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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进东华门就算进入了紫禁城了,向东走了几十步。右手边一雄伟的工字型大殿,就是文华殿,这是天子经筵,日讲所在。现在林延潮还不是经筵讲官,也不是侍直的日讲官,这文华殿还不是他能进的。

    文华殿前这条路走到底就是会极门,会极门外就是午门和皇极门间的广场,天子御门听政的地方。

    至于文渊阁就在紫禁城南城墙与会极门城墙夹角间。

    林延潮与刘虞夔在出入的阁门前,又被宫禁验了一遍牙牌,这才被放入。

    进入阁门后。就见到五六名绯袍大臣,说说谈谈地走了出来。林延潮,刘虞夔见了连忙避到道旁行礼。这几人要么在争论。要么满腹心思,本是一掠而过,但见二人是翰林官,却都是停下行礼,礼甚重。

    待几名绯袍大臣过去后,刘虞夔不无得意的对林延潮道:文渊阁内出入的朱紫大僚,你我在此轮值半年,不说几位阁部,其他大小九卿也是说得上话。入直一日,胜过在史局修书十年。

    刘虞夔的话与林延潮的念头不谋而合。

    林延潮转身看去。沐浴着阳光文渊阁就在眼前。凡官员入内阁者,都称直文渊阁。以后半年这文渊阁就是林延潮的公署,与内阁大佬们一并办公了。

    金水河从阁前流过,河上石桥,石桥和河水四周设回纹栏杆,栏杆上雕有灵秀精美鱼鲤图案。

    过了桥迎面一处两层阁楼的文渊阁,这上下两层阁楼与文华殿相较,有几分相形见绌,这文渊阁本是天子藏书之地,故而用黑色琉璃瓦覆,黑色主水,以水压火,以防止文渊阁走水。

    文渊阁现在早不复作藏书之用,而是大明朝内阁之署。阁前写着‘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门前林延潮与刘虞夔又被拦下,真不愧是机密重地,简直是道道关卡。

    于是二人向阁吏通禀了身份。

    阁吏这才引林延潮,刘虞夔进入文渊阁。

    林延潮见文渊阁的大堂竖着一尊孔子铜像,左右皆列有香烛。

    孔子铜像左右分设有四张座椅,林延潮想起从翰林院里听来一个很有意思故事。

    这尊孔子铜像是明英宗所赐,有这圣人铜像坐镇在此,哪位官员敢面南而坐,就算是内阁首辅也不行。所以文渊阁里的公座,是东西分坐,首辅坐东首,次辅坐西首,次辅晋首辅就把公座从西首移至东首。

    有意思是,在翰林院里,大学士的公座本在堂中的,但到文渊阁,大学士反只能侧坐。

    要拜会三位阁臣,自先拜首辅张居正。

    阁吏先引林延潮至张居正的值房外叮嘱道:元辅事务繁忙,你们在此等候,若是听得值房内有小铃响动就一一入内。

    刘虞夔见首辅值房前,人来人往不由道:中堂真日理万机啊。

    阁吏笑笑道:刘编修,元辅虽日理万机,但每一个入阁办事之人,无论是两房中书,典籍,孔目,还是尔等翰林,都是一一吩咐的。

    刘虞夔听了额上渗出几颗汗来道:原来如此,下官能得相爷耳提面命,真是三生有幸啊!

    阁吏又是笑笑,显然一副你这番话,拿到元辅那去说,不必说与我听的样子。

    而林延潮知刘虞夔的意思,知他内心惧见张居正,尽管对方是当今首辅,对外面官员而言,这是一个天大机缘。

    张居正没有让二人在值房外等得太久,不久值房里铃声响起,刘虞夔擦了擦汗,整了整衣裳当下走入值房。

    林延潮在外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见刘虞夔狼狈地出来,且一脸郁闷之色。

    刘兄你没事吧?

    刘虞夔摇了摇头,然后对林延潮使了一个你小心说话的眼色。

    林延潮会意就入了值房,先向张居正行礼道:翰林修撰林延潮入阁办事,见过中堂大人!

