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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左瑞道,“是啊,”他低声道,“凡伯乃‘周公之胤,入为卿士’,我如何能与凡伯相较”

    周胤微听到“周公之胤”四个字,心下愈发觉得左瑞是来攀附的,但他见左瑞眉头深锁,了无笑意的模样,却觉得左瑞或许真有什么想要自己帮忙又说不出口的要紧事,因而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就此打发左瑞出去。

    就在周胤微两相思忖间,左瑞复开口道,“道长以为,此一句诗,可否能用《左传》来解”

    周胤微微微一怔,就听左瑞继续道,“昔晋献公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而置薪焉。夷吾见而诉之,晋献公闻而责之,故士蒍稽首而对曰,‘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周胤微不料左瑞忽然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一国三公’……”

    左瑞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我唐突了,”他浅笑道,“道长乃道门中人,不管俗世中事。”

    周胤微心下又滋生出另一层怀疑,他暗想,倘或这左瑞是仅为了攀附周氏,那自己方才说那句“一国三公”时就会开口点明,这么好的话引子,就算是再不晓事的措大都不会轻易错过。

    可到了临了,这左瑞又吞吞吐吐地把话给咽回去了,难不成,这寒酸举子是真从他家乡那个小地方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关乎朝堂的大事么

    周胤微带了些许不屑地暗道,虽说上回在“文家铺子”为他向那伙计出头时,那张“奴契”上写的确实是上邶州,但看这左瑞呆愣愣的模样,想来他家乡里也净都是些只会耍弄些小聪明的无知愚民罢了。

    再者,上邶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谁知道这左瑞说的家乡是哪个犄角子呢

    左瑞见周胤微脸色平静无波,反以为他是信了自己是当真无所企图得来求助的,因而便有些羞涩地笑道,“其实,我来玄都观求道长帮我求证,不过是为了多一重心安,就是道长不允,我,”他说到这里,显著地迟疑了一下,继而道,“我都是会去向徐、周二府投帖子的。”

    周胤微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贫道虽是道门中人,亦知徐、周二府势大,寻常举子无事都争相投帖拜访,何况延安兄有求于人呢”他说着,不禁瞥了一眼左瑞抽出的那支签儿,又似漫不经心地追加了一句,“只是徐、周仅二氏,哪里来的‘一国三公’呢可见此诗不应以《左传》来解。”

    左瑞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要投帖的事体,还牵涉中宫宋氏,徐、周、宋三氏相加,不正是应了这句‘一国三公’么”

    周胤微陡然一滞,就见左瑞已然立起了身,道,“今日多谢道长解签儿,倘或改日得空,我必……”

    周胤微出声阻止道,“延安兄且慢!”他抬起头,用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重瞳眸定定地看着左瑞,好像先前几次都没看准,这回终于寻到机会能好好看看似的,“‘一国三公’,兹事体大,贫道虽不问世事,但见延安兄如此急迫,贫道或许,能替延安兄向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打探一二。”

    左瑞欣喜道,“果真吗”

    周胤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只是道签大抵须得三抽相合,方得定数,延安兄上回来访,仅抽了两支,还被贫道藏起了一支,已是不合道门法则;如今延安兄既又寻上了贫道,贫道定要请延安兄三签满抽,才算不负延安兄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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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左瑞引的那句《孟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孟子》原文后面的那句“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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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善行无辙
    左瑞复坐了回去,口中连声道谢,“道长果然是‘吉人为善’。”

    周胤微笑了笑,一面伸手拿过签儿筒,一面道,“不过延安兄得允贫道一桩事体。”

    左瑞正襟危坐,“何事”

    周胤微对着那只签儿筒比了个“金刚指”,“《道德经》有云:‘善行无辙迹’,贫道替延安兄向文家铺子打探的事体,还请延安兄切莫外传。”

    左瑞会意地应道,“这是自然,道长静心礼道,我又哪里能让尘凡陋世随意污了道长的无垢心境”

    周胤微笑了一下,合掌将签儿筒同先前一般摇了几晃,斜放于左瑞面前,“那便请延安兄再抽一签儿罢。”

    左瑞看了周胤微一眼,斟酌了片刻,才从签儿筒里抽出最上头的一支,交到周胤微手里。

    周胤微接过那支签儿,同上一支一样,没有立时去看。

    只是这回他不是单单地将签儿握在自己手心里,而是将那支签儿反了过来,有字的一面朝下,同方才解过的那支并排放在了几上,“‘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左瑞奇道,“道长念的这是哪句诗”

    周胤微浅笑道,“是《度人经》中语。”

    左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请道长解签。”

    周胤微笑了笑,道,“道家法则最是讲究度人度己,尤为重视长生久视之道。”他顿了顿,同左瑞细细解释起了道门机要来,“夫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生於太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

