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绥曳
“已经过九点了,这天儿雾蒙蒙的。”碧凝的指尖摩挲着听筒,轻轻开口,“赶紧梳洗一下吧,穿上回在畅西路买的那件海蓝色裙子,我在家里等你。”
第七十二章 银云渡(8)
象牙白雕花木门半掩着,姚碧凝立在窗畔,神色却无半分恍惚倦怠。她听到皮鞋噔噔的响声,知道等待的人已经到来。
玉茗的枝叶微微蜷曲,群芳竞妍的时令,却已经不是山茶的季节。晓薇仔细打理着这趋于老迈的花木,恐怕明年很难再开花了。
植物里蕴藏的记忆同它一起经受着时间的雕刻,悉心照料亦不免逐渐凋敝。
“晓薇姐,我来吧。”一个面庞稚嫩的小丫鬟兴冲冲揽活干。
“不了,你同她们一起去修剪别的,这几株玉茗我来。”晓薇摇了摇头,又瞥见小丫鬟模样委屈,不由解释,“这玉茗有年纪了,我一贯照料着晓得些,你也别多心思。”
“知道了!”小丫鬟脸上阴云一扫而散,立马小跑着往别处去了。
晓薇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却见一道海蓝色裙摆从远处掠过。风里仿佛水纹起伏。
晓薇顾不得抖落衣襟上沾染的碎叶,甚至因为跑得太急而踢翻了脚边的铁质小桶。踩着小径一路往外奔去,她必须拦下小姐。姚秉怀出门前曾一再嘱咐。
巷道青石板上响起皮鞋细密的蛩音,那道海蓝色身影戴着白色珍珠礼帽走得匆忙。及至巷口,晓薇才渐渐与她拉近距离。可一时间,宝瑞南路的车辆行人往来纷杂,晓薇眼见着即将追上的人汇入对岸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急急唤道:“小姐,你等等!”
晓薇的声音没有让那道身影有所停歇,却引起了周遭几个穿深色布衫男子的注意。他们瞥见人群中远去的那抹海蓝,忽然想起晨时姚碧凝的打扮,恍然明白过来,立即往人群里去寻。
与此同时,三巷七号姚公馆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姚碧凝一身素净茶色旗袍,抬步走向了小巷另一头。
虽怕落雨,姚碧凝还是特意穿了一双软底布鞋,黛青的缎子。鸦青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些许面容,鼻梁架着一副实则没有用处的黑框眼镜。她步子放得很轻,唯恐引起旁人的留意。
接下来,她该如何去到北平呢姚碧凝清楚地明白,以姚家的人脉,没有父亲的首肯,她恐怕买不到任何一张离开沪上的船票。此时,姚碧凝忽然想起七爷的话。他说给她选择的权力,想必正因料想到了父亲的态度,只要她决心前往北平,就必得借七爷的东风。
但是,那冷冷缠绕的紫色缎带,经久不散的诡秘香雾,都昭示着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与他们沾染上关系,无异于与虎谋皮。一定还会有其他选择,碧凝踩着青石路板,避开贴着砖缝生长的青苔。无论如何,她决定去试一试。
海关大楼。高耸的哥特式钟楼将朦胧雾气分割开来,多立克式希腊柱挺立。仿佛无论世态人情如何变迁,都将伫立在百川东归的方向,永远静默。
姚碧凝摘下眼镜,穿过一道拱形拉门,踏着金丝暗纹的大理石地板走入这金光帆影的沪上要塞。
很快有西装革履的职员迎上来,将她礼貌地拦下:“小姐,您找哪位”
“乔先生在吗”姚碧凝并不确定乔舒易今日是否在办公厅内。
“你是说乔司长他在办公室。”年轻的职员打量她的衣着,忽然笑了笑,却不达眼底,“不过今天秘书处没有预约记录。”
姚碧凝捕捉到眼前之人态度的转变,并不在意:“的确没有预约,我找乔先生有要事。”
“没有预约,海关署不是你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年轻的职员收了笑,伸手示意,立即有两名保卫走上前来,“小姐,你自己离开或许要好一些。”
“住手。”一道不容置疑的女声自旋梯传来,英文。
职员循声抬头
第七十三章 风入松(1)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是需要一张穿越汪洋北上的船票:“舒易,我想你是有办法的。”
乔舒易目光温和,却并未应允:“怎么要去北平?如今的局势不明朗,这一路上并不安全。
“为了一场公演,《夜莺夫人》你知道的,我不想错过。”姚碧凝抿了一口茶,“用不了几日,不会有事的。”
“碧凝,一张船票不难。”乔舒易轻叹一声,“可是姚伯父不同意你去,自然有他的理由。”
“你都猜到了。”姚碧凝捧着白瓷杯,垂眸注视着上面一株墨兰。
“若是姚伯父应允,你又何须为此前来呢?”乔舒易站起身,走到那一幅江海图前,伸手描摹:“这画卷上波澜不惊,可事实也许是巨浪滔天。”
“如果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呢”姚碧凝开口,语调坚定。
“我会阻拦你。”乔舒易转过身,看向碧凝,“不要去,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你以身犯险。”
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变化,那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并不刻意,却真实地传递出来。碧凝明白他的顾虑,但她并不愿意轻易放弃。
