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宋士谔浅笑道,“四皇子既是蹈虚附会,自不能句句尽对,小臣愚见,以为蹈虚之文中,有一二句公道之论,则已是奇趣矣。”
安懋立时摆了摆手,道,“无妨,朕从不‘以文治罪’。”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宋卿且如实说来就是,四皇子年纪尚小,童稚天真,宋卿不必暗自计较公不公道。”
宋士谔应了一声,“四皇子继而写道,那满鞑酋长听了儒生的附和,竟顿时也满口‘之乎者也’了起来,还朝那佛僧理论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乃人之大孝也;夫妇配偶,所以承先启后,此为人之大伦也;释氏使人髡其发、绝其配,此是不孝绝伦之罪大也。’”
安懋淡笑道,“论‘佞佛’而以‘孝’为基,虽不及范缜赏心雅宗,但小儿早慧至此,亦是很难得了。”他顿了一顿,又浅笑道,“再者,四皇子或许有所不知,满鞑与黑鞑习俗相近,黑鞑剃‘三搭辫发’,满鞑留‘金钱鼠尾’,倘或那佛僧果真碰上的是个满鞑,想来这酋长,是断断不会说出‘髨发不孝’之论来的。”
安懋的笑容和语气都淡淡的,连带着话中的这句赞赏也变得淡了,听上去有些轻飘飘的。
宋士谔笑了一笑,道,“倘或四皇子仅是‘以孝论佛’,小臣又哪里敢在圣上面前评其文为‘长松之风’呢”
安懋扬了扬嘴角,道,“哦难不成除了‘孝’这一字,四皇子还另有道理”
宋士谔道,“四皇子怕小臣与他计较公道,故而不曾把道理写明,只是在文末添了寥寥几笔,”他抿了下唇,像是在努力掩去唇边不觉流溢出来的笑意,“倒教小臣读了有意思起来了。”
安懋奇道,“哦”
宋士谔笑道,“四皇子于文末写道,那婆罗多国的佛僧听此二人论见,心中已知此行传教难成,于是喝完了手中的‘三勒浆’后便中途折返。”
“婆罗多佛僧返国后不到三年,木速蛮攻占旗北,那儒生不愿被敌军腰斩,即刻投降了华傲国;满鞑酋长无力抵抗,亦令麾下成了华傲国的附部;二人于同时同地戴上了木速蛮的头巾受降,从此再也不提什么‘髨发不伦’、什么‘天理空静’了。”
安懋微微一怔,随即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宋士谔跟着笑,只是他这回笑得很浅,连唇边的浮纹都没动上一动。
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笑意,“好,好,”他连赞了两声,“好一个‘长松之风’!”
宋士谔微笑道,“圣上说四皇子早慧,小臣自是不能让圣上谬赞啊。”
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似有感慨道,“木速蛮虽残暴不仁,但围戴头巾总比髨发剃头好些,头巾无论如何围戴,迟早能摘;但一旦剃了发、留了辫,再想长回正冠道帽的模样可就难了。”
宋士谔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道,“小臣明日便依圣上之意指导四皇子纠文……”
安懋又摆了下手,笑道,“无妨,朕随口一说罢了,宋卿不必介怀。”他顿了一下,道,“再者,即便要纠,也该叫‘纠谬’
第三百七十二章 民不可辟
宋士谔忙应了下来,他笑了笑,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讪讪的,“是,圣上说得很是。”
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过四皇子果真别出机杼。”
宋士谔立即道,“四皇子自出机杼,才思过人,甚而有时,连小臣也不得不移樽就教呢。”
安懋呷了口茶,“宋卿未免夸奖过甚了罢。”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是实话实说。”
安懋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搁下茶碗,道,“那就同朕说说,”他顿了一顿,道,“四皇子是如何别出机杼,竟能引得宋卿不耻下问”
宋士谔应了一声,道,“譬如,小臣在讲解贾长沙的《过秦论》时,四皇子于此文中所绘之陈隐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句颇有异议。”
安懋扬了扬眉,示意宋士谔继续说下去。
宋士谔道,“四皇子说,昔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时,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又销其锋镝,铸以为十二金人,始皇此举,距陈隐王揭竿而起,不过一十二年矣。”
“倘或暴秦果真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百姓理应手无寸铁才是,既无钢刀利铁,陈隐王又以何物斫木折竿,乃至九百戍卒个个手执兵锐,甚而其至陈地时甲卒竟有万人之众”
安懋抿唇浅笑,“此问《史记》可解,陈、吴二人揭竿之前,已设计杀害押戍二尉,又夺其佩剑,此二人杀尉之时已与寻常秦人不同,斩木揭竿,自是不在话下。”他笑了笑,又道,“四皇子的见解,倒与文经登大约相似,以为强国之弊,弊在胥吏。”
宋士谔慢慢偏过了头,“小臣原也如是答之,四皇子却不甚满意。”
安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哦为何”
宋士谔道,“四皇子又向小臣问道,始皇虽以暴虐不仁闻名,但其时内有李斯父子、外有蒙氏兄弟,可见秦臣之中,对始皇忠心耿耿之人不在少数。”
“然陈隐王于大泽乡起义之时,九百戍卒悉数投入陈隐王麾下,无一例外,”宋士谔滞了一下,半学着孩童的口吻,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寻常秦人之中,竟无一人真心效忠那昔年一统六国、武功赫赫的始皇帝么”
安懋轻笑着“啊”了一声,听上去像是一声宠溺的叹息,“老生常谈了。”他浅笑道,“始皇以法治国,又使百姓知法识法,乃至百姓畏法而不畏权,自然妄生争端,《左传》中云:‘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又云:‘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其言如是哉!”
