是作什么,裹挟民意吗?

    学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肃静,周知县当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学大人面子上,饶过你们这次扰乱公堂之罪,并收回方才的判令,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了,起身吧!

    谢老父母!

    众百姓都是一并起身,周知县看向林延潮笑着道:果真是督学大人,教出来的好门生,这一次来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见督学大人吧,替我问候一声。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随即想到周知县这话不可能无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么。

    出了县衙大门,面前是繁华的衙前街。

    大伯这一番吐气扬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妇般依在身边。

    十几年第一次一振父纲的大伯,声音也大了几分道:爹,岳丈,时候也不早,不如我们先用过饭,再雇船回家,这一次我做东,就在安泰楼如何?

    安泰楼是省城有名的馆子,就在县衙北边安泰河边,那里地近达官贵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顿饭很不便宜。

    谢老虎和谢家老三对视了一眼,他们此刻只是觉得颜面无光。

    谢总甲道:女婿,不必了,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办,你只要对大娘好,我也就没其他要求。

    说着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脸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亏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说是不是?

    大娘一脸温柔地道:你说什么,就什么。

    听了这句话,不说林延潮,林高着也是满身鸡皮疙瘩。

    大伯朗声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县的话,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片刻后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话没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楼了,我还是先去提学道衙门拜会一下老师。

    听到林延潮这句话,众人都是震住了,连举步走了几步的谢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脚步,拉长了耳朵。

    是啊,这一次虽是我们有理,但县尊也是看在督学的份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

    谢老虎此刻心底一个劲的后悔,心道这场官司输得亏啊,原来这少年是督学的弟子,那是比知县还大的官,连抚台老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的人。早知这林家这小孩如此厉害,怎么说也不能打这官司。

    谢老虎当下与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听了林延潮要去拜见督学,林高着对大伯道:快把身上钱都取了,给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钱都潮囝怎么回去。

    不懂规矩,提学道衙门也不轻易见的,门子不要门包钱吗?

    林延潮当下辞过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个茶肆问清去提学道的门路,然后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盘饼子,借了笔墨。林延潮一边吃饼子,一边写帖子,帖子下书门生林延潮拜上这几个字。

    林延潮写完之后,但见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觉得微微奇怪,也没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结茶钱,茶博士笑着道:这位小哥,你的钱,早有位大爷替你结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帮我结得帐?林延潮刚问,一旁茶座上一名头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来,满脸赔笑地向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结识一下。

    好说,好说。林延潮揣摩着对方的来意。

    对方马上就道出了意图:方才在县衙里,看见小兄弟,三寸不烂之舌力斗劣绅,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绅,托的是省城葛状师写的状词,没料到还是败给小兄弟你。在下这里有个小小纠纷,我有个不成器的异母兄弟与我争产的,在下向请你帮我合计,合计。

    我擦,林延潮倒是没想到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气,当然是这样完全意外的方式。

    对方似乎见林延潮的为难之色,立马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吃亏,行情都我问过了,如葛大状那般,为人问计收五两银子,若是写状词十两,兄弟绝不亏你的,葛状师如何收钱,兄弟也给你多少,如果官司赢了,事后还有一笔钱奉上,你看如何?

    五两,十两银子,这一共是十五两,这足够三口之家维持两年生计的。而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笔巨财。

    这男子说完,茶肆内也有几人连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两银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只能叹息,自己是不能帮人作讼师。帮人作讼师,会恶了自己的名声,若是自己是生员,被官府查到,直接会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虽然心疼钱财,但面上还是要高风亮节的,于是就很无耻的决定,既不能当,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谢各位好意,讼师之事,为人作辞蝶,加增其状,这乃扰乱民心,岂非违背无讼的本意,大丈夫固穷,但不可折其节,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至于茶钱,我虽然穷,但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林延潮丢下十几文钱于桌上,竟是辞了他人的好意,飘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风。在林延潮这一番义正严词的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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