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一洗万古
离安懋坐得最近的太子很捧场地笑道,“父皇的一切事皆是国事,哪里有‘是不是前朝事’的说法呢”
安文张了张口,似乎要跟着附和一句,被安庆在桌底下拉了一下衣袖,制止住了。
安懋哈哈一笑,道,“是啊,说是国事也通。”
坐在殿左首位的徐贵妃笑道,“圣上这便是在为难人了,若是国事,后宫诸妃理应是要回避的。”她娇俏地笑道,“到时就留下纪无涓一个,这家宴可就要冷清了。”
周婕妤立时接口道,“贵妃这话实在不通,”她浅笑道,“家宴冷不冷清,得看参宴者是谁、合不合圣上的心意,倘或你我一走,”她妍和地笑道,“这殿内可就余下会热闹的人了,怎么就说是冷清了呢”
王杰听得头疼,心里只在想怎么还不上菜,面前有吃的总比干坐着看人打嘴仗好。
宋皇后显然和王杰想到了一处,“‘饺儿’还没吃,”她见安懋淡笑着不发话,立时端起了后宫之主的架子,“贵妃怎地就拈起醋来了”
徐贵妃道,“皇后说笑了,臣妾惯不爱吃酸的,”她浅笑道,“只是有时奴才们制的食物腥气太重,才不得不拿醋驱一驱。”
安文开口道,“那徐娘娘可要小心了,”他微笑道,“刘灼尝有诗赋‘尝醋’云:‘酿者不沾唇,旁观吸者颦’,徐娘娘这一‘吃醋’,怕不是就给奴才们看了笑话去。”
太子斜了安文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安懋笑道,“无妨,”他淡淡道,“其实依朕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杰看着面前依旧空空如也的餐盘,心想安懋一定很享受这一殿的人为他唇枪舌剑的场面。
安懋继续道,“今日郊祭完毕,朕回宫时,国子监有一经学博士递了一封劄子上来,朕潦草地看了几句,不料越读越有兴味,”他的目光在殿内众人面上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微笑道,“说的竟是要朕效仿昔年宋太祖废祀白起配享武庙之例,尽废文武二庙无德之才,以彰今世仁孝治国之心。”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窸窣扰攘了起来。
王杰还有些懵懂,不知道安懋的话意味着什么,作为现代人,他对古人祭祀的那一套礼仪秩序实在没有太深的感触。
至于文武二庙,于王杰原来的时空而言,前者在工业化时期就彻底废除了,而后者在明朝初期就已经被明太祖全数终结,因此王杰对这个话题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答案。
殿内其他人的反应却都比王杰大得多,连一向谨慎持重的太子都不禁脱口道,“父皇三思。”
安文的反应最是激烈,安懋话音才落,他就“刷”地一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安懋行礼道,“此等荒谬不经之言,父皇万万不可听信。”
徐贵妃和周婕妤的脸色也不好,但她们毕竟是后妃,眼见着宋皇后只皱着眉却不开口,她们便都忧心着沉默不语。
安懋对安文笑道,“哦文儿何出此言”
安文直起身,认真道,“我东郡文武二庙所祭者,皆乃古之名将能臣,世之人雄豪杰也,夫成大事者,何能以小节拘之”他坦荡道,“倘或父皇欲以其德瑕罪之,与吹毛求疵有何异欤”
 
第四百零九章 三酸之事
王杰一听安懋唤了安庆,便不觉微微一凛,他知道以安懋的脾性,一会儿定是要问及自己的。
王杰看向殿对面坐在最末一个的纪洵美,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儿提示,不料纪洵美似乎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对殿上的情形视若无睹。
安庆站起来道,“儿臣不敢随意置喙国之重祀。”
王杰心道,看来安庆同自己一样,从上次的事中吸取了教训。
安庆又笑道,“不过二哥方才引得那句‘尝醋’诗倒是极好,”他浅笑道,“让儿臣想起了宋时画家石子专的《翁媪尝醋图》呢。”
安懋笑道,“五代西蜀名家多工于画墨,朕前几日才赏了你纪娘娘一幅黄荃的《雪竹文禽图》呢,庆儿若喜欢石恪,朕便将内库的那幅《二祖调心图》寻来送你。”
王杰听了,不由暗自咋舌,心想上回考量兵事时安懋对安庆还一脸责难,怎地今日竟如此和煦
安庆笑道,“儿臣尚未答父皇先前一问,如何就敢在父皇面前讨赏了”
安懋笑了起来,“那庆儿便同朕说说,那西蜀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文武二庙有甚相干”
安庆应了一声,随即收起笑容,认真地解释道,“儿臣与母妃初观《宣和画谱》时,尝读到一首题画诗,其诗乃昔年黄鲁直在金山寺与友人共品‘乌镇桃花醋’时所作,宋人特谓之为‘三酸之事’,儿臣如今想来,仍觉此诗颇有意趣。”
安懋含笑看了周婕妤一眼,“周婕妤好品味啊。”他浅笑道,“朕从前只听过《三酸图》,还不知道‘三酸之事’是什么呢。”
