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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幸福来敲门

    落款人是福建镇守总兵俞大猷。

    信里面写的是言简意赅,小兄弟,来总兵府一趟,请你喝酒。

    "搞不懂啊,搞不懂啊。延潮,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啊!"

    林延潮淡淡地道:"没什么,这两个人嘛,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嘛,我对他有恩。"

    大伯听了顿时更搞不懂了。

    林延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俞大帅嘛,我帮他并非是要报恩,而是希望为百姓做一点事情,至于他答谢我嘛,就不必了,写封信答复他就好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假,算了我确实也没想过去,我岂是那种别人一召就屁颠屁颠过去的人,这个谱是必须要摆的。

    大伯听了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林延潮笑着道:"不过老师那,还是要亲自去拜见一下的。"

    毕竟自己还要问他请教学问呢,书院既是关门,自己反正是他门生,就老老实实在他门下读书,准备县试好了。




第九十五章 师徒问答
    万历年官方统计,福州府户口九万余,口二十五万余,不过算上大比重的隐匿人口,真实人口大概四五十万间徘徊。

    其中福州城内人口,最低估计在二十万以上,这还仅仅是本地人口,若是算上外来官绅,官绅家眷,商人,商人家眷这样的流动性人口,大致是在三十万附近徘徊。

    这只是林延潮保守估计,事实上明末至福州的西班牙人,就估计有十五万户以上,这当然要包括城南那一片繁华商业区。

    林延潮这日起了大早,梳洗了一番,走出房门出了巷子。

    林延潮刚走出登瀛坊巷巷口,走上水部门大街,这时水部门城门刚刚打开,生意人乡民涌入城内。

    在水部门附近有柔远驿,这是琉球国贡使的居馆,而水关直城外码头,那的河口可直通海船,船坞,册封琉球的大舟就是这里建的,所以云集了大量了官吏,工匠,百姓。

    在拥挤之中林延潮走到河边,租了一艘舟代步。小舟在坊间桥边树下穿行,河间的木桥石桥,与街道建得一般高,却不妨碍桥下走舸通行如常。

    林延潮自由自在地躺在船头上,一旁船夫缓缓摇橹,河边人家的支起窗户,任清风徐来,妇人拿着棒槌在水边敲打洗衣。

    待船行至烟柳之地,但见青楼比邻,台阶傍水,垂柳挂在水边,正是章台柳色青的景致。青楼上姑娘方是迟迟而起,临水照影,画眉梳妆。待梳掠之时,见舟船来往,举止大方,嫣然一笑。

    林延潮躺在船上,感受这份水巷妓子人家的悠然。他在书院听同船聊天,也有听过妓子分四等,一二等为上,只做熟客,非有人引导,不得入门。不过自己年纪太小,什么时候去见识一下。

    待过了侯官县衙,林延潮下了船,就从城东到了城西。

    城西的坊巷,几个市坊,几条小巷,方圆几百亩地,却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文人置业是雅事,如王安石的半山园,杜甫的草堂,袁枚随园,李渔的芥子园,屋舍寄托着文人的情怀。

    谁说求田问舍是一件很庸俗的事?

    闽地读书人也是如此,通常中了举人进士后,他们多会将乡里房子搬到城西坊巷来住。

    林延潮记得大明礼制,王公以下,屋舍不得用重拱藻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但林延潮看去,这坊巷里的屋舍,何止重拱藻井,连七架九架都有了。

    如林庭机所住的文儒坊,是当年国子监祭酒郑穆居所,里人学风日盛,所以才改名为文儒坊。除了文儒坊,附近还有衣锦坊,光禄坊,朱紫坊,光听名字,就觉得贵气扑面而来。

    坊前通衢大道前,立着石制的经幢,大道上石板铺地,林家府邸是在早题巷旁,大门是对着大道开的。

    唉,人比人,这林延潮自己家的门连对着巷子开都办不到。

    林延潮经通报后,进了林府,其庭院之状,就不多说了,下人将林延潮引到一书房里。

    林延潮见了林烃当下执弟子礼道:弟子拜见先生。

    林烃头戴棕丝网巾,身着宽袖常服,说起网巾,流行于明初,贫富贵贱都可以戴,取是是法束中原,四方平定的彩头,与四方平定巾,**一统帽都是明朝读书人最常见的巾服。

    林烃见了林延潮态度恭敬,笑着道:汝原来对先生行礼甚是随意,今日可是知了为师身份后,这才前倨后恭吗?

