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绥曳
姚碧凝大略打量着这座宅院,与奉园婉约细腻的布景不同,单单从色彩和檐角来看,已经可以推断出它的郑重庄宏。她自幼长在沪上,很少见到这样的建筑,纵使来过北平,彼时因公演的匆忙亦未曾细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王妈眉眼带笑,福一福身子,灰绸的裙摆轻轻扫过裹着如意绣鞋的三寸金莲:“姚小姐,您这边来。”
碧凝颔首跟在她身后,石刻的牡丹落在身后,两边灰檐夹道,穿过形制方阔的前庭。
”夫人知道姚小姐是上新式学堂的,恐怕我们招呼不周到,表小姐近来在府里,年轻人总处得惯些。“王妈引着人穿过垂花门,这已经是第二进院落了。
红漆立柱的抄手游廊,横梁彩绘斑斓,草书写就前人的句子,浓墨酣畅。目之所极处,浑然是杜子美的诗章,字句相连,顺着步调从眼前依次退去。草丛间立着几株海棠,枝叶舒展的形貌,能看出修剪得当。
碧凝见惯了新派的洋房和江南院落,于是行走间格外留心几分,边应着王妈的话:”夫人有心了。“
”表小姐住在厢房,免得生疏,也不必在偏厅见客,姑娘家好说话。“王妈停下步子,也不急着叩门,”表小姐是个性子好的,您一准儿能聊得来。“
”王妈,是姚小姐到了么“清铃一般的嗓音传来,门扇从里打开,笑盈盈的女子立在檐下。
但见一位穿联珠小团提花旗袍的年轻小姐,编了发绾在两耳畔,颊上酒窝动人。姚碧凝在脑海中飞快思索着。看来这位表小姐,就是陆笵所说的薛菀。
”姚小姐来了,我先往夫人那里回话。“王妈交代着,转身叫住廊道里走来的一个丫鬟,”表小姐这里招呼着,茶水点心摆上来。“
”姚妹妹,进来坐吧。“薛菀亲昵地挽上碧凝的臂弯,却因她亲和的笑,使得这番动作并不让人感到突兀。
姚碧凝跟着她的步子迈过门槛,厢房布置得简洁雅致,并不见过多装饰。只有墨蓝瓷瓶里斜插一枝桃花,墙上悬着一幅松柏图。
”薛小姐何以断定年长于我呢“碧凝落座,莞尔相问。
”姚妹妹知道我姓薛,我自然也听过姚妹妹的事。“薛菀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果品摆上桌,笑意更浓,“寻常人家的姑娘,在我这个年岁怕是早已出阁。”
若是不知前因,这言语间不过是闲话家常,但碧凝已然明白薛菀此话的深意。
丫鬟呈上拧到半干的棉布巾给人净
第八十四章 玉琳琅(4)
纵是碧凝已经对薛菀的意图有所预料,听到她对阿雅的形容亦不由好奇,顺势问道:“桃花如何在冬日里盛开呢”
薛菀笑了笑,颊边酒窝重新显现:“原本长辈们都以为小姑娘异想天开,只耐心哄她重新许个愿望。偏有几个少年不知从哪里寻来桃花色的缎料,手巧的丫鬟扎上树枝,倒真有了桃花满园的模样。”
姚碧凝脑海中勾勒出那番画面,委实新奇。
“为首的少年,姚小姐就再熟悉不过了。”薛菀的语气变得郑重。
“他是陆笵。”姚碧凝依据薛菀的说辞,答得肯定。
薛菀点头,笑意从脸上消失,她眉间笼上愁云,语重心长地开口:“姚小姐,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用所谓过去困住你与陆笵的将来。”
姚碧凝从她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丝真切,稍纵即逝:“还请薛小姐直言。”
“阿雅已经不在了,她走的时候正值豆蔻般的年纪。即便她与陆笵是青梅竹马的缘分,也没有举案白头的姻缘。”薛菀字字句句,说得干净利落。