    张居正坐在公案后道:林修撰,又见面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为官之道
    林修撰,又见面了。听张居正这句话,林延潮揣摩起他的意思来。

    第一次见面时,二人见于他的私宅,那次见面,是张居正一时兴起。当时张居正穿着燕服,向天子请求致仕,而当时林延潮不过是官场新丁,小翰林一枚。故而二人对话,纯属私下聊天。

    眼下是二人第二次见面,张居正已是复出,穿着一品官袍坐在上首,乃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而自己这位小翰林,是才渡过官场的菜鸟期,入文渊阁办事,成为内阁属官。

    那么张居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从这句话来看,又见面了看似叙旧,似乎是想继续他们上一次话题。

    但是林延潮仔细一想,不对,身份地位场合都是不同了。他们上一次是在私宅,这次在文渊阁直房。

    上一次是私下见面,这一次是公事应对。上一次二人没什么瓜葛,这一次自己是内阁属官,是张居正的下级。

    恰如上次他称自己字宗海,这一次他称自己的官名修撰,这分明是公事应对的口翁啊。

    什么场合要说什么话很重要啊,说错话是会挂的。

    譬如刘禅答司马昭那一句乐不思蜀,就以为人家是真傻?同样身为亡国之君的李煜若是明白过来,一定含泪表示同意不能更多。

    譬如刘虞夔说三品堂部见张居正皆战战兢兢,说不出几句话,就以为那些堂部官员,一个个很怂,见了张居正就怕?

    同理可推,酒桌上。别人一定要你喝下这杯酒,就以为人家真爱喝?

    到了现在张居正百忙中,要一一召见每一个新入阁的属官。就以为他要听自己的长篇大论?

    想通了这一点,林延潮对张居正长长一揖。毕恭毕敬道:那日蒙中堂赐见相府,下官感激涕零,今日入阁办事,能承蒙中堂教诲,真下官之福!

    张居正却道:林修撰,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回中堂的话,下官能中状元,皆系中堂向天子保奏。而下官能入阁办事,也是蒙中堂题请,此恩此德下官铭记于心!林延潮这番话简直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了,还故意表露出几分战战兢兢的样子。

    张居正捏须道:林修撰你说之事,当初本阁部也不过出于公心罢了,前事不说,眼下你入阁务必克己奉公,多余话,本阁部不多说了,若是出任何差池。定罚不饶,出去吧!

    张居正最后几句话,可谓疾言厉色。

    林延潮作揖之后从值房走出。尽管张居正还是训斥了几句,但他却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张居正令林延潮想起了王安石。

    有人说王安石变法失败,是因为用人不察。

    王安石变法用得都是什么人?如吕惠卿,邓绾,章惇这等,都是憸巧谄谀之人。如邓绾就很有名,邓绾对王安石极尽献媚之事。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邓绾便转投吕惠卿一起打击王安石。到王安石复相,邓绾又弹劾吕惠卿等以取谀王安石。

    邓绾如此无耻。别人骂他,邓绾还厚颜地说。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

    王安石不知道邓绾是小人吗?王安石从私德上堪称完人,他能与邓绾玩到一块去?

    反而是欧阳修,曾提携过王安石,算是他半个老师,两人私交也不错,但因反对变法,王安石翻脸无情将他赶回老家,还骂道,这样的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赶紧滚蛋。

    从王安石看张居正,再从张居正度王安石。

    所以林延潮可以完全支持张居正变法,但坚决不投张居正。

    从张居正值房出来,林延潮与刘虞夔一并去拜见张四维。

    来到张四维的值房前,次辅属吏走了出来对二人道:次辅眼下事务繁忙,他说日后同阁办事,都有相见机会,但望入阁后悉心办事就好。

    刘虞夔脸色悻悻之色,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最后二人拜见三辅申时行。

    到了申时行的值房前,依旧是刘虞夔先入,林延潮后入。

    林延潮入内之时,一见申时行就道:下官翰林修撰林延潮,见过中堂。

    申时行温和一笑道:此间没有外人,咱们俩就不要以公事上称呼了,坐吧!

    林延潮当下道:是,恩师。

    林延潮案前的椅上,申时行笑着道:你此番直文渊阁,可不比在史局修书容易啊。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当年李斯观仓鼠而生凌云之志,弟子志不在修史,故而入文渊阁,是希望能随恩师左右,听候差遣。

    申时行笑着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入阁后也没什么你要做的事,重在多学多看,参预枢务,观政之道,一定要记得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

    林延潮道:弟子谢恩师教诲。

    申时行笑着道:你口中这么说,但心底一定不以为然,你的为官之道是什么?

    林延潮心道哪里能这么说,大明朝几十个首辅,申时行能力不是排前几的,但论做官人家可以是排前三的。

    林延潮听申时行这么说,当下道:恩师,弟子为官在于事功二字。为官者必有实绩,否则就不配居于德位。

    申时行听了欣赏地道:然也。多少人为官只是为了汲汲于仕途,却忘了为国家,为社稷作些实事。但若是你眼底的事功,却妨碍了别人怎么办?

    弟子愚钝,请恩师赐教。

    申时行道:譬如你身为县令,朝廷要你为百姓修坝,你手中没钱,去问富户借钱,若富户不借,你强取之,那么你对百姓而言是事功,对富户而言又是什么呢?