    林延潮保持着长揖的姿势道:不,弟子恭敬是敬重先生乃是君子。

    哦?为何这么说?林烃笑问道。

    林延潮道:弟子敬的是先生,上不媚首揆,而讨好其母,下不愠弟子,常言出顶撞。读书人能不媚上而不欺下,难道还称不上君子。

    善,林烃温和笑了笑,招手道,进来说话吧。

    当下师徒二人隔着书案对坐。

    林烃道:当初为师收你为弟子,一半是受父亲所托,还你对林家的人情,一半是听世璧,世任两个侄儿在我耳边夸奖你,故而想看看你的才学。前几日听闻,你给知府写的礼宜先行,不遑后顾,这八字甚妙,不仅帮了府台的忙,还挽救了俞总兵的仕途,只是为师有一事不解。

    林延潮忙问道:先生,有何不解?

    林烃捏须道:我先问你你拜下为师门下治经为何?

    林延潮想了下道:一求制艺,二求学问。

    林烃点点头道:是啊,你既是为求制艺学问,当读书砥行,又为何分心于刑名世情,专研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事,于学问无益呢?

    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读书为求仕官,仕官为的是作一名好官,要作一名好官,不仅要为百姓洗刷冤屈,也不可受胥吏蒙混。若能精通刑名世情,任你吏滑如鱼,我自能明镜高悬了。

    还有呢?林烃继续问道。

    先生说于学问无益,弟子也不赞同,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不通世情,只是读书,不过是书呆子罢了,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林烃右手的青衫微微颤动,不由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此言是真知灼见。左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三不朽。可自宋以来,读书人为求不朽,只重立德立言,而将立功抛却了,而立功却又不能立德。

    林延潮听到这里,差一点中二之气爆棚,想出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弟子以为,自至圣先师以降,除了王阳明能真三不朽外,读书人都称不上大儒二字。

    但话到口中,林延潮心想这话也太惊世骇俗,将程朱置于何地呢?再说了自己这么推崇王守仁,不知会不会打上王学门人的印记,何况自己几个老师,都是崇理学的,咱还是牢牢地跟着理学大军身后吧。

    林烃问道:延潮,立德,立功,立言你想做到哪一步?从你的志向来看,是要立功吗?

    林延潮激动的情绪已是压下去了,在老师面前乱放大炮是不好的,话不能说得太满。当年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时,子路,冉有道,公西华一番豪言壮语被‘夫子哂之’,唯有曾子老爹说了一番喝酒跳舞唱歌回家的话,让孔子赞道‘吾与点也’。

    林延潮想了下道:弟子也知力有未逮,先生以为弟子可以一试吗?

    林烃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叹道:你行与不行?非为师能够断言,先出一道四书文考考你。就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为题吧!

    这题考得都很应景,这话是孔子说的,大意就是君子担心死亡以后他的名字不为人们所称颂。所以啊,读书人才要行立言,立德,立功,这三不朽之事。

    林延潮读通了大意,顿时明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题目的意思是在鼓励自己啊。

    林烃借着这个题目告诉自己,去吧,作一番不朽大事,能让自己名声能够留于后人传颂之中,不要疾没于世。

    林延潮有些激动,笔头颤动了一下,陡然心念一动,文思如涌,当下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一篇四平八稳的八股文,当下拿给林烃看了。

    这一篇文章,林延潮临场发挥,也不再作窃取他人范文的事了。

    林烃拿起林延潮的文章,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林延潮,再低下头又重新读了一遍,最后将卷子一掩斟酌的口气道:看来你还差得有些,有些远呢!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林延潮顿时泪奔,心道老师不带这样打击人的吧。



第九十六章 理辞气三道
    林延潮满脸委屈地看着林烃。

    林烃笑了笑道:为师口吻有些重了,听说你治经学还不过半年对吧?

    林延潮赶紧点头。

    林烃道:不过半年,写出来的火候已与其他人三四年差不多了。

    真的吗?林延潮一阵激动。

    林烃点点头道:为师实话实说,你这一篇时文骨架都在,算是有模有样。但若是拿到明年童试应考,却还是远远不够的,也就是比从未参加过县试的童生强上几分罢了。

    林烃说得是实话,林延潮却不服气,若是自己到时候水平还是不够,大不了将抄书的大杀器放出。反正八股文的题目自己都背下了,考场上押题押对了又不算你作弊,考官一般只会怪自己出题这么容易被考生蒙到了,不会作黜落,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反正蒙到也是本事,说明你刻苦啊,当然也要防止考官出什么截搭题之类的偏题,那么就惨了。

    不由林烃指点自己,是为了自己好,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先生,我这不是向你求治学的法子来了?