周婕妤被这一眼看得当即坐立不安起来,“圣上莫怪,”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臣妾大约是将五代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北宋佛印的《三酸图》混淆了。”
此言一出,王杰便见末座的纪洵美拿帕子掩着口窃窃地笑了起来。
好在纪洵美强按着不出声,因此她这一笑倒并未引来安懋的注意。
安庆面不改色,只是浅笑道,“‘三酸之事’处处可见,何止某一名家所绘之尓”
安懋道,“哦”他微笑道,“何以见得”
安庆道,“《三酸图》所绘,是以儒释道三家围缸而坐,各其伸指点醋而尝,继而儒者蹙眉以为酸,释教面摺以为苦,道家抚须以为甜。”他笑道,“由此观之,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五味之一’,落入各人口中,其滋味也是大不一样的。”
安懋立时了然道,“朕明白了,庆儿的意思是,废祀虽不是大事,但若引得儒者蹙眉为酸,反倒不美了。”
安庆刚想反驳那一句“不是大事”,就见周婕妤笑道,“圣上莫要再考他了,臣妾看着,这玄武殿虽热,庆儿都快要被圣上考得‘耸膊寒至骨’了。”
安懋笑了起来,“朕看庆儿很好,”他似半开玩笑般地道,“比他那两个表兄慷达多了。”
周婕妤笑了笑,道,“圣上就是太偏疼自己孩子了,臣妾可不敢跟着圣上那般纵他们。”
王杰仍在走神,他正在心里努力回想,在他原来所在的那个时空,明太祖在洪武二十一年废武庙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王杰虽然不知道安懋这回又在卖什么关子,但他直觉安懋说要废文武二庙中的“无德之才”,其实是在借此试探众人。
王杰暗想,安懋真正的目的,大约是想要废文庙。
偏偏从方才到现在,这一殿的人东拉西扯,从宋朝讲到五代,从诗词扯到罨画,字字句句都在武庙上打转,没有一人去说文庙的好坏。
王杰才不信这一殿的人都没看出来安懋真正的意图,他看看殿上正微笑不语的太子,又看看身边正在顺着周婕妤的话对着安懋撒娇卖乖的安庆,决定自己一会儿还是萧规曹随得好。
王杰不无讽刺地想,反正天下皇帝都一样,想得一样,做得也一样,这个东郡的安懋也不比自己原来时空的那些皇帝高明到哪儿去。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就听安懋又笑道,“周婕妤一说朕偏疼,都教朕不敢再问杰儿了。”他玩笑道,“杰儿听到现在,脸都憋得红了,想来定是亦不赞成废祀一事罢。”
王杰当然不会说自己脸红是因为玄武殿下面的“地龙”烧得太热导致的,“父皇说笑了,”他仰起小脸,眨着一双小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明眸,道,“儿臣是饿了。”
王杰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的,却逗得殿内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太子都跟着笑了。
安懋笑着逗他,“那杰儿先同朕说说,废祀一事,杰儿是怎么想的呢”他用一种让王杰听了起鸡皮疙瘩的语气哄道,“杰儿要说对了,朕便让尚食居特取一瓮‘乌镇桃花醋’给杰儿吃‘饺儿’用。”
王杰无法,只得站起身,道,“儿臣以为,”他看了安文一眼,“二哥说得很是。”
安文抿了抿嘴,面上立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安懋浅笑道,“还有呢”
王杰滞了一刻,道,“儿臣以为,不仅武庙诸臣不堪配享供祀,就连武成王本身,也不应立庙受祭。”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立时神色各异的看向了王杰。
王杰想,这场景还真是像极了方才安庆言中的那幅《三酸图》。
宋皇后首先出来为宋士谔撇清关系,“也是臣妾疏忽了,”她有些歉意地笑道,“今日皇子们原应都是不去读书的,许是尚食局供给四皇子的午膳拿去得太早了
第四百一十章 童真不欺
太子侧头对安懋笑道,“瞧四弟答得这般勉力,纵使父皇不赏,儿臣也是要匀四弟一壶醋的。”
纪洵美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暗想,四皇子所言不虚,太子果然聪敏机慧,不似寻常孩童,这话乍听之下兄友弟恭,细想却是在说王杰这样答话是因着背后得人指点的缘故。
王杰自然不上当,他抬起头,道,“这些话都是儿臣自己想的,”他微微撅起小嘴,嘟囔道,“可并没有人教。”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知道。”他微笑着侧过头,目光在宋皇后和太子身上逡巡了一圈,尔后又转向了殿左,“纪无涓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纪洵美一怔,随即应道,“圣上说得是。”
王杰暗想,她还说我胆子小呢,她在山池院里能说会道的,一到外头不也一样没话了
