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绥曳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近清莺(5)
“姚小姐无事便好,其余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干涉。眼下战事未了,多少双眼睛看着,我楼下应了邀约喝茶,有事可以让掌柜和我联系。”沈君南起身告辞,末了又添一句,“孟瑶那里时机未到,等陆笵回城了,让他自己和你说吧。”
“有劳沈四少费心。现在城里戒严,细算日子,前来北平公演的同窗应该尚未离开,我预备去找他们。”碧凝晓得那多事之秋的道理也是说给自己听,她本也不愿在这个关头有所动作,只将接下来的安排说给沈君南安心。
有些事冥冥之中似有注定。她当初因父亲和乔姨自大洋彼岸的归返,婉拒了《夜莺夫人》的公演邀约。碧凝作为这部戏剧的创作者,想到不能亲见它在北平的演绎,曾经颇为遗憾。
而今来看,她今天还能够赶得上它在北平的最后一场演出。碧凝拦下黄包车的时候,不由得有些雀跃。这些日子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仿佛被一阵风悄悄地吹散了些许。
铃铛声声地融进街头京腔十足的叫卖声里,丁香紫的阔摆长裙盛开在暮春的北平。碧凝望着拿脸谱面具追逐嬉戏的孩童,稚嫩的欢笑挂在纯真无邪的脸庞。
在烟火人间的况味里,像有一只猫的茸尾轻轻扫过她的心头。
西联胡同的建筑洋溢着浓郁的欧式韵调。爱奥尼柱式的涡卷,花环和卷草的浮雕,大理石砌成的台阶……装点着这条悠长的街巷。
和平剧院坐落在西联胡同八号,玻璃门扇外张贴着近来剧目的广告画。碧凝一眼便瞧见画板正中穿雪青色裙装的少女形象,正是《夜莺夫人》。
姚碧凝来得有些早,还不到演出时间,剧院大门紧闭,只有一道小门开着。
守门的大爷半眯着眼睛打盹儿,但却比谁都精明,不待碧凝走近便嗓音沙哑地开口:“姑娘,戏还没开场呢,现在不能进。”
“大爷,我找下一场戏的主演,和他们是同窗。”姚碧凝停下步子,向圆洞一样的小窗口里解释道。
“不成啊,没这个规矩。现在这些戏好多都是校里组织的,同窗情谊是要珍惜。不过咱们这个剧院不是善堂,总得收票的。”守门大爷似乎睡醒了些,声音变得更加洪亮。
碧凝听着他流利的说辞,想必见过不少假借关系想要逃票混进剧场里的,一时也无法辩白:“大爷,那我先去买一张《夜莺夫人》的票。”
“买不着啰。这个剧在北平就演那么两次,又受追捧得很,早早地就排光了。”守门大爷说着摆了摆手,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票券,“不过老朽有先见之明,提前买下了些,还剩一张。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我一把老骨头也为着排票折腾了一回。姑娘要是诚心实意地要,就当多全一张票钱。”
姚碧凝虽知他坐地起价,此时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买卖讲究一个情愿,也说不出个不是。
“姚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李知玉从里头看见她,笑意盈盈地迎上来。
“知玉?”碧凝怔了怔,没有想到在裁缝李一事后,知玉还会愿意出现在剧场里。
“姑娘,这票还要么?”那大爷不肯放弃这么个好机会,又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哪儿有冲着原主兜售的道理。”李知玉替人回了,挽住碧凝的臂弯,往后台走去,“大家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高兴。”
和平剧院这一出戏目的重演因姚碧凝的到场掀起了更大的浪潮,《夜莺夫人》在青年人之间成为时兴的话题。界内素以骄矜闻名的燕园时报随之向姚碧凝抛出橄榄枝,愿意划出篇幅来连载剧作原稿。
&nb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近清莺(6)
“您的外甥?”咖啡馥郁的味道铺面而来,珐琅彩的杯盏捧在掌心,碧凝听及此处有些讶异。
孔霓媛的五官素淡,她唇边有极浅的梨涡,让整张脸变得生动:“他有时肯同我讲些话,回北平之前,笵儿向我寄过一封家书。他说我如果见到姚小姐,是能够投契的。”