姚碧凝没有开口,待其后语。
薛菀柳眉低垂,望向碧凝:“我想告诉姚小姐的是,从前是阿雅,如今是我,无论陆笵喜与不喜,两家人定下的姻亲不会轻易变动。”
“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碧凝浅笑,如是反问。她所扮演的角色,理应是这样。
薛菀摇了摇头:“不,姚妹妹。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与陆笵产生交集,直到胞妹骤然病逝,我被迫顶替了这个位置。可彼时心里系着旁人,不是没有反抗过。结果时间一年年过去,我除了等待,没有半点余地。”
“为什么?”碧凝突然对薛菀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因为姑母需要这份姻亲,而姑父是最重诺言的人。”薛菀的手里捏着一枚果子,指间慢慢收紧。
她的话说得并不清明,但碧凝知道,言至于此不该追问。
姚碧凝被安排在薛菀隔壁的厢房暂住,陈设却全然不同。
推开门扇,入目是一架核桃木镂刻的四折屏风,每折正中以玉璧为底,纹饰暗合四君子的美誉。绕过屏风是材质相同的博古架,错落摆放着几件珍玩。其中一件石榴摆件全以宝石嵌成,粒粒圆润的珍珠沦为铺垫的陪衬。角落里不起眼的落地冰裂纹瓷瓶里,是一株翡翠为瓣的绿梅。
碧凝伸手抚过床榻边垂挂的珠帘,博山炉上飞鹤行云,袅袅绰绰是沉香。
这间厢房的布置显然下足了工夫,处处流露出精致与奢侈。碧凝想起薛菀房中的简约,走到屏风跟前,拭过镂雕缝隙,果然纤尘不染,隐约嗅到极浅的桐油味道。
叩门声响起,碧凝回顾,只见陆笵阔步而来。
“见过薛菀了”陆笵坐在官帽椅上,颇有兴味地扫过屋内陈设。
“薛小姐还提到了一个人。“姚碧凝略一停顿,”她的胞妹,阿雅。“
陆笵的神情没有半分松动,他的目光落在博古架的石榴摆件上:”母亲费了不少周章。“
姚碧凝以为陆笵不愿提及与阿雅有关的往事,毕竟是青梅竹马的生离,转而说道:”的确如此,若我揣测得不错,这些东西应当是近日才搬来此处。“
“何以见得“陆笵徐徐问道。
姚碧凝莞尔,分析起来:“虽然沉香掩盖了几分,屏风细闻亦有桐油的味道。何况这间屋子中的摆件几乎没有落灰的痕迹,我想若不是打扫的人过于尽善尽美,便是从匣子里新近拿出来。”
“父亲一向不好奢靡,即便是书房也没有多余装饰
第八十五章 玉琳琅(5)
槐树旁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灰砖砌成环绕的围墙。两扇木门上贴着年画,仿佛还留存着正月里的热闹。但风雨总是留下痕迹,斑斓的颜色有些枯零。
缀着灰纱的帽檐半遮住姚碧凝的眉眼,她认真比对了字条与门牌,屈指敲响半掩的院门。
没有人应答,仿佛院落的主人不在此处。飘扬的槐花在风里打着转儿,几朵朴素的浅白落在浅紫色的衣缎,顺着裙摆垂下。
碧凝将字纸收入手包,“吱呀”一声推开了斑驳的院门。四四方方的中庭种着几棵枣树,已经长得十分茂盛。
“谁来了?”苍老的嗓音从东边的房屋里传来,伴着几声咳嗽。
姚碧凝循声而至,在褐色的门扇外回应:“老先生,这里是李氏衣铺吗”
“今年的活儿接够了,姑娘回吧。”老人坐在窗边的长桌旁,手边是绘了一半的纹样。
“打扰了,我找知玉。”姚碧凝说明来意。
门扇从里被拉开,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裁缝李抖了抖灰袍上的线头,朝她问道:“姑娘,你和知玉是什么关系?”
