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临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言桄
耿大爷那年五十九岁,再耗上一年,他就能拿退休金了。
哎呀,小喻,你个子都蹿这么高了!这眉眼,跟你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沈喻走到岗亭的时候,耿大爷还在那里吃面——他现在还负责食堂,虽然工厂目前拢共才有四个人,但他还是坚守着厂里的老规矩——食堂职工要等其他职工用餐后才能吃饭。
沈喻本来是抱着探险的念头来这里转转的,说实在话,她刚看到耿大爷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儿慌张。
换作是以前,岗亭的保安看有孩子接近,早就开始喊了——
往别地儿玩去!这里不让闲逛!
但这一次耿大爷非但没有赶走她,反而朝她直招手。
丫头,大太阳底下热不热?来来来,进来歇着,这儿有电风扇!
沈喻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丫头,中午食堂的凉面怎么样?是大爷亲手做的。
好吃。沈喻说。
你刚过八岁生日了吧?我记得特清楚,你跟我那大孙子前后脚生的——厂子里一宿添俩娃娃!
听到耿大爷这话,沈喻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酸楚——她其实早就把自己生日忘了,而且,她的父母似乎也并不记得。
他们两个永远都在忙,能同时回家睡觉就不错了。沈喻从小到大,就不曾遇到过一丁点儿有生活仪式感的东西。
耿大爷胃口好,他呼噜呼噜把面条吃光,然后站起身来说:丫头,能帮大爷看会儿门吗?我还得去食堂刷锅洗碗打扫卫生。
沈喻霍地站了起来:可是,耿大爷,这里不是
耿大爷叹了口气,用手捶着后背,摇摇头说:你是说,这里是‘一号’对吧?现在还有什么他妈‘一号’啊。早就没人在意咯,早没人管咯——人都走光了,谁还在意这些?你不在,我也是吃完饭一抹嘴就去干活,我不是孙猴子,没分身毫毛,一个人怎么可能既看大门,又打扫卫生呀。
耿大爷暮气沉沉地摇着头,他佝偻着腰走出岗亭,然后拐过一条林荫道,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瘦小的沈喻独自一人坐在岗亭里,电风扇在桌子上呼呼转着,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单调枯燥的蝉鸣声。
这时,她无意中发现桌子上有张已经发旧的卡片,卡片上还粘着一张泛黄的即时贴,上面用圆珠笔写着车间门三个字。
门卡?这难道就是打开一号车间的门卡?
沈喻记得父亲有张同样的卡片,他还是工厂里第一批为数不多获颁门卡的专家之一。
——爸爸每天吃过午饭都要到休息间小憩一会儿,再说即使他醒后,很大可能也不会立刻就来实验室——她假期来的这段时间里,爸爸和他的两个助手看起来都挺清闲的。
想到这里,沈喻从桌子上拿起那张门卡。她做事一向小心,拿卡之前还特意看了一下,记住了卡摆放的角度和位置。
——耿大爷老眼昏花了,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沈喻溜出岗亭,走进院子,走到那个巨大的车间前面。车间的两扇铁门紧紧关着,铁门的旁边还有一道小小的侧门,门上还有个凸出来的电子锁。
她把门卡靠近电子锁,门口传来滴滴的声音,随后只听见侧门缝隙处传来哗啦一声,那感觉活像人松了一口气似的。
沈喻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是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巨大而拥挤的空间。无数台大大小小的机器仍然在运转着,许多绿色或者蓝色的屏幕在闪闪发亮,屏幕上一行行字母和数字在不停滚动着。
车间里传来机器低沉的轰鸣声,那声音好像巨兽们沉睡时的鼾声。
沈喻小心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机器中穿梭着。她发现车间深处还有一间被砖墙隔出来的小屋,屋门紧锁着,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
——这估计就是爸爸办公的地方吧?
