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但在张居正面前,林延潮不能这么说。
张居正道:本阁部问你,清丈之法为何可行?
林延潮道:中堂,至隆庆以来国用不足,国库空虚已久。无钱无财,兵不可用,国不可守,万一若国家有事,朝廷要用钱,唯有向百姓加赋。但以我大明今日吏治,要想国库多收一升米,最少需从百姓那征三升,甚至五升之多。
听林延潮此言,张居正不由冷哼一声,确如林延潮所言,明朝吏制败坏,从上到下的贪污成风,若国家要加赋,从民每亩多收一斗米,但底层胥吏不从老百姓那强征三斗米以上不会罢休。
林延潮继续道:桑弘羊曾言,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清丈田亩之法,不用向百姓多征一文钱,却可不加赋而上用足,故而此乃良法。
张居正见林延潮引经据典点点头,心道此人难怪能作一手好文章,不过能作好文章,不等于有真见识。
张居正问:依你之见清丈田亩乃是十全良法了?
林延潮道:任何之法都不能称为十全十美,何况下官以为在推行上有些地方仍有欠考虑。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居正心底不快,脸上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要顾忌,尽管与本阁部直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下官就直言了,下官记得户部拟定清丈田亩八例,以之推广全国,颁布各路吧!
清丈八例是由三个阁臣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以及户部尚书张学颜共同拟定,这一条都是经他们反复讨论过的,林延潮竟说清丈八例有欠考虑。一个翰林竟敢质疑大学士与户部尚书共同做出的决定,你以为你是谁?
张居正道:清丈八例之事,确乃户部拟定,宗海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林延潮道:确有不妥,考虑不周详的地方。
张居正捏须笑道:本阁部在此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清丈八例每一例都可成法令典章,但下官敢问中堂一句,这些法令典章,百姓听得懂吗?
张居正默然,似想到林延潮话中所指。
林延潮进一步道:中堂,但凡天子纶音,由内廷将诏旨发出,传之六部,六部传至督抚,督抚传府,府传县,县再昭示乡老里长,最后本朝法令典章,是由乡老里长于申明亭向百姓告之。
天子制诏,乃律令下者,上对下告之。朝廷的律令发至地方州县,县令告示乡老里长。清丈田亩惠及百姓,却不惠及豪右,可乡老里长多乃地方豪右,对于清丈之事阳奉阴违,若是再由他们向百姓告之,必曲解其意,甚至蛊惑煽动黔首,如此朝廷政令,就无法上通下达了。
张居正听林延潮说完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林延潮听到这里,知张居正初步认可了他的意见,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以为,县令无法绕过乡老里长,再告知百姓。是因百姓多目不识丁,不仅目不识丁,更多乃不识法令典章所云。
比如这清丈八例所云,如这一句明清丈之例,谓额失者丈,全者免。让任何一蒙童来读,都能读懂其中之字,但清丈八例中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却不知。政令之事既达之百姓,词能达意就好,若是百姓能看懂清丈八例上每一条写什么,自也不会被豪右蒙蔽了,如此自会拥护政令在地方实施,如此清丈之事,也当事半功倍。
林延潮这一番话自觉得发挥的不差,但偷偷看了一眼张居正的脸色,却没有动容,反而是一副尔实在是图样图森破的表情。
但见张居正笑着道:然也,不过仆早已料之,我曾令若是百姓不解政令,本境县官当以白话书写告示,告之百姓,便于政令通达,不被豪右蒙蔽。
林延潮听张居正这么说,立即道:原来中堂早有所料,是下官失言了。
张居正还是淡淡地称许道:宗海,能有此见也算难得。
不过不过下官以为仅以白话所写还是不够。
张居正道:你觉得如何?
林延潮道:白话所云当然是好,但寻常地头百姓仍能不解,需举几个贴切身边例子才好。
下官打一个比方,夫妇家里有二子,长子家有余财,却不肯赡养父母,次子家中穷困,于父母赡养却有求必应。但夫妇偏心长子,只问次子要钱,如此可以吗?当然不可,这换个寻常百姓都知道的道理。
可眼下这夫妇不但向次子要钱,而且偏心长子,将次子给父母孝敬的钱,分给长子花销,以至于夫妇穷困。夫妇只能再向次子要钱赡养自己,到了最后次子卖了家里最后一头耕牛,一亩田,一件衣裳,仍不足赡养父母,还是被这对夫妇骂作不孝,最后只能离家出走。试问一句,这是次子的不孝吗?
张居正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目光一亮道:宗海,说得好!人伦大礼,就算是乡间的愚妇愚夫都是明白的,无论长子还是次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此你这例子举得好,夫妇就是大明,长子次子就是豪富与贫民,仆推行清丈田亩之事,就是让长子与次子一并赡养这夫妇啊!
