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林延潮立即无比专注地读起来。
重生以后,他随时都可以,进入这种浑然忘我的读书境界。心无杂念,忘记时间的感觉,仿佛如老僧坐定,整个人沉浸于书海之中,这样的感觉实是无比美妙。
早读自学了莫约一个时辰,讲郎林燎才进来。
讲郎林燎是国子监贡监出生。
要知道监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张享那般凭着父荫入监的荫监,就算没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后,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会呵呵两声。如林燎这般的贡监就不一样了,只有府学,县学中生员中的廪生才有资格入贡。
林燎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讲,碾压举人以下一切。林延潮听说,林燎监生肄业后,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五经,教导生员。
林燎干了两年,因有政声,朝廷升运司判官。林燎却很任性地说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这句话大意就是,我宁可在县学里教生员(青衿),也不愿意去和那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辞官不干了,回家教书。
贡监的水平就已经如此了,若是山长林垠,嘉靖十年的乡试第五,他的学问又到了什么程度!
林燎检查完课业后,直接开讲,讲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还没有学到孟子,但对于这一篇却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说的是梁惠王说自己对于国家治理十分尽心,河内遇到饥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遇到饥荒也是这样做。
林延潮就拿这一篇说事,当初写了惠王乃小国之诸侯,在灾荒时,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这一大段话给周知县,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为本乡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实证明,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特别引经据典起来,就能为自己言辞增色不少。
作为书院讲郎,林燎并非一味地教大家,科举应试的办法。他对学生传道时也常说,我讲书时,尔等往自己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不能学,是否可法可戒,说与两条,令之省惕,他日违反,即以所讲之书责之。
尔等记住,我讲书首先要你们学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尔,读书为学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说过,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们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听了不由赞许,这两句话,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气度,追求于功名,但不为功名所累,凭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门下。
林延潮一面看书,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了,预习得不够。所以林燎讲得七成林延潮都听不懂,这好比初中生,骤然到大学讲堂听讲微积分一样,都是双眼一抹黑。
但自己听不懂,别人听得懂,说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还是有点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笔来,拿起笔来蘸墨,在书中留白的地方将林燎的讲的记下。以往他读书时候就有记课堂讲义的习惯,眼下即是听不懂,就果断记下来,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见了林延潮这奇异的举动,都是不了解,因为他们都有四书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读过两三遍了,不似林延潮这般第一次读。
见林延潮在奋笔疾书,林燎扫了一眼,于是将语速放慢了三分。
讲了一个多时辰,林燎合卷,让弟子们理书,林燎的规矩是晚上前理书完毕,明日后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过了一会,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时间到了。退堂后,林延潮将讲义附在书里夹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顺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这水缸里每日书院的水夫都会将水打满。
众弟子们都是走出讲堂放风,再勤学的弟子,坐了这么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过去,外舍弟子虽说三十人,但年纪都不大,多是与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岁这样,最小的也有十岁。
然后膳夫就挑着午食的担子,来到书屋。
外舍没有食堂,书院弟子们就从膳夫那取过食盒,林延潮看了两块大肉包子,一块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配菜的酱菜,有荤有素还是不错的,就是可惜没有汤,只能用竹筒喝水。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二梅书屋后,正有一处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着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饭。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几个圈子。
余子游,黄碧友,于轻舟等人自是一个圈子,陈文才也腆着脸凑了上去,叶向高也有几个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暂时没有找圈子打算,毕竟成人的阅历在那里,遇到什么事,自己有办法解决,用不着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诚,以后慢慢总能交到朋友。
吃完饭,林延潮回到讲堂温书。
林延潮拿着书本读了起来。眼下时间很紧,今日教的还不会,明日又要教新的,这就难办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书一贯是林延潮强项,不到一个时辰,林延潮已是将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后,林延潮将孟子放在一旁,再将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对着书,边理解边背,将集注里关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滚瓜烂熟后,他将林燎白日所讲记下的讲义拿来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背的融会贯通。
他不知不觉将别人三四日要背的课程,一个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试过后,自己背完简直过目不忘,本来记忆有一个遗忘的过程,但林延潮没有。两个月前背得内容,现在仍清清楚楚的记得,且一字不差。
吃过晚食,掌上灯,林延潮休息了一阵,也是精神更好,没有丝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灯再战。
这一下林延潮将《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后还拿过《颜勤礼碑,《多宝塔碑的字帖来练字了,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没有一日停的。
待练字结束,不知不觉,外舍里已是空无一人,书院的弟子们早已是走空。
油灯也是快燃完耗尽,听到书院外的打更声,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两点多,他竟没有丝毫发觉。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灯,走出书屋,夜已经深了,头顶星河倒悬,夜风凉凉,林延潮在两株梅树前驻足了片刻,这才返回号舍。
回到号舍草草睡了一觉,一觉睡到天明,钟声响起。
林兄,林兄,快起来,不要误了早课。
林延潮被陈文才一推,这才醒来,左右同寝都在穿衣,收拾书袋。
林延潮当下连忙漱口,手指蘸了青盐,随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书屋去了。
到了书屋门前,郎朗的读书声已是响起,该死不死的,林燎正拿着书,正从外舍门口进入。林延潮立即猫着身子,接着长廊的掩护,偷偷溜进书屋,坐在案上后,才长出一口气来。
第二日的课程,果真简单很多,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础上。
下午林燎今日讲起课来,对林延潮而言,就有点掌上观纹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虾,今天林燎讲孟子经义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来,理解得就更深了。当然还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笔上不停,边听边记讲义。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紧张中过着,他也没有留意其他,只是专注于读书之事。下面的几日来,林延潮每天都是读到外舍最后一人才离开书屋,不过也没有第一日那般学到凌晨两点。
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号舍,正值今日轮到他扫洒。
林延潮拿起扫帚,正要扫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热情地招呼起他来。
余子游道:林兄,你听说了吗?这一次书院新收你们三个弟子中,有个弟子格外出色,山长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内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叶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虽然林延潮对叶向高的中进士前的履历记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场有一条铁律,他是记得的,那就是非进士不进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逆推过去,叶向高后来成为首辅,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么是进士中的三鼎甲,要么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这不是一县一府一省,而是举国一时之选的人才!