她没有试着推门,更没有想过进去——家里的书房就是一摞摞的书籍和笔记,她不用看也大概能猜出父亲是怎样一个办公状态。
她继续朝车间的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她遇到两台一米多高上面遍布按钮的方方正正的白色仪器。绕过这两台仪器后,她看到了一件和整个车间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是一扇巨大的孔雀竹石图的屏风,这幅画大概三米多长两米半高,更为奇怪的是,屏风的金属支架离地颇远,它把那幅巨画高高地挑在了半空中。从画的底部到地面有一米多的距离,八岁的沈喻甚至不用低头就能从容穿过。
一边是隆隆作响的现代化机器,一边是古香古色的传统屏风——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违和感。
沈喻端详着这块巨大的屏风,就在这时,屏风前面的两台白色仪器忽然传来滴滴滴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赶紧弯腰钻过屏风。
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屏风的后面就是车间的尽头,而且那里还开着一扇小小的门,从缝隙透进来的光可以判断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在那里而已。
白色仪器的鸣叫声此时变得越来越大,而且最可怕的是,那扇巨大的屏风忽然在支架上慢慢旋转起来!
沈谕小时候虽然比同龄人冷静,但仍然被吓得惶惶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前面虚掩的门,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第六十章 一号禁区(2)
沈喻没有想到的是,车间后门外面是一片被斧凿辟出来的山体凹陷。
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巨大球形铁笼。
她砰地关上小门,里面的机器声顿时消减许多。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她从小就是个冷静的孩子,本来这种情况下她不应该害怕的。
或许是因为那个屏风太违和太诡异了吧。
不过,跟眼前的这个铁球笼相比,那个屏风反而显得不算什么了。
沈喻走到铁笼前面,发现笼子上面罩着一层细密的铜网。她透过网眼往里面窥视着,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是中间悬着一个尼龙网兜,就像大人们拴在树上的睡床一样。
这个铁笼是干嘛的?难道是用来关押什么怪物的吗?
可是,笼子里面那么干净,又不像有怪物生活的样子,而且什么怪物能有那么大?
她没敢钻进铁笼去查看究竟,小孩子对笼子样的东西有种天然的恐惧。
她绕过笼子,朝山谷里面走去。
两座山峰矗立在她面前,因为已经被开凿过,所以两侧的石壁耸如刀削,也阻挡了人们的水平视线。沈喻不禁抬头向山上望去——
尽管离得远,但她还是看到了比屏风球笼更为惊悚的事。
在那块白色的巨石上,她看到了那只怪物。
那是一只同时长着鸟头鱼嘴鹿角虎爪的怪物,它下巴上有长长的鬃鬣,身上长着褐色的麟片,还有一条长长的粗笨尾巴。
怪物的脖颈处被两根长长的绳索拴住,在它的身后,有一条漆黑的高大楼船。
怪物拉着黑船停在白石上面,它不时跺着脚,做出仰天长啸的样子。但奇怪的是,山谷里并没有怪物呼啸的声音。
沈喻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正午阳光刺目,她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但是怪物和黑船还在那里,这既不是眼花,也不是梦境。
世界上没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就在沈喻还望着怪物和黑船发呆时,那怪物忽然把头转了过来。虽然距离不近,但沈喻感觉到它发现了自己!
她想逃,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想躲开山上那只狰狞的怪物,她想逃回车间,逃出院子,逃到自己家里,逃到被窝里蒙住头不闻不见。
但她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所做的只是倒退几步,将后背靠在那个球形铁笼上面。
她忽然想到铁笼上还有一个门,她或许能躲到里面!
就在她冒出这个想法时,山顶上那只怪物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长啸,它猛地腾跃而起,拉着背后的黑船,朝着山谷直冲过来!
已经来不及了,沈喻心里朝自己疯狂喊着:快跑!快跑!
她跌跌撞撞向铁笼的入口处跑去,好在大白石到山谷下还有一段距离,在怪物拉着黑船临近谷崖时,她一头钻进了铁笼里面!
沈喻并没有关上笼门,她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怪物体型庞大,它是无法钻到笼子里来的。
就算它想吃掉自己,依照它的体型直接破笼而入就好了,根本也不用费劲钻什么笼子。
有时候,弱小者面对超乎自己千百倍的巨大力量时,所做的只能是逃避,或者祈祷。
螳臂当车,更多的只是表明态度罢了,对事情的结果似乎并没什么影响。
所以,当想通这些的时候,沈喻忽然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
她站在笼子里,透过细密的铜网往外望去。
那怪物已经冲到了谷崖边上,它的下方便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有大概二十多米高的陡峭石壁。
可是怪物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它的后腿使劲往后一蹬,直接跃下山崖!