    林烃反问道:治学的法子?我问你上一次我赠你的诗记得吗?

    林延潮当下脱口而出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林烃笑道:记得就好,治学如推舟,水满了自然会走,功夫不到入木三分的地步,不过是陆地上推舟。你可知你文章的不足所在?

    林延潮心道别和他打哑谜了,有话直说,当下道:请先生赐教。

    林烃将卷子铺在案上道:从你方才的文章来看,破题两句尚可,破尽题中之意,在经书你已算是用功到位了,但破题以下,却尽是虚词,词句重叠,都是以往用过的陈词滥调,我看你平日里文府闱墨没少背吧。

    林延潮顿时瀑布汗,要不要这么厉害,一眼看穿我的虚实。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明见。

    林烃没有责怪林延潮的意思道:为师没说你不对,文府闱墨也是要揣摩的,这些人都是当今八股名家,要和他们学文章框架,法度,不过嘉靖年以前的文章,不少流于诡僻,文章冗长,以艰险之词,饰浅近之说,用奇僻之字,盖庸拙之文,放在当时尚可,但眼下已很难算得佳作了。

    那弟子应如何让程文的文章,算一篇佳文呢?

    林烃当下吟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这就是理,辞,气三道,我说你破题破的不错,于理字一道,你将程朱注释研习的有所小成,算得上切究乎宋儒之说,但你言辞空洞,笔下局面不展,却是因你只专研于时文的缘故,在辞,气二道全无根底。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林烃方才所说,明理,要读六经程朱注释,至于辞气,当取秦汉唐宋,先秦有国语,离骚等,汉赋也是辞藻华美,唐宋八大家的散文。

    自己眼下确实只读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

    林延潮道:先生,这是要师法先秦诸子,博采唐宋大家的文章啊!

    不错,你看你背诵时文后,写出来的文章,都是笔下不劲,机局不畅。你若要想将八股文写得文才斐然,就要读古文,古文里法详笔健,见识广博,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精妙。

    林延潮记起林燎与自己指的两大书橱,告诉他说这就是他中秀才前读的书的事,由此可见明朝读书人风气未衰,并非仅仅局限于四书五经之列。

    他上一世听过一个笑话,说的是清朝一个年老的甲榜进士,看见一个少年在读书。进士问少年,你在读什么?少年道,史记。

    进士问少年,史记是谁写的啊?少年说太史公。进士又问,太史公是哪一科的进士?少年回答说是汉朝人,没中过进士。当下老进士将书取来读了几句,不屑地道,文章平平,没什么好读,浪费什么时间,说完弃书而去。

    虽是笑话,但也难怪后世将八股取士骂到这个地步。

    但是明朝的读书人却不一样,明朝文风先是推崇三杨的台阁体。之后前后七子举起了复古大旗,如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

    而今李攀龙去世后,后七子里里由王世贞,领袖文坛,其地位拿到今天打个比方,好似武侠之金庸,言情之琼瑶,网文之三少。

    当时王世贞火到什么程度,只要他一有文集出,当今儒生就剽窃他文章。天启年间的才子艾南英就讽刺,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

    王世贞文风即代表了当今明朝士大夫文风取向,同时崇尚复古之风,也潜移默化影响到科举之上。如嘉靖年以前,读书人再只专研四书五经,时文范文已是不行了,就算取中,也拿不了好名次。

    林烃点点头道:你仔细看,嘉靖以后会试取中的程墨,其文章皆有秦汉余韵,你文章理已通顺,但缺了辞,气二道,所以有骨无肉,嚼之干巴巴的,你眼下当师法三代秦汉,博采唐宋文章,只有满腹经纶,下笔才能锦绣文章。

    林延潮听了林烃的话,深以为然,当下问道:那弟子要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这也是当时一个争论,前后七子,认定文必秦汉,大历以后的书都不要读。但很多人不认同,这样将韩愈,苏东坡,王安石的文章置于何地。唐宋派是文坛另一流派,著名的有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他们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观点,认为唐宋文章也有可观的地方。

    林延潮眼下要竖立自己的文风,至少是八股文的辞,气二道,取法秦汉,还是博采唐宋,这也是一个选择的方向。

    林烃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学六经史汉最得其宗的,莫过于韩欧曾苏诸名家,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你先易后难,先读此书。

    是。

    说着林烃从书橱拿了一叠《八大家文钞的书卷给林延潮。林延潮看去这是茅坤所著,儒将茅元仪的祖父,同时他也是唐宋派的坚定一员。

    我们今日所熟知唐宋八大家的名声,却是因这本《八大家文钞而广为众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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