“秦法严苛,而权不可制,是乃强秦之首弊矣,”安懋笑道,“与之而较,所谓一二黠吏,根本不值一提。倘或始皇能以礼治国,效文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又何至于九百戍卒,尽数而起”
宋士谔微笑道,“圣上果有儒者风范。”
安懋笑道,“宋卿这话说得好,”安懋的笑容中隐约流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儒者顺天理、尽人伦,朕就爱听宋卿这样说话。”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陡然红了俊脸,他轻咳一声,作势端起手边的碗盏,往唇边送去。
安懋道,“除了这些,”他微笑着睨了正在抿茶的宋士谔一眼,“四皇子可否另有他问”
宋士谔闻言咳嗽了一记,忙抬起头来,道,“……倒还有一问。”
安懋微笑道,“哦何问”
宋士谔放下茶盏,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绢帕,拭了拭唇上薄薄的水光,“世人总说秦法苛刻,四皇子却不以为然,”宋士谔一面说,一面将帕子随手搁到了几上,“依《史记》所载,陈隐王揭竿之时尝说‘失期当斩’,然其后又有一句‘假令毋斩’,可见秦法虽严,却断断未至半点人情不通的地步。倘或是寻常秦人,纵有一线生机,总该勉力挣扎一番才是,为何……”
安懋接口道,“陈、吴二人手持佩剑,又方杀二尉,寻常秦人如何能与之相较”
宋士谔道,“即便不能以命相博,但若是那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抑或是结伴回乡……”
安懋立刻打断道,“朕知道宋卿想说什么。”
宋士谔一怔,随后慢慢闭上了口。
安懋微笑道,“宋卿是想说,四皇子以为,倘若昔年始皇不制户籍之法至严,而使流民有处可去、有地可安、有乡可回,那大泽乡的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也好,结伴回乡也罢,万不至于仅因‘失期当斩’一令,便随陈、吴二人豁出命去罢”
宋士谔的嘴蠕动了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让他唇上那层未拭尽的水光看起来更潋滟了些,“小臣只是感慨,”他顿了顿,像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道,“……始皇何辜”
安懋不为所动,“商鞅车裂,始皇无辜,宋卿是想说这个罢”
宋士谔默然片刻,最终道,“知子莫若父。”
安懋微微侧过头,盯着宋士谔饱满的唇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是啊,朕的儿子什么样,朕心里清楚。”他淡淡地笑道,“四皇子再如何聪慧,终究不及成人心智,时常问出些稚气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宋士谔应道,“圣上讲解,深入浅出,远胜小臣百倍有余。”
安懋浅笑道,“宋卿谦虚,”他顿了顿,忽然伸过手,拿起宋士谔方才搁在几上的那块帕子,“其实只要心中的道理对了,无论深入还是浅出,都不是什么难事。”
宋士谔的余光随着安懋的举动偏了偏,“圣上既如此说,”他收回余光,“小臣这里还有四皇子的一问,不知圣上可否替小臣解答一二”
安懋把玩着手中的帕子,玩味地笑道,“宋卿且说就是。”
宋士谔道,“昔年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于兵败乌江之时,弃马步战而杀汉军数百人,然陈隐王不过乡间区区小吏,即使手持佩剑,也无法战之九百人。”
“假使那九百戍卒亦如陈、吴二人设计杀尉一般除去陈隐王,陈、吴二人必定束手待毙,有此二人的项上人头,莫说免罪,就是去了徭役也未可知。”宋士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小臣同四皇子一样,有个疑惑,倘或那强秦之法当真如史书上所说的那般条例明晰、严丝合缝,那九百戍卒为何不在陈隐王起义之时,便将其一举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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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贾谊《过秦论》: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2其实这里有个梗,秦始皇在前221年统一六国,把天下所有的兵器都收集到咸阳城销毁,然后铸成十二金人,结果陈胜吴广于前209年大泽乡起义,距秦始皇铸“十二”金人,正正好好是“十二”年。
3“吴广设计杀尉”
吴广一向关心别人,戍卒中很多人愿为他效劳出力。
押送队伍的县尉喝醉了酒,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以激怒县尉,惹他当众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
那县尉果然鞭打吴广,县尉又拔出佩剑,吴广奋起夺剑杀死了县尉。
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县尉。
随即召集属下号召说:”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大家都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要杀头。即使不被杀头,但将来戍边死去的肯定也得十之六七。再说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名扬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祖传的吗!“