沈喻差点闭上眼睛,她本以为怪物会带着黑船一起坠入山谷,摔个粉碎。但没想到是,那只怪物反而拉着黑船朝空中飞去。
她在铁笼里惊讶地仰望着天空,她看到怪物和黑船从自己的头顶掠过,朝更高更远的云端飞去。
黑船上面似乎还闪过一抹红色,它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极为醒目。
天上一朵白云飘过,怪物越来越远,成为碧空中一个黑色小厾儿,最后如同一粒像素似的消失在蔚蓝色的画板上。
沈喻依稀看到仿佛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天空上飘飞下来,那东西闪闪的,透透的,活像冰的碎片,它晃晃悠悠地朝着球笼的门飘过去。
她诧异地跑到笼门那里,伸出小小的双手,左晃右晃地接住了从空中飘下来的亮片。
亮片果然冰凉冰凉的,沈喻把它倒在左手掌心,然后腾出右手,想拈起来看看。可是,当她的指尖刚刚接触到亮片的时候,它却倏地一下子彻底融化了。
转瞬之间,亮片就在她掌心变成了一汪透明的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风吹过,那汪清水中央蓦然泛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等沈喻再定睛看时,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形状,如同空气般彻底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沈喻惊讶地翻覆着手掌,她还跪下去,在笼门周围寻找着,想看看那个亮片是不是掉落到了笼子里。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脑袋里一片眩晕,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了起来。
她想扶住旁边的笼网,但手还没来得及触及到周围,她已经眼前一黑,然后一个跟头栽倒在这个球形铁笼里面。
她沉沉地闭上双眼,只觉得这个球笼像气球似的,带着自己摇摇晃晃朝空中飞去。
沈喻做了一个梦,她忘记了梦的大部分情景,只记得自己坐在球笼里,漂在黑蓝色的大海上。大海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山脉,远远望去,那些山顶上尽是皑皑的白雪。
黑水海上忽然传来隆隆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远处海水涌动,一股如山般的巨浪朝球笼滚滚而来,然后狠狠地拍在铁笼上面
沈喻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她直愣愣坐了起来——巨浪似乎还在拍打着球笼。她揉揉眼睛,发现那并不是巨浪,而是父亲带着两个年轻人站在球笼外面,他们边拍边喊。
醒醒!醒醒!
她看到父亲满脸怒火地站在笼门那里。
第六十一章 千钧一发
爸爸!她害怕被责备,她吓得想哭,但是不知为什么没哭出声来,因为就在电石火光之间,一个念头突然就闪过她的脑海——
父亲虽然生气,但他显然更担心自己。他脸上的怒容,只是装给两个同事看的。
她很诧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判断,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父亲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凶恶地拍打着笼壁,但细细来看,他的身体正在颤抖着,一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而另一个年轻人,他没有同事那么急躁,他正半眯着眼睛看向沈喻,眼神里露出的尽是凶光——
他大概在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对付自己!
但父亲的表现却很不一样,他双手紧紧抓住笼门两侧,看似激动,但实际是为了卡住位置。
他没有直接钻进笼子,他虽然怒容满面,但并没有跟第一个人那样大嚷大叫,他大概是怕吓着女儿,更怕别人贸然冲进笼子伤着她。
还有,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忧惧的情绪,而不是暴躁和愤怒。
以上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她后来分析得出来的。但在最早的那一瞬间,她的头脑中却直接冒出了最终的判断——她是根据最终判断,然后反向推导出上述逻辑的。
后来,她把这种越过假象直接看透本质的直觉能力叫做逻辑奇点。
世界上的万物,都有最本质的核心。
世界上的万事,也都是最终的结果。
但是万事万物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还有加诸于自身的种种敷衍,种种遮蔽,种种假象,种种陷阱。然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能一眼穿透笼罩在事物之上的迷雾,看到最核心最终极的东西了。
沈喻被父亲带出球笼,带出车间,带出一号禁区,带到一个门户森严的办公室里。
她被父亲一把推进一间小屋子,然后他重重关上屋门。
小屋里有把沉重的木椅,沈喻浑身无力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她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钟。她大概在铁笼里昏睡了半个小时的样子。
隔着屋门,她依稀能听见父亲在外面和两个年轻人激烈地讨论着。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至于另外两个年轻人的声音,一个嗓门很高但经常跑调,听起来还是比较紧张,他应该就是拍打铁笼的那个人。
另一个眼露凶光的人说话慢条斯理,但嗓音有些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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