    “至于天地沦坏,劫数终尽,以为天尊之体,常存不灭,每至天地初开,或在玉京之上,或在穷桑之野,授以秘道,谓之‘开劫度人’。”他浅笑道,“因此,延安兄若要贫道释签度人,便须得将事件始末和盘托出,贫道方能以道授之。”

    左瑞想了想,反问道,“道长以为,度人度己,可称善行”

    周胤微立时笑道,“自然,延安兄在此与贫道说的一切事体,贫道均皆三缄其口。”

    左瑞应了一声,随即便将前几日在文家铺子后库与家乡旧师惊悚一遇的事细细说了,只是有意略去了那老十因急中生智而声称持有自己父亲信件的那一节。

    即使这一段就算是如实说了也无关紧要。

    周胤微静静听着,心下渐渐有了些计较,他微笑着看着面前因为紧张而显得口齿蹇钝的左瑞,暗道,这措大虽看着朴拙,但说话做事还算有些分寸。

    他说他家乡旧师遭人所害,被迫靠着文家贩奴的车辆渡出上邶州外,却始终没有明说是被哪路人所害。

    不过也是,周胤微暗暗笑道,这左瑞要当真能口无遮拦地同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玄都观道士”抱怨彭平康和宋圣哲在上邶州干的那些事儿,那还真算是自己看走了眼。

    左瑞说罢,见周胤微仍是那般平静无波的神色,便微哂着告罪道,“旅琐之言,叨扰道长了。”

    周胤微笑道,“无妨。”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左瑞方才抽的那支签儿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左瑞亦探身去看,对着签儿上的那一句“八表同昏”笑道,“这支倒凭准些。”

    周胤微盯着那句“平陆成江”沉默了片刻,继而道,“是陶潜诗。”

    左瑞淡笑着释意道,“举目四顾昏沉色,水阻途断客不前,”他感叹道,“正应了眼下情形啊。”

    周胤微想了想,道,“此句出于《停云》,”他信口引道,“‘停云,思亲友也’。”

    左瑞脸上的笑容有些淡了,“道长是以为,我该悉心助救我家乡旧师,以全君子之德么”

    周胤微细细观察着左瑞的神色变化,模棱两可道,“签象如此,盖非贫道一人以为。”他浅笑道,“再者,‘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亦是《孟子》中言啊。”

    左瑞道,“此言出自孟圣人论‘井田’,然‘井田’制于王莽时便已绝于世矣,道长何必引此绝古之言,论今霁新之世”

    周胤微微笑着看了左瑞一会儿,玩笑似地道,“延安兄倒是与福嗣王志同道合,”他漫不经心地道,“福嗣王亦对旧师宋氏颇为忌恨呢。”

    左瑞扯了下嘴角,并不多加解释,只是问道,“却不知此签可有第二解”

    周胤微笑道,“此签只有一解。”他顿了顿,看着左瑞顿时变得有些颓唐的脸色道,“不过贫道以为,延安兄既以为家乡旧师并非可交之人,为何不去与家乡可交之人倾谈一二呢”

    左瑞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周胤微见状又道,“譬如,”他微笑道,“贫道以为,能接踵缵续地给延安兄寄文氏‘奴契’的宗族里亲,便大有可交之处。”

    左瑞皱了下眉,道,“田夫野老的雕虫小技罢了,”他淡淡道,“让道长见笑了。”

    周胤微心底实则十分赞同左瑞对他家乡人的评价,面上却不好露出来,“昔王莽篡汉之时,尚有彭城隐者之哭悼龚胜也,延安兄还是莫要小看了区区家乡楚老。”

    左瑞沉吟了片刻,道,“道长说得是。”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此,便请道长再为我求第三签罢。”

    周胤微见左瑞不但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还对自己逐步信任了起来,不禁笑道,“甚好。”

    他一面伸手拿过签儿筒,一面心道,细观这左瑞的行止,他说的事儿虽不全真,但七八分的可信度总是有的。

    不过能让这与旧师交情并不深厚、又忙着备考春闱的呆措大也跟着吞吞吐吐地托人探听,可见此事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周胤微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暗道,既然不简单,那便不能让这事儿砸在我手里。

    旁的不说,此事要是被那孟宁昂知晓了,定要借此大作文章,到时圣上或父亲一查,便知是自己做的手脚,未免太过扎眼。

    寻福嗣王倒是一个主意,他恨宋士谔恨得能在中秋宴上直言相刺,自然巴不得看到宋氏倒霉,只是福嗣王刚进献了纪氏女,此刻恐怕躲着大明宫走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为着一桩千里之外不清不楚的冤案而为左瑞这样的寒酸举子出头。