不过一开学就受到太多人关注就不好的,何况书院又采取三舍升补法这样制度,所谓神童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遭来弟子们嫉妒的。
林延潮开口替叶向高解围道: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们几人也有点薄名,但书院里藏龙卧虎,我等还需向诸位前辈学习。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子游脸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吗?
余子游对左右同窗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延潮兄这等虚怀若谷,实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这么说后,一旁的弟子也是点点头来道:说得是。
于轻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着藏着,我们都知道了,你是督学老爷赏识的弟子,山长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们以后都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黄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嫉贤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这学霸满地走,神童多如狗的书院,自己眼下这水平被称为学霸,那不是笑话。
林延潮当下解释道:各位同寝,这是误会!
众人停了下来,余子游怀疑地问道:莫非我们搞错了,难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师的门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侥幸为大宗师收为门生,但情况不是大家想得那样
林延潮话才说了一半,众人就打断道:这就是了吗?大宗师的门生,会差到哪里去?督学老爷能认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资了。
延潮兄,马上要补入内舍或是上舍,那么我们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与你相交吧。
余子游这话有几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开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来到讲堂上。
讲堂内同窗们都窃窃私语,望着自己指指点点。显然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早已是传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自己也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
这时候讲郎林燎出现在讲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书屋来!林燎这么说,讲堂内一下子安静了,同窗们都是唰唰地将目光注视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讲堂。
来到林燎书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林燎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在抄录讲义,是否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林延潮如实道:先生,弟子之前没有读过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点倒是忘了,你没有经学的根底。我尽量讲得仔细一些,可是我不能顾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刚入学,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们学业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们请益,见贤方能思齐。
多谢先生指教。学生不怕难,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说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轻笑而起,拿起折扇摇了摇道:嗯,真是聪明的弟子,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学前拿你的讲义,给我看看,以后不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几日后的朔望课,时文你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却不能错。
是,先生。
林延潮离开书屋。
林延潮坐了下来,该喝水喝水,该温书温书。
午食时,几名同窗来找林延潮说话,样子看来都是打探他的底细的,或者是主动来套近乎的。看来作为胡提学弟子的光环不小,林延潮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既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礼数,也没有流露出亲近的意思。
林延潮态度无可挑剔。
几人退下后,围在余子游,与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陈行贵的学子,听了几句开口道:此人底气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么来头?
余子游道:什么来头?不过寒门子弟,侥幸得了大宗师赏识罢了,你说此子如何?
这陈行贵前后左右也围着几个人,他笑着道:行事很有规矩,倒似我们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进书院的寒门子弟,都是出类拔萃的,余兄你与他一个号舍,怎么摸不出他的底细?
余子游道:只能说,这小子有点道行,不过也不是被督学大人赏识,就一定有真才实学的。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没补入内舍,家里大人该对你很不满吧,这一度月考若被这小子挤在马下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听到这里,余子游脸色有几分铁青,内舍的内课生,每月有三钱银子,这钱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但却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费了那么多关系,送他来濂江书院就学,他有个好成绩来给家人一个交代,可是县试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补不入内舍,着实令他着恼。
外舍内对林延潮大宗师弟子的光环不免议论纷纷,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记了讲义之后,将前几日的讲义在晚学一并交给林燎。
第二日早学前,林燎即将讲义还给自己,并道每五日给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讲义看了一遍,讲义从头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笔改过一遍了,不仅批改增删错漏之处,连错别字,文法不周之处也给林延潮订正过来。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这种治学的一丝不苟后,林延潮也觉得若是不努力,也难以报答林燎对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将孟子七篇,讲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记了十四日的讲义,将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给背下了。
十四日讲完,半月已过,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课。
朔望课成绩关系到三舍排名座次,虽说三个月才升补一次,但是对于弟子而言,事关重大。
临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内仍是座无虚席。
人人都是捧着孟子集注在读,林延潮也是将这几日的讲义重新拿来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们也满怀羡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经是大宗师的弟子,怎么还这么用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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