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

    通过摄像机的镜头，一人一猫很快就看到了登陆器，后者对接在寂静号舱上，白色的背部被阳光照亮。

    “登陆器。”唐跃轻声说。

    老猫点点头。

    超级大臂与鹰号登陆器缓缓接合。

    这才是真正的捕获方式，上一次运送补给时是因为登陆器推进剂耗尽，姿态失控，唐跃老猫万般无奈之下才让麦冬硬生生地扑上去抓它，那么做既不合规范也非常危险。正常情况下的捕获都是在两者相对静止时，让超级大臂末端的卡榫插进登陆器的凹槽内——当然不可能是一个大爪子像抓娃娃机似地把飞船抓住。

    卡榫旋转着锁死，屏幕上弹出提示。

    “ok，已锁定。”老猫按下按钮，一切都井然有序，“关闭舱门，断开登陆器与空间站的电气连接。”

    “已断开。”

    “断开控制连接。”

    “已断开。”

    “断开机械连接。”

    老猫话音一落，显示器上的画面抖动了一下，登陆器与联合空间站之间的刚性连接已经切断，接着唐跃就看到超级大臂开始移动了，机械臂带着鹰号飞船缓慢而无声地离开寂静号舱。

    唐跃坐在边上，莫名地想起这景象类似筷子插在年糕上。

    完了，我怎么也什么都往吃的上想

    超级大臂慢慢地曲折，仿佛螳螂的前臂。

    麦冬漂浮在晶体号核心舱内，远远地望着奇长的机械臂收缩，这幅景象就像是深海中的虾蛄，平时潜伏在海底的泥沙中一动不动，当有猎物游过时就暴起攻击。此时这只庞大的太空螳螂虾已经抓到了猎物，它用锋利的前肢刺穿了猎物的身体，正把它带往嘴中。

    就瘦骨嶙峋和满身尖刺而言，空间站还真挺像一只甲壳动物。

    她继续埋头工作。

    打开电脑。

    已经整理好的文档正在硬盘里排队，麦冬一行一行地扫过去。

    “马其顿帝国兴衰史。”

    “两河流域文明概况。”

    “美洲原住民发展史。”

    “先秦诸子典籍。”

    “西方哲学史以及专著。”

    最近他们已经整理到了中世纪以及近代历史，由于这个时代的国家人口与资料数量都陡然猛增，所以麦冬的工作变得相当棘手，像古埃及古巴比伦这些国家年代久远，人口稀少，历史记载缺失，三人基本上是有什么就用什么。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工作变得越来越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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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日（3）你亲戚遍布非洲
    “鹰号登陆器成功对接，电气接通，控制接通。”

    老猫抬起爪子，它成功地将鹰号飞船转移了位置。

    “ok了，麦冬小姐，唐跃，你们注意，登陆器现在对接在希望号实验舱外，舱门处于可开启状态。”

    “收到，猫先生。”

    麦冬轻轻推了舱壁一把，身体飘离晶体舱，手扶在舱门边沿上改变方向，长时间在失重状态下生活，女孩已经学会了怎么行动最方便省力。她像一条柔软的鲭鱼那样轻巧地穿过甬道，灵活地避开杂乱的控制面板和电缆。

    “希望登陆器足够靠谱，杨乱码他女朋友哥哥导师的大外甥的七舅姥爷最好没骗他。”唐跃双手撑着桌子，注视着空间站的闭路电视影像，“按理来说，这么近的亲戚，应该不会随便糊弄人。”

    “这样的亲缘关系也算近”老猫问。

    “当然近。”唐跃回答，“他们互相之间dna的相似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九。”

    “你跟乌干达黑猩猩的dna相似度也超过百分之九十九。”老猫说，“所以它们也是你七舅姥爷吗或者你是它们的七舅姥爷唐跃你的亲戚真是遍布非洲。”

    麦冬套上一件舱内宇航服，打开舱门，钻进鹰号登陆器的指令舱。

    指令舱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没有灯光，座椅全部折叠起来，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和显示器都处于熄灭状态，所有舷窗都已经关闭了。

    自从上次补给运送任务结束之后，麦冬三人就没怎么再管过这玩意，本以为它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可以光荣退休了，谁知老兵还要再上战场，力挽狂澜。

    麦冬抬着头环视一周，思索了几秒钟，找到各个系统的控制系统，伸手一个一个地打开电源。

    随着一阵细微低沉的“嗡嗡”声，沉寂已久的鹰号飞船重新苏醒了，红色绿色和橙黄色的灯依次亮起，控制台上的显示器再次浮现出那句熟悉的问候语。

    “welcome to the eagle lander.”