有些事情,本来无关生死,它的意义却未必不会更加重要。
“你还会想去寻找其他途径,你一贯是这样。”乔舒易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可是你也晓得,以姚伯父的作风,大抵不止给轮船局捎过口信。”
“你一早便知道么”碧凝忽然问道。
“不,只是这许多年,我知道你。”乔舒易说得不假思索。
敲门声伴着一道男音传来:“乔司长,您该去会议室了。”
姚碧凝搁下杯盏,拿起手包:“不打扰了,你忙。”
乔舒易从桌案上拿起一沓文件,复而开门。他看着那道茶色身影走下旋梯,收回目光,朝廊道尽头走去。
姚碧凝重新戴好黑框眼镜,汇入街边络绎不绝的人群。她取出手包里镂刻蔷薇纹路的怀表,指针一格一格有规律地走动。
她知道父亲约莫已经从家中得知她出门的消息,一座城市看似宏大喧繁,有时却难以藏匿,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阴云聚拢,远天变色。
这是快要落雨了,碧凝加快了步子,在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
姚碧凝决定去镇守府。方才海关大楼中与霍华德太太的偶遇,提醒了她彼时法租界教堂里发生的事,或许她可以要回一份人情。
“小姐,前边好像过不去。”车夫用搭在颈后的软布巾擦了把脸,“您看……”
碧凝倚着靠背,原本因遐思对周遭不甚留意,抬头向前望去。只见穿着制服的卫队设下路障把守着路口,阻止行人车辆过去。
“看来是戒严了,我在这里下。”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钱递给车夫,躬身下车。
她步调从容地向路障走去,卫兵的服制亦看得愈来愈清晰,正是陆笵的麾下。
“发生什么事了么?”姚碧凝走到路障前停下,询问伫立在一旁的卫兵。
卫兵并不作答,神情漠然,只开口道:“不要多问,这里禁止通行。”
碧凝明白从他身上大概不能得到确切回复,于是不多纠缠。但这个路口是前往镇守府的必经之地,她无法规避。
乌云逐渐吞噬天空,轰隆一声,豆大的雨滴就这样伴着雷声落了,密密地砸下来。
聚集在路口的行人开始四散奔跑,场面愈加混乱。姚碧凝仍然站在路障旁,她既没有穿过纵横交错的人群抢夺到避雨之地的信心,脑海中也没有一条拟好的路线。
“姚小姐?”江富城整了整帽檐,步伐丝毫不受骤雨影
第七十四章 风入松(2)
两排列兵风雨中身姿挺立,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电闪雷鸣。姚碧凝跟在江富城身后,狐假虎威般一并接受了整齐的军礼。
从大门到那幢联排洋房的路途并不算远,却因没有雨伞,足够让人衣衫湿透。
骤雨冲刷着青草根部的泥土,青石板的小径变得有些泥泞。姚碧凝走得格外小心,那双黛色的软底布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浸湿。但此时此刻,她也确然顾不了太多。
及至大厅口,江富城半蹲下来,从木架上取下一块棉布擦干皮鞋上的污渍。他同时将另一块递给姚碧凝,她接过努力擦拭,勉强让行走不至于留下印痕。
“姚小姐,请在楼下等一等,我有些事情需要向长官汇报。”江富城开口解释,拾级而上。
宋妈见到姚碧凝被雨淋湿的模样,赶紧上前沏了一杯热茶:“别看春末了,这雨还是凉,姑娘家怎么禁得起。”
“宋妈,谢谢你。”姚碧凝捧着茶盏,微微一笑。
“瞧这都湿透了,得赶紧换了才是。”宋妈望着她不由露出忧色,茶色旗袍湿漉漉地裹在碧凝身上,一双缎鞋亦没了样子,“跟我来吧。”
“这衣裳……”姚碧凝看着面前的一切,有些诧异。
“盥洗室里有热水和干净的浴巾。”宋妈将碧凝的神情看在眼里,她也不多言,转身替人将房门掩上。
这是一间干净整齐的卧室,西式装潢,灯光照在天鹅绒窗帘上,颇有几分暖意。
但是它过于整齐,没有一点杂乱的物品,也就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尽管陈设精致却反倒显得冷清。
碧凝没有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伫立在落地镜前,一时有些怔然。
金线密密地刺破柔软的锦缎,一寸寸缠绕着梨花白,排列成一种古老的图腾——勾云。
不得不说,它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旗袍,然而这种美却并不符合沪上的流行风向。此时,它正穿在她的身上,腰身显得有些宽松。
令碧凝疑惑的并非它独特的样式,而是那布料的簇新。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断定,在此以前,没有任何人曾经穿上过它。
那么它的主人,究竟是谁呢而这件贵重的衣裳,又为何堂而皇之地呈递到了她这位不速之客面前呢
正当碧凝思索之际,敲门声伴着宋妈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姚小姐,我可以进去么”
“进来吧。”碧凝收回目光,落至来人身上。
宋妈取下臂弯搭着的一块毛巾:“姚小姐坐吧,我替你擦头发。”
“宋妈,这件旗袍……”姚碧凝坐到床边,再一次开口询问。
宋妈的动作很轻,她仿佛没有听到碧凝的问话,将一柄褐色桃木簪绾了发,良久才道:“方才江副官说,先生在书房等你。”