    想办法栽给徐氏也行,只是这么做不免要多费一番功夫,但万一出了纰漏,周胤微思忖道,徐国公的大公子和三公子也不是蠢人,倘或那位五公子仍在国子监读书,倒是能将那嚣张自大的孔弘毅好生利用一番……

    周胤微左思右想,手中便渐渐失了力道。

    正在他犹豫间,只见那签儿筒晃悠一颤,“啪”地一声,一根签子自行从筒中掉了出来,落到了左瑞面前。

    这一记意料之外的声响立即将周胤微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朝左瑞笑了一笑,刚要开口致歉,就见左瑞已然拾起了那根签子,轻声念道——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

    就在这刹那间,周胤微心下一亮,搁下签筒道,“这第三签意头倒好。”

    左瑞应道,“是啊,”他看着手上的签儿,自行解道,“‘待贾而沽’,典出《论语》。”

    周胤微微笑道,“依贫道之见,这一签儿该解作‘怀珠韫玉’。”

    左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哪里不过是应了那一句‘沽之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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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玎珰禁步
    后一日,太极宫,山池院。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纪洵美坐在桌前,对着榻上正自顾自地照着一本《燕几图》玩着“唐图”的王杰微笑道,“四皇子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王杰头也不抬地答道,“尚药局有脉案在册,纪娘娘此刻若方便,不妨召宫中女官前来问话。”

    纪洵美看了王杰一眼,随即从桌边立了起来,身上佩着的白玉云样玎珰禁步在她段红长裙上重重地晃了几晃,“四皇子一直在内室坐着,可是觉得烦闷了”

    王杰仍不抬头,“还好。”

    纪洵美上前几步,在王杰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那让纪娘娘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灵魂里住着一个现代青年的王杰顶烦纪洵美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他装小孩时倒不觉得出了什么洋相,但遇上纪洵美这种真把他当小孩看待的态度却让他受不了,“不好。”

    纪洵美微笑道,“为什么啊”

    王杰道,“纪娘娘喜欢玩的,儿臣都不喜欢;儿臣喜欢的,纪娘娘也不会喜欢,两相生厌,如何得趣”

    纪洵美锲而不舍道,“‘文人四友’如何”

    王杰低头玩自己的,不去接纪洵美的话。

    纪洵美等了片刻,见王杰不为所动,只能自己开口道,“譬如,四皇子行‘齿胄之礼’前,太子殿下不是送了四皇子一副棋具么怎么都不见四皇子拿出来用呢”

    王杰抬头瞟了纪洵美一眼,复低头道,“纪娘娘若是喜欢对弈,直接去向父皇讨一副棋盘就是,何必要来抢儿臣的呢”

    纪洵美笑道,“我倒喜欢你父皇放在思政殿里的那一副,头一次见它就喜欢上了。”她淡笑道,“倘或我有生之年,能与你父皇在思政殿里对弈一场,那该多好啊。”

    王杰稍稍背过了他小小的身子,像是在用侧对着纪洵美的方式否定她,“纪娘娘这话,可不能在父皇面前讲。”

    王杰一贯清瘦的小脸一鼔,从侧旁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粉雕玉琢的可爱。

    纪洵美见了,不禁笑着伸过手去,轻轻揉了一下王杰的脸颊,“原来,”她得逞似地在王杰耳边轻轻笑道,“四皇子不讨厌我啊。”

    王杰偏了下头,两只拿着“唐图”的小手别到一边自顾自地比了起来,“儿臣只是不想看到纪娘娘冒冒失失地说错话罢了。”他信口引道,“‘涓者,絜也’,颜师古注《汉书》曰:‘无涓,言无所不絜也’。”

    纪洵美拿戴着护甲的指头朝着王杰点了一点,镶金嵌珠的尖利缘边在王杰细嫩的脸皮上轻轻划过,“早听圣上说四皇子早慧,”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如此说来,四皇子是故意躲着不理我了”

    王杰彻底地背过了身去。

    纪洵美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忙又柔声哄道,“呀!是不是我弄疼四皇子了来!让纪娘娘看看!”

    她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就要伸过手来抱王杰。

    王杰终于忍无可忍,他从榻上一骨碌地站了起来,立到了地面上,朝纪洵美硬邦邦地行了个半礼,“儿臣近来无事,纪娘娘请回罢。”

    纪洵美收回了手,却踞在榻上并不挪动,她盯着已将宫礼行得有模有样的王杰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圣上说我像四皇子的母妃,四皇子却觉得我不像,是不是”

    王杰不等纪洵美示意,自己就先直起了身,“母妃生前对皇后娘娘最是敬重,纪娘娘自然不像她。”

    纪洵美又看了王杰一会儿,忽然道,“四皇子竟一点儿不像颛蒙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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