    麦冬的手轻轻抚过控制台，大大小小的按钮和复杂的英文缩写，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实际上手动操作系统至今为止也从未投入使用过，但每艘鹰号飞船上都会有这么一套复杂的控制台。麦冬把指令长的椅子扶起来，系上安全带，把自己绑在椅子上。

    舷窗遮光板正在缓缓开启，阳光斜射进来，麦冬的眼前渐渐明亮。

    估摸着温度上升得差不多了，麦冬打开宇航服的面罩，呼叫昆仑站。

    “猫先生，唐跃，我正在鹰号登陆器指令舱内，舱内已通电，情况良好。”

    在与联合空间站对接期间，鹰号飞船的蓄电池和电脑都由空间站供电。

    “ok，我们看到了。”

    老猫和唐跃在昆仑站内观察情况，鹰号登陆器的电力和控制系统已经成功接入空间站，此刻它相当于联合空间站的一间舱室。

    昆仑站内的一人一猫都不敢大意，鹰号登陆器上这台破电脑可是有前科的，连续抽风两次，差点砸了他们的补给运送计划。

    “鹰号飞船的电脑内有自动登陆的控制程序，安全着陆需要做的一切都由地球上的工程师们写在代码里了，你们之前坐着它下来的时候，不用碰操纵杆吧”老猫问。

    “不用。”唐跃和麦冬异口同声。

    科考队的指令长是老王，他是全权全责者，好比是航班的机长，飞机一旦起飞，机长有权力做出任何决策。老王不允许任何人乱动鹰号登陆器的操控台，因此降落时是电脑在控制飞船，其他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观，登陆器的设计者们显然认为高危操作中计算机比人脑更靠谱，颇有空客的风格。

    所以鹰号飞船的操纵只需要一位指令长和一条狗。

    指令长的任务就是在飞行过程中喂狗。

    而狗的任务是在指令长尝试触碰操作台时咬他。

    “上次对接时出了问题，登陆器的计算机对飞行速度产生了误判，我要看看故障是出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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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日（1）钳工电工装卸工管子工仪表工修理工
    鹰号登陆器的上升级腹面覆盖着一层隔热材料——这其实是登陆器完整隔热瓦的一部分。

    完整的鹰号登陆器是圆胖的升力体构型，分为上下两级，翼身融合设计。它以腹部朝下的姿态再入大气层，温度最高时某些部位可以飙升至两千摄氏度，普通的材料毫无疑问是扛不住这种高温的。

    登陆器腹面的隔热瓦并非全部都是同一材料，温度最高摩擦最剧烈的鼻锥以及翼缘，工程师们使用碳纤维增强的碳化硅材料来抵御高温，而腹部则覆盖着酚醛浸渍碳烧蚀隔热瓦，鹰号飞船在进入大气层时，隔热瓦在高温中迅速升华，以此来带走热量。

    “翻船了。”

    “又翻船了。”

    “还是翻船了。”

    “翻翻翻翻翻翻你大爷啊——！”

    唐跃一进门，就听到老猫发出野狗般愤怒的嚎叫。

    “怎么了”唐跃卸下生命维持系统，把它挂在墙上充电。

    “第四十二次翻船。”老猫闷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它面前的电脑显示器上滚动着大量的数字和函数图像，唐跃从明光铠里钻出来，走近瞄了一眼，头晕眼花。

    “翻船”唐跃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翻船了”

    “鹰号登陆器。”老猫坐直了，“我让工作站模拟鹰号飞船再入大气层四十二次，每次都翻船。”

    “为什么”

    “因为它根本就稳不住，你别忘了我们手中只有半艘鹰号飞船。”老猫解释，“它不是完整的，重量、重心与气动特性与完整版鹰号飞船都截然不同，我尝试着把它从三百公里高的轨道上扔下来，你猜猜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在前六十秒，它以腹面朝下的姿态降落，在第六十一秒开始偏移航线，第六十五秒开始发生滚转，第七十秒进入滚转。”老猫爪子里捏着笔，为唐跃作演示，“接下来鹰号飞船开始表演太空体操，连续超级大回环……预计最后它的碎片应该会洒落在一条八百平方公里的矩形区域内。”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老猫又补了一句，“有几次从第三十秒开始就翻跟头了。”

    “有什么办法能控制得住么”

    唐跃清楚再入大气层时姿态是关键，鹰号登陆器不是一个球，全身上下都涂满了烧蚀材料，除了直接迎击气流的机头和腹面，它的背部和尾部并不耐高温，一旦在进入大气时失控，陷入滚转，那么飞船就会被高温烧毁。