宋妈显然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想来也问不出什么,碧凝只得向宋妈道谢,匆匆往楼上去了。
陆笵站在窗畔,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连绵的雨水将窗外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的目光仿佛能够抵达极远之处。
书房的门没有关,姚碧凝踩着软底布鞋,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但素来的警觉使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陆笵的注意,他转过身,看向碧凝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又暗藏着一丝波纹。
他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碧凝发现这种惊讶是源自她身上的衣裳。
这说明,他并没有料想到,这件衣服会在此时此刻,经由她展示在面前。但只要他观察到她染上水渍的鞋,就不难想到其中的一番缘由。当然,他很快就注意到了。
“姚小姐,听说你是专程来找我。”陆笵开门见山。
姚碧凝颔首:“是,有件事情想请陆先生帮忙
第七十五章 风入松(3)
是了,当初的匿名信事件,秦虞山与孟春晓牵涉其中,这是晨报周总编借由圣约翰的学生向镇守府发难。
何况姚碧凝在慈安医院初遇陆笵之时,他正是遭受了刺杀。看来陆笵虽身在其位,却远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安稳。
而他显然使用了一些必要的手段,去探知他所想要知道的一切,并且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那么知晓她对于北平公演的决定,也就顺理成章。
“譬如今日,也是这样。”陆笵坐到沙发上,浅呷一口咖啡。
姚碧凝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然从窗畔至近旁:“来时遇到戒严,听江副官粗略说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一直站着,坐吧。”陆笵放下骨瓷杯,苦涩的味道若隐若现,“也没有什么,有些事情之前没顾得上,该处理了。今天来镇守府闹事的人,你并不陌生。”
姚碧凝应声落座,此时才看清陆笵面容的疲惫,他的眼下有浅淡乌青。其实陆笵有一种深入骨子里的威严,以至于让人忘记他的年龄,但任何威严绝不会是与生俱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新上任的镇守使并未做出任何足以激起民怨的行为,但这并不妨碍闹事者的一腔热血。因为有些沸腾的力量,是容易被煽动和利用的。
姚碧凝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所惊吓,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生出这样离奇的念头,此刻她心底的情绪,竟然隐约可称为同情。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去怜悯这样一位权柄在握的人物呢
“那人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姚小姐不妨猜一猜,有时相似的行为总是出自同样的人。”陆笵不紧不慢地说。
她一瞬间便有了答案,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堪堪在唇舌间止住。
姚碧凝记得当初警备厅的凌厉手段,原本足以令走出去的人产生强烈后怕。何况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又怎会有人不明白呢
与此同时,姚碧凝觉得有些惆怅。她想起那一日在晴子茶舍中见到的手持匕首声嘶力竭的孟春晓,那个清瘦的少女眸子里倔强绝望的神情,使碧凝心底隐隐作痛。
孟春晓付出漂泊异乡的代价,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保全他,这个又一次以卵击石的青年人。而他,并不知道这一段背后的渊源,终究是辜负了孟春晓的一片苦心。
陆笵还在等待姚碧凝的回答,可她却保持沉默了。他从她的沉默里察觉出一种无声的笃定,旋即缓缓开口:“计划倒是严丝合缝,只可惜高估了同伴的能力。秦虞山坦白了他的动机,他要给故去的友人报仇。”
“故去的友人?”姚碧凝抬眸望向他,有些疑惑。
“两个人。”陆笵言简意赅,重新端起咖啡。
她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又定格在其中几帧:“一个是那日街头混乱里被枪杀的学生,可是另一个呢”
“已经消失在沪上的人。”陆笵适时提醒道。
“孟春晓!”这个认知令她的嗓音有些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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