属下的人听了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心甘情愿地听凭差遣。“
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以顺应民众的愿望。
大家都露出右臂作为标志,号称大楚。
他们又筑起高台来宣誓,用将尉的头作祭品。陈胜任命自己做将军,吴广做都尉。
首先进攻大泽乡,攻克后又攻打蕲县。
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
一连进攻铚、酂、苦柘、谯几个地方,都攻克了。
他们一面进军,一面不断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咎无誉
安懋举起手中的帕子放到鼻端,看上去既像是在轻嗅帕上的余香,又像是在借故掩去唇边的笑意,“朕听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帕子,“宋卿是以为,秦始皇不应收天下之兵么”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只是以为,倘或始皇纵其自然,使天下忠秦者人人手执兵刃,陈、吴二人又何至于仅凭其一己之力便横扫强秦南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始皇妄尊自大,为儒者不取,小臣与四皇子讲课时,更是时时谨记先贤教诲……”
安懋蓦地打断道,“何等教诲”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道,“譬如,孔圣人尝于《礼记》中云:‘先王谥以尊名,节以壹惠,耻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然始皇除谥法,行后世以计数,以为能传之万世无穷,不想却二世而亡。”他低眉笑道,“始皇自大,非小臣一人笑之,而是先哲圣人笑之,强秦百姓笑之,天下儒者笑之。”
安懋一面把玩着手中的帕子,一面玩味道,“始皇除谥法,乃因其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于是更号改称,不愿为后人所议,宋卿说始皇为古今天下所笑,莫非,”他半抬起脸,朝宋士谔似笑非笑地投去一瞥,“也是在笑话‘朕’么”
宋士谔浑身一凛,立时站起了身,小退两步,朝安懋恭敬一揖,“小臣不敢。”
安懋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卿在朕面前一向少拘束,偶尔多取笑两句罢了,朕又没生气,怎地宋卿自己倒先告起罪来了”
宋士谔诺诺道,“小臣为师儒,自是最怕误人子弟。”
这话却教安懋笑了起来,“朕又不是汉武帝,”他微笑道,“专喜欢用那一等无咎无誉的‘括囊’。”
宋士谔闻言一怔,回过味儿来后,脸上“腾”地一记,竟比先前更红了三分,“……小臣正与圣上说秦皇呢,”他直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嗫嚅道,“圣上怎地忽然又议起汉武了”
安懋见状,不禁哈哈笑道,“难道就准宋卿与朕说笑,”安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帕子平摊开来,薄薄地覆在右手手掌上,朝宋士谔面前伸去,“不准朕与宋卿说笑么”
宋士谔仍低着头,像是并未看见安懋伸将过来的那层帕子,“圣上还未答小臣先前一问,小臣怎能与圣上说笑”
安懋扯了下嘴角,将刚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宋卿好生执意。”
宋士谔低眉道,“昔强秦之亡,亡于始皇狂妄,小臣不忍……”
安懋笑了一声,打断道,“谁说始皇狂妄”
宋士谔一愣,就听安懋继而微笑道,“世人皆说秦始皇轻狂侈心,朕却笑他胆小如鼠。”
宋士谔奇道,“圣上何出此言”
安懋淡笑道,“始皇收天下之兵,分明是怕‘图穷匕见’;除后世谥法,分明是怕‘深文巧诋’;焚《诗》《书》之籍,分明是怕‘悠悠之口’,他虽为一国之君,却畏忌俗儒黔首至于如此地步,乃至天下以其自大不仁而笑之,岂不是胆小如鼠么”
宋士谔愣住了,他立在那儿,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安懋又道,“那九百戍卒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使陈、吴二人有机可乘,使刘、项二王有势可仗,否则,”安懋轻轻地、慢慢地露出一点儿口中的白牙,“仅凭那一二小吏,即便机缘天授,也不过是半个西楚霸王而已。”
宋士谔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寻回思绪,“……为何是……‘半个’”
安懋笑道,“昔西楚霸王于垓下之战时曾‘快战三胜’,依朕之见,陈、吴二人实并无可取之处,不过是于斫木揭竿时一胜、设计杀尉时半胜而已,如此,自然只能抵‘半个西楚霸王’了。”
宋士谔顿时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试图想要再辩上一两句,却又觉得好似自己满肚子的道理都已被安懋说尽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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