他正这么想着,就见纪洵美似有感应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又道,“再者,”她学着徐贵妃的样子娇柔道,“四皇子如此说,定是来讨圣上的赏的,臣妾就是再不知趣,也不能辜负了四皇子一片澄诚稚子之心啊。”
安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徐贵妃侧头笑道,“纪无涓与四皇子甚是投缘啊。”
纪洵美低眉道,“四皇子乖巧安静,臣妾奉旨与四皇子居于一所,自然投缘。”
徐贵妃笑了笑,道,“纪无涓倒很有先秦才女卫庄姜的风范呢。”
纪洵美应道,“贵妃谬赞,”她换下徐贵妃的娇媚,露出了面对王杰时那种又俏又歹的笑容,“臣妾幼年时读《诗经》,尚觉其语不可名状,今日有幸一见贵妃,方才明白何为《硕人》姿貌。”
徐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纪无涓好生甜嘴蜜舌,”她微笑道,“难怪得圣上喜欢。”
纪洵美微笑道,“臣妾在家时,尝听父亲教诲家中子弟说,‘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因此臣妾入宫后时时谨慎,就怕口舌纷争,平白引来是非。”
周婕妤笑着开口道,“原来纪无涓也读《贞观政要》啊。”
纪洵美微微笑道,“唐太宗垂拱而治,”她朝安懋点了下头,“乃圣上心之所向。”
周婕妤微笑道,“偏巧,”她看向安庆,“弘文馆近来亦在教授此书呢。”
安庆立时会意笑道,“是啊,纪娘娘若有兴趣,不妨遣宫中女官往史馆取了文章来看,”他转向纪洵美,摆出一派天真无邪的稚童口吻,“不过说到通文达理,二哥的文章远胜儿臣数倍有余,纪娘娘若当真唤人去取,尽取二哥的来看便是,儿臣作的那些,可是不值一提。”
纪洵美微微一怔,随即漫应道,“三皇子谦虚,”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周太师乃当世大儒,想来三皇子亦是才藻奇拔。”
安文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宋皇后朝自己这里瞟了一眼,尔后微笑道,“周婕妤是谦虚惯了,”她温婉地笑道,“庆儿才如梁国文雅,慧若江夏黄童,文儿不过年长几岁罢了。”
王杰暗自皱眉,梁国文雅、江夏黄童确实都是形容年幼者文思拔萃,但是听宋皇后那么一讲,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周婕妤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回刺几句,就听安懋浅笑着发话道,“好了,朕难得听杰儿多说几句,”他淡淡地睨了宋皇后一眼,“皇后也太心疼文儿了。”
太子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安懋又看向王杰道,“杰儿你接着说。”
王杰一怔,下意识地躬身行礼道,“儿臣的话已完。”他想了想,立时又加了一句,“父皇该赏醋给儿臣吃了罢”
安懋看了王杰一会儿,侧头对太子笑道,“朕不赏,不如叫太子匀出一壶如何”
太子笑道,“匀一壶醋倒无妨,只是儿臣这一匀,未免会让有心人觉得父皇当真意图尽废文武二庙……”
安懋接口道,“自古不满武庙者甚多,”他淡笑道,“司马光评唐玄宗置太公庙时亦觉武庙十哲名不副实,宋时‘文正公’尚且如此,何况今世之黄口小儿”
被莫名称为“黄口小儿”的王杰有些不满地想道,这安懋的魄力还不如明太祖,明太祖不喜武庙,可是当废则废,不容置喙的。
难怪这东郡国想打个元昊国都能拖拖拉拉小半年,王杰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嗤之以鼻的情绪,听后宫掰扯几句就能打退堂鼓,这安懋也就只剩打打徐知让的本事了。
纪洵美忽然笑道,“圣上快别这么说,”她微笑道,“四皇子六岁能作文,还被圣上称为‘黄口小儿’,臣妾听了,都要为四皇子鸣不平呢。”
周婕妤也笑道,“纪无涓说得是,南朝神童刘孝绰不过七岁属文,四皇子六岁便若此,圣上如何能称其为‘黄口小儿’呢”
安懋淡笑道,“南朝神童多为其‘父党’争相吹捧而成,刘冉其父为刘绘、其舅为王融,‘竟陵八友’皆其门前客也,如此‘神童’,不过是史家为隐南朝世家争端,所作的讳笔而已。”
周婕妤有些讪讪的,觉得安懋似乎在影射安庆,偏她又寻不到机会驳回,只能任安懋这么说着。
安懋又道,“较之南朝谢庄蓝田生玉,”他微笑道,“朕更欣赏北宋晏殊童真不欺。”
王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欺”了,就听宋皇后附和道,“圣上说得正是,”她作势嗔道,“臣妾也时常烦忧,宫中皇子虽年少聪慧,但国朝内外竞相杨诩之人亦不在少数,倘或皇子们为此等不实之词所惑,为虚崇之誉所耽,长此以往,恐移了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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