林延潮见自己的见识得到了张居正赏识,于是见好就收道:其实下官说的这例子,尚还粗浅,若是令中堂举之,必是胜过下官十倍。
张居正看林延潮笑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宗海你这番话确实让本阁部大有启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是条条政令,都能如此简明易行,何愁上意不能下达,天子与百姓同心同德呢。
宗海这一番话,有见地,吾有所得,有所得!张居正神采飞扬。
听了张居正夸奖,林延潮谦虚一笑道:谢中堂赞誉。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师恩如山
若拿权力进行切片细化,抛去执行权,监督权不说,那依次是知情权,建议权,否决权,决定权。
为何这么排呢?
因为有建议权一定有知情权,有否决权的一定有建议权和知情权,有决定权,一定有否决权,建议权,知情权。
打个比方,比如清丈田亩的条例,如户科给事中,内阁中书,户部下属官员都略知一二,这是知情权,他们只能知道政令如何,却不对政令提出建议。这也是为何林延潮进内阁后,一直谨言慎行的缘故,因为提了意见就越权了。
之后如户部尚书,内阁次辅,三辅都能对此政令提出自己的建议,进行修改,这是建议权,不过建议是否被通过,不在于他们。
条例通过在于户科都给事中,内阁首辅,他们可以对条例封驳,这就是否决权。
最后条例是否被执行,内阁,尚书,六科说得都不算,必须要天子颁布圣旨,才算最后生效,这就是决定权。天子认为不可,打回内阁,这就是否决权,若是若认为其中几条要修改,这就是建议权。
所以决定权高于否决权,否决权高于建议权,建议权高于知情权。按照通俗的话来说,依次知道个事,说得上话,能拿主意,拍得了板子。
老百姓家里儿子说爹要吃冰糖葫芦,女儿说这么吃不好,儿子说妹你还没五岁,家里没你说话的份,娘说想吃就买一个,我掏钱,爹说不行,家里我说得算。
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小户人家,权力都是这么分配的。
至于林延潮从翰林院借调内阁,就获得了参预枢务的权力,这也就是知道个事的权力。
尽管仅仅是知道个事,但比在翰林修撰史书,对朝堂大事双眼一抹黑,强了不知多少了。
今日张居正询问自己的意见,若是林延潮这几句话能被张居正赏识并采纳,那么张居正日后还有可能征询他的意见。也就意味着林延潮的实际权力,又向前迈了一步,这就是说得上话的权力。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有几分激动,向张居正施礼后,就拿着会议记录走出了会揖室。
林延潮走到门口突见一个身影在走廊转角一闪。
林延潮虽看不清楚这身影,但依稀看得出是董中书。林延潮见董中书在转角,心想自己向张居正建言,张四维不会对自己生忌吧。
这念头在林延潮脑中一抹而过,随即心想这怎么可能。
眼下自己正春风得意呢。
如此林延潮在内阁就这么过着,除了每日忙碌些,日子倒也还舒爽。
林延潮也参与了几次内阁与六科的会揖,除了清丈田亩事外,还有在一条鞭法的实行。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堪称张居正柄国两,林延潮参与会议时都记在脑中,每日有闲暇时将自己所见所闻都写下来,准备编撰成书。
一转眼林延潮在内阁轮直已是两个月,已是到了寒冬时节,不知不觉他已来京一年有余了。
这一日下了一场大雪,小冰河期的京师可谓是寒彻入骨。
林延潮今日正好休沐,于是让展明赶了马车出门,出门拜会蒙师林诚义。林诚义住的地方,在国子监附近。
本来国子监的监生要坐监。但这几年国子监监生滞留严重,故而不少国子监监生不得不搬出了国子监居住。
林诚义所住的地方,在京城的东北角,这里不仅距离皇城很远,离国子监也有点距离。不过此地算是京师里寓租较便宜的地方就是。林延潮来至林诚义所住巷外,眼前是小巷子,马车都驶不进去。林延潮只好下了马车,他今日微服而来,故而下车也没引起百姓关注。
林诚义所住的坊内,大概就是京师贫民窟吧。街衢没有公厕,坊内也无人管理,走了几步但见秽臭溢满沟渠。
幸亏这是冬天,若是夏日必是恶臭。
林延潮掩着袖子,踏着积雪走进巷内。巷子左右的屋舍都很低矮,但因巷子太窄的缘故,反而屋檐还挡住了阳光,故而巷内实是又暗又阴冷。
来到林诚义家门前敲了门,一名四十多岁的下人给林延潮开了门,然后入内禀告。
林诚义走出门来,林延潮见了立即行以弟子礼道:弟子林延潮问先生安好。
林诚义见了林延潮来了,哈哈大笑道:延潮是你啊,安好,一切安好,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林延潮道:挂念先生,故而就来了。
林诚义看林延潮手里提着礼盒顿时板起脸道:来就来了,与你说过不要备什么礼,为师这里一切都还够用。