    “暂时没找到什么方法，完整版的鹰号飞船依靠发动机和翼面来稳定姿态，前头百分之九十的过程由发动机调整姿态，高度降到一万米之下之后，机翼上的动压足够大了，再由气动翼面来接管。”老猫说，“我们手中的半截壳子啥都没有。”

    唐跃倒了一杯水，开始一点一点地舔，像一条舔狗。

    “鹰号飞船上的计算机能不能帮得上忙”

    “我正在修改程序。”老猫说，“毕竟地球方面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人用报废登陆器再入大气，所以三哥程序员们没有设计过这种流程……但只有计算机是没用的，要控制姿态，我们需要实打实的‘力’，要么是空气动力，要么是火箭推力，诺依曼老爷子要和牛爵爷通力合作，才能达到目的。”

    “那我们能不能靠现有材料自己造一对机翼”

    “你钢铁侠上身了”老猫说，“漫威宇宙不受爵爷管，你也不受爵爷管了”

    “说说而已。”唐跃闷头接着舔水。

    完整版鹰号飞船再入大气时减速措施完善，它拥有充气式气动减速器与一张庞大的环帆伞，还有下降级的猛禽火箭，足以把每秒五公里以上的高速减速至零。

    但这些玩意在第一次着陆之后就会全部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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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2）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需要检查的隔热瓦总面积超过二十平方米，麦冬缺乏专业的检测工具，没有超声波探伤仪也没有x光机，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眼。

    “烧蚀很严重。”麦冬伸出手，轻轻地按在黑色的机腹表面，“表面很粗糙，看上去有点像塑胶。”

    “这是酚醛浸渍碳烧蚀材料，它的固定剂是酚醛，也就是电木塑料。”老猫解释，“所以看上去像塑胶很正常，有些汽车轮胎也是这个材质。”

    鹰号登陆器在第一次进入大气层时经受过摩擦与灼烧，两千摄氏度的高温会让隔热瓦蒸发升华，这使它的腹面看上去远没有出厂时那样完整干净，如同一个重度烧伤的病患，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如果不是杨乱码他那个在nasa当主管的女朋友哥哥导师大外甥的七舅姥爷说没问题，唐跃自己心里都没底，高温烧灼后的隔热瓦看上去相当凄惨，表面凹凸不平，焦头烂额，摸上去有些粗糙，大片的位置已经融化成了玻璃体，泛着缤纷的油光。

    但好在鹰号登陆器能不能行，靠的不是外表。

    无论它被烧成了什么模样，只要当初的设计上留出了足够的冗余，那么它就一定能再承受一次再入大气。

    超级大臂带着麦冬缓缓地移动，隔着玻璃面罩，女孩仔细地检查登陆器的隔热瓦。

    “那些看上去烧得凄惨的部分都无关紧要，是正常的现象。”老猫提醒，“鹰号飞船上的隔热瓦本身就是通过燃烧升华带走热量的，麦冬小姐，你要注意的是较深的裂纹和凹凸不平的区域。”

    “裂纹和凹凸不平的区域是么”

    “是的，裂纹在极端环境下有可能造成应力集中，导致裂缝扩张隔热瓦脱落。”老猫注视着画面，点点头，“凹凸不平则会致使受热不均匀，隔热瓦开裂，这些情况都有可能造成事故。”

    “我知道了。”

    麦冬细细地喘息，调亮了头盔两侧的led头灯。

    “如果有裂纹该怎么处理”唐跃压低声音问，“补上吗”

    “拿什么补”老猫反问，“你们有502胶吗”

    “没有。”唐跃问，“502胶能用来修补这个吗”

    “很显然不能。”老猫摇头，“但你们连瓶502胶都没有。”

    “这……这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老猫说，“所以你们最好祈祷不会有什么要命的裂缝。”

    唐跃怔然无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永远都存在备用方案的日子，plana不行还有planb，planb不行还有planc，planc后头还有defg排着队，他们只要朝地面打声招呼，地面上的工程师们就会在二十分钟内集结出一大堆解决方法任你挑选。

    当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想想，那可是拥有上千个顶级后援的庞大奶妈团的好日子，彼时不知道珍惜，现在追悔莫及。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是有人帮你把路铺好了。

    老猫说没有办法，那就是真没办法，一丁点盼头都没有，任你撞得头破血流，这四个字简单如斯冷酷如斯。

    “没有发现裂缝。”麦冬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隔热瓦贴得严丝合缝，但是我看到有个位置突起来了……”

    麦冬移动摄像头，让老猫和唐跃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