“我姓姚,是知玉在圣约翰的同学。”姚碧凝莞尔相答。
裁缝李站到门边,让出一道路来:“那先进来吧。”
屋子不大,却令碧凝眼前一亮。木架悬挂颜色繁多的缎料纹样,长桌铺满精致小巧的银质物件。这间隐于胡同深处的民居小院,别有洞天。
“我是知玉的师傅。地方小,没什么好茶,姚姑娘将就着喝点儿。”裁缝李烫了木杯,又斟上两杯茶,相对而置。
碧凝捧起茶,温着掌心:“大隐隐于市,从这屋子里的陈设,足以见出老先生的手艺。”
“做了一辈子的衣裳,这话我自问当得起。”裁缝李抿了一口茶,接着道,“从沪上到北平可是远得很,姑娘总不是专程来看知玉的吧。”
“我是为公演的事而来,先前有事耽搁了,没能和他们同行。”碧凝酝酿着说辞,“知玉在社里负责服装,想着先来找她。”
“我这里庙小,不挂牌,没有生客找。知玉跟我长大的,晓得我的脾气,不会向外头提这里。”裁缝李透过老花镜看向碧凝,将茶杯搁到桌上:“既然姚姑娘不肯向我这个老头子说实话,请回吧。”
“老先生,我来确实是有事找知玉,地址是陆笵给我的。”姚碧凝见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亦打消了几分疑虑,讲起这番缘由。
听到陆笵二字,裁缝李的神情缓和下来:“知玉那丫头出去了,有什么事情,同我讲是一样的。”
“此番冒昧前来,的确有事叨扰。”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镂金蔷薇的怀表,指尖摩挲过凹凸的纹理,递过去,“老先生在北平日久,不知道是否见过这个纹样?”
裁缝李接过怀表,仔细地端详表盖上精致的花纹,赞叹道:“这纹样生动别致,要是绣到缎子上,也能出彩。不过我一辈子只和布匹针线打交道,雕刻的花样呢,见得实在不多。”
碧凝眼睫微垂,接过怀表,金属的质地躺在掌心微凉:“老先生方才说活计多,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恐怕还得麻烦老先生一件事。”
裁缝李摆了摆手:“陆家二少爷有恩于我师徒,只要老头子帮得上。”
白宣铺展,银剪细裁。姚碧凝端坐案前,浓墨纤毫,勾勒蔷薇于纸上。她画得极为认真,每一笔都照着怀表上的纹路细致描摹。乌黑的线条缓慢而持续地延展,仿佛岁月生长的年轮。
她感到手腕处有一种紧绷的力量,沉重地向下拖拽。但她的笔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动,这是一段艰难险阻的临摹。
第八十六章 玉琳琅(6)
“抱歉,我走得太急了。”姚碧凝往后退两步,抬手整理额前碎发。
陆行云轻咳两声,注视着面前眼生的佳人:“这位小姐,以前似乎不曾见过。”
“初至府上,先生是陆家人”姚碧凝想起陆笵曾向她提及,今日是场家宴,其他亲族想必亦会到场,只当他是为此而来。
“我是陆行云,小姐贵姓?”他的容貌长得硬朗,轮廓分明,但唇色却有些发紫。
“我姓姚。”碧凝思及稍后在宴席上也会见到,末了又添一句,“随陆笵从沪上来的。”
姚碧凝心道此时往前院去,也不知能否赶上时间。她一个随陆笵而来的小辈,总不好迟到。
碧凝准备启唇告辞,结束这段无意中撞出来的寒暄。
“既然如此,姚小姐应当也是要去家宴的。”陆行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接着说,“时间不早了,一起吧。”
姚碧凝跟上他的步子,迈过门槛。迎面而来一位光彩照人的女眷,蜀锦制成的裙褂绣工精湛,腕间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肌肤保养得宜。
“行云,族里的长辈都已经入席了。”薛似兰停在陆行云面前,抬手替他抚平了西装的衣领,“赶紧去向人打个招呼。”
陆行云向碧凝颔首示意,转过弯阔步往前厅去了。
薛似兰理了理绣团纹的袖口,收回注视着陆行云背影的目光,转眸看向碧凝:“你是?”