    林延潮当下道:恩师,孟子有云,为政不难,不罪居室,我等为官岂能舍难取易,既是为官当为百姓谋,为社稷谋,开罪巨室亦在所不惜。

    申时行摇了摇头道:如此你就危险了,三代以来为何王道不行?乃阴阳失位,如公理为阳,私欲为阴,为民请命是阳,保全自身为私,为官之道在于燮理阴阳四字。



第三百九十九章 口碑
    申时行向林延潮问道:我说燮理阴阳四字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道:恩师的意思,贫民百姓固然当救,但富户也是无辜,济贫当然是为官之责,但也不必杀富济贫,这就是燮理阴阳吧!

    申时行欣然道:孺子可教。,再转到你直文渊阁,要事功是不错,但你没有为官经验,说得和看得,难免浮于表面,若出言建议,很容易得罪人的。元翁指你们翰林来轮值文渊阁,不是让你来替建议的,而是让你们翰林们参预枢务,以书中所学观政要之道。你若是真要事功,二十年后,你入阁大拜之时,还怕没有机会?

    林延潮知申时行说的,轮值翰林就是一个履历,让翰林先熟悉内阁事务,学习阁老们处理政务之道。

    因为翰林院是只内迁,不外调的,所以翰林官是不可能有如其他官员那般,去六部,任外官实习的机会。

    但是翰林将来又都是内阁储备宰相,朝廷担心翰林们整天在翰林院里写诗修典,成了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于是才安排了翰林轮值文渊阁的流程。

    林延潮等五位轮值翰林,表面上是来去内阁东房写诏书的,但实际上在内阁见习参预枢务,甚至过去内阁大学士权力不大时,还有向他们建议政务之责。

    而翰林到了学士这一级,还会去吏部,吏部任侍郎,或者去国子监任祭酒,如余有丁,许国这般,就是让他们在六部里实践,如何处理政务,体察世情,这就是入阁前的最后实践了。

    因此申时行的意思,就是让林延潮在见习过程中,多听多看不要插嘴。

    换到现在来理解,就是你一个实习生,到公司来带着耳朵和眼睛来好了,千万不要对公司运作指手画脚的。

    申时行这话林延潮明白,但他也是在考虑自己处境。

    林延潮现在已不是官场新丁了,在初时的收敛锋芒后,现在要准备崭露头角。

    一个人要如何展露头角,首先要竖立口碑。

    比如朝廷有一难办之事,天子要选任事之臣去办,林延潮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但天子,满朝大臣却觉得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没经营好自己的口碑。

    身为一名有理想的技术性官员,换句话说我林延潮就是来事功,要事功先要有口碑。

    林延潮当道:多谢恩师提点,但弟子仍是想为官,当以事功为先,弟子想为百姓,为天下苍生作一点事,故而不惜此身!

    申时行见此怫然道:你若坚持如此,老夫也没办法了,你好自为之。

    林延潮表面上垂下头去,心底却想大丈夫怎么能没一点坚持呢?申时行说得再有道理,可他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事功的念头,那么自己这番话不就成了空话。

    要经营好自己的口碑,首先就在坚持二字上啊!

    林延潮见申时行不高兴,自己却不担心。申时行如此豁达之人,怎么会因此小事怪罪自己。

    他又不是张居正,张居正主持变法,变法要上行下效,唯有选用听话好用的人为官。

    但申时行的政治理念是要‘燮理阴阳’,何为燮理阴阳,就是让上下中和,调济折衷,天子百官百姓能各局其位。所以申时行能容人,甚至政治理念主张与他南辕北辙的人。

    所以林延潮与申时行打交道,拉关系,拍马屁是要,但却不是重点。

    朝廷最需要的,还是能办事,敢于任事的官员。

    整日溜须拍马屁一事无成的人遍地皆是,但真正怀才不遇的人却很少。若真有怀才不遇,可能就是此才未必是真才实学罢了。

    林延潮当下静静等着,申时行等了一阵也是好像‘消气’了道:你啊你,他日必是要吃此亏,不知老夫能否替你兜的回来。唉,这么多门生,唯有你与顾叔时最得意,切不要让我失望。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放心,弟子行事也有分寸,绝不给恩师添大麻烦。

    申时行笑道:你行事稳重,料想不会出大差池,当然这一番话,也是为了你好,这燮理阴阳四字你多思量思量。

    是,恩师。

    没错,申时行方才这一大碗心灵鸡汤。林延潮也没白喝,燮理阴阳四字,倒是令他想起申时行一个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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