林延潮之前也上门拜访过林诚义,并赠了两百两银子给他。但林诚义却坚决不要林延潮所赠的银子。
但是林延潮见林诚义口中说为师这里一切都够用,但见屋里摆设却十分简陋,这么冷的天连一个炭盆都没有。林诚义身上的棉袍不起眼的地方,都打了好几处补丁。
林延潮记得林诚义是很重仪表的,当年给自己教书时长衫连一处褶皱都没有。
林延潮见此不由一阵阵心疼,立即道:并非什么重礼,这几日天寒地冻,过了冬至还会更冷,弟子怕先生寒腿又发作,故而特送了些木炭。
林诚义听此神色缓了缓,但又道:延潮真有心了,好了,木炭钱几何?为师算了钱给你。
林延潮立即道:先生,弟子在内阁当差,木炭由惜薪司所供,因在翰林院挂职,工部又给了一份木炭。这些木炭弟子没费一文钱,若先生要算钱给弟子,弟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林诚义听了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延潮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不求你将来能如张江陵般位高权重,官居一品,但亦希望你能如海刚峰那般作一名清廉的官员。
所以你懂得为师的意思吗?本朝官员官俸微薄,你身为京官花钱的地方多,还有一大家要养,故而为师绝不能要你的钱。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么说,眼泪差一点掉出来。林诚义生活窘迫到如此地步,还不要自己一文钱,是为了让自己作一名清官。
外周虽寒风萧瑟,但林延潮心底却是一片暖暖的道:多谢先生之言,弟子必谨记在心。
第四百三十四章 跑关系(两更合一更)
林诚义一番话令林延潮感动于心。
师徒十余年,林诚义依旧如此方正秉直,这是令林延潮敬佩的。若是以个人私德而论,林诚义,林垠,林烃这几位教导自己的老师,可以说得上几近完人,称得上一位真真正正的儒者。
可是他们几位行事方正,但在仕途上却皆是不尽如人意。
山长林垠在为官任上为人排挤,后愤而辞官,只能回家教书。
而林烃虽是三人中仕途最顺的一人,但也是因为得罪了张居正,仕途无望,故而也是两度辞官在家。至于林诚义,林延潮看了一眼屋中的寒碜的景况,不由为自己这位老师暗自难过。
自己这位老师其实真正快活的日子没有几日,好容易取了案首,娶妻生子,但为了功名,成为国子监监生,一个人又背井离乡住在京师里。
但林延潮从林诚义脸上丝毫看不出颓色。
林延潮走进屋中,坐得是屋内仅有一张看得过去的宽椅,椅上垫了一层褥子,坐下后这宽椅左右摇晃,底下有些高矮不平。
林诚义则是忙着给林延潮点起炭盆,一边点还一边还笑道:今日早起忘了点炭盆,但读书时竟丝毫不觉得的冷,古人诚不欺我,发志读书,真可令人不舍昼夜,殆忘寒暑。
林延潮看了一眼林诚义冻得发青的手,心想这哪里是殆忘寒暑,分明舍不得用炭火。
林延潮不能说破,只能难过地点头。
林延潮忙了一阵,炭盆点起,炭火的烟很大,显然是劣炭。而自己日常所用的是皇宫惜薪司所给的红罗炭。红罗炭产于通州涿州等地,用硬木烧成的。红罗炭燃得耐久,没有味,不冒烟,平日天子太后宫殿都用此炭。
林延潮因侍直大内,故而惜薪司也会给炭。林延潮这一次给林诚义带了二十斤红罗炭来。
炭盆里烟熏得人不舒坦,可林诚义却丝毫不觉的样子,坐下后就问林延潮日常为官的一些事。
林延潮一一答了,这当然捡林诚义爱听的说,至于林延潮通过陋习收了几千两银子,若说给林诚义听,估计要被他轰出大门去。
林延潮将自己这几个月为官的事娓娓道来,林诚义听了不由一副替自己高兴的样子道:入直内阁,参预枢务,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你既机会近天颜,辅几位大学士办事,要时刻记得行谋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这句话。
林延潮作揖道:先生说的是,弟子记住了。
见林延潮当了显宦,在自己面前依旧是恭敬,如以往为学生时侍师如故,林诚义不由露出了满脸笑容。
待林诚义一阵发问后,林延潮这才问道:恩师候官听选之事如何了?
原来林诚义会试不中后,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到不惑之年,再求进士出身已是希望渺茫,于是就打算以监生的身份去到吏部铨选选官。不过监生要赴吏部选官,据林延潮所知是比较难的。
进士出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
举人出身是先去吏部后听选侯职,短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差不多能侯上缺补官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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