“夫人,我姓姚,此番……”碧凝说到一半,却被人打断。
“我知道你,笵儿在信里提到过的姑娘。”薛似兰笑了笑,细长的黛眉弯如弦月,“北地比不得南方的精巧,还住得惯么”
“夫人谦虚了,厢房里一应俱全,样样都是好的。”姚碧凝温言相答,看来面前的夫人正是陆笵的母亲。
薛似兰拉过碧凝的手,怜爱地看向她:“好孩子,难得来一趟,只当是自己家里。何况菀儿在府里也没个伴儿,你们姑娘家正好多说说话。”
姚碧凝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只当不知道,莞尔应着:“昨日已经见过薛小姐,相谈甚欢。”
“菀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出身望族,性子一点儿不骄矜。”薛似兰轻拍碧凝的手,眸光忽然落到那金绣的勾云纹上,骤然一冷,“这衣裳是谁挑的?”
“夫人,有什么不妥么”姚碧凝感受到薛似兰冰冷如霜的视线,缓缓开口。
薛似兰松开手,眸光紧盯着梨花白衣缎上的勾云纹,嗓音蓦地提高:“难道笵儿没有告诉过你,这场家宴是为什么而准备的么你是他邀请来的客人,可是不应该如此触犯主人家的脸面!”
“姑母,家宴就要开始了。”薛菀出来寻人,却见薛似兰满脸怒容,不禁出言相劝,“姑母,姚妹妹不知道咱们家的事,必然不是故意的。您是长辈,消消气。”
薛似兰冷眼看一眼姚碧凝,指尖转了转腕间的镯子,转身离去。
姚碧凝被薛似兰的骤然转变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望向薛菀:“薛小姐,这件旗袍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薛菀摇了摇头:“不是这件衣裳不好,而是这纹样令姑母想起了一些不快的旧事。我记得今早在院子里遇到姚妹妹,那时候穿的是一件洋装。虽说昨日见过这身勾云的旗袍,也就没有多提。”
“薛小姐不必自责。陆笵曾向我提起,夫人重旧礼,素净点的旗袍总是好些。”姚碧凝想起镇守府中宋妈将旗袍递给自己时的神情,加之后来陆笵让她将旗袍改成自己的身量,看来这件衣服背后另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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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玉琳琅(7)
“表小姐,夫人让您往主桌去呢。”王妈从木雕屏风后走出来,站在薛菀身旁传话。
同桌有气性大些的姑娘撂了银箸,面色一沉:“左右都是女眷,怎么薛氏便得脸些么自家的尚且没有入主席,哪里轮到她了。”
王妈眼瞅着这位三房的小姐要发作,堆了笑道:“哪儿能啊,您别多心。不过是主桌一时说到了这上头,夫人叫我来传话。”
薛菀也不恼,搁下吃食朝碧凝道:“姚妹妹,我先过去,你只管自个儿用些,这些旁系小姐们不用太理会。”
那位撂下银箸的闻此一言,气得两颊通红,眉梢一挑:“姓薛的,别说那一纸婚约是从你亲妹妹那里承来的,就算本来是你自个儿的,二哥也不会迎了你进门。”
王妈听到这位陆家小姐口无遮拦的话,忙打着圆场:“小祖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可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
薛菀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往屏风那边去了。独留这边的陆家小姐气鼓鼓没处发泄,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起来,你倒是面生得很,打扮很是时髦。”陆孟瑶往嘴里送了一块枣糕,目光扫过碧凝的衣裙,“我是陆孟瑶,虽说是三房,这一辈的姑娘里数我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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