“霓媛先生……”姚碧凝扣在珐琅瓷杯的手指微微收拢,羽睫轻垂。在这个一贯仰慕的前辈面前,有些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孔霓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洋铁盒,旋开盖子递过去,温声道:“不知道你的习惯,咖啡是刚煮好不久的,来自己加糖。”
“谢谢您。”姚碧凝对于来自咖啡豆的苦涩感并不排斥,但见霓媛特意将糖盒拿出来,还是拾起盒中的银质镊子,夹了一小块方糖。
“笵儿不轻易称赞,但他在信中用了玉质冰心这个词,认为你足以胜任。薛菀的事情上,也是难为你了。”孔霓媛接过糖盒,重新认真地旋上盖子,才抬首浅笑,“我本来不该在这里提家事,只是这段前因与今日的邀约并非没有关联。我看过和平剧院的公演,萌生了刊载剧作的想法。可如果不是知道姚小姐如今的住处,我们恐怕不能这么快见面。”
碧凝耳根微红,心下却释然了。当她初初看到牛皮纸封上霓媛的名字时,一度振奋鼓舞,甚至在临来报馆的前夜辗转反侧。
这种盼望和渴切,就像童年时得到一罐玻璃纸包裹的糖果,这舶来品在寻常的糖袋和铁盒以外,凭空多出一份瑰丽的梦。
可这梦幻与愉悦,绝不仅来自于糖果本身,也源自一种被郑重对待的仪式感。心有灵犀的赠予远比自我索求来得可爱。
“能够得到您的认可,对我而言是十分珍贵的收获。燕园时报的发行和名望都不必说,能够刊载《夜莺夫人》,是我的荣幸。”姚碧凝从提包里拿出一份剧作的誊抄稿,钢笔字迹隽秀,“原稿存在沪上家中,几次删改已经不算整洁,这一份是公演时用到的。”
孔霓媛接过稿件,室内只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响,她的目光迅速扫阅过每一页,颔首道:“用这份抄稿就可以了。不过连载势必会受到报刊版面的影响,如果只以字数为标准进行截断,读者理解起来肯定存在问题。每一部分情节的完整性是需要兼顾的,姚小姐介意编辑适当的修改吗”
“您知道,一部作品需要精确到细枝末节,我当然认为自己对文字的安排是用心的。”姚碧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词句的珍视,略一停顿复而道,“但是由霓媛先生审稿,我愿意相信您对原意的把握。”
“既然是这样,我希望不会辜负姚小姐的信任。按照计划的排期,《夜莺夫人》的连载将会从下个月开始。”孔霓媛翻开一本厚厚的笔记簿,拧开笔帽,在一段记录后加上几个小字,“每期稿酬燕园时报都依据标准进行电汇,文艺版面……”
“主笔,临时出了个大新闻,文稿已经出来了!”女记者手里捧着刚梳理完成的稿件和几张相片,敲了敲未关的门,嗓音难掩兴奋。
孔霓媛停下手中的笔,看一眼碧凝,才对来人问道:“关于什么的?”
女记者瞧见孔霓媛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扰了主笔会客,也偏头对碧凝颔首以示歉意。
&nbs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近清莺(7)
“碧凝,你这是怎么了?”孔竹君注意到姚碧凝骤然异常的脸色,目光随之落到手稿的行文,却看不出因由。
姚碧凝来不及解释,将手中不自觉紧攥的几张稿纸交到孔竹君手中,只匆匆道别:“竹君,我有些事得走了,请代我向霓媛先生致歉。”
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拾级而下,穿过报馆一楼,周遭的工作议论像是漂浮在空气之中,平行于思绪。如群山之巅缭绕的云雾,让碧凝觉得无可把捉。
碧凝步子走得极快,高跟皮鞋砸落在石板路,一路伴着她闷闷地响着。手稿上那行字明灭在她的脑海里,令她颇为不安。
临到巷口,几个车夫正聚着闲聊,其中嗑着瓜子的将手里余下的半捧塞回衣兜儿里,率先迎过去问她:“小姐,您到哪儿嘞?”
姚碧凝思前想后,报出了北街茶楼的地址。为今之计,她只能先回去,看从茶楼掌柜那里能不能知道些消息。
“姚小姐,你先回楼上,我沏好了新到的明前龙井,再亲自给送过去。”楼下人多眼杂,茶楼掌柜推了推眼镜,从容地回道。
恰巧一位胡子花白的常客经过,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能得这里最好的茶博士应承,一个姑娘都比我老头子有面子。”
“您老自有一套泡茶的手法,不需要我们这些闲人陪衬。”茶楼掌柜说得不卑不亢,倒教那常客听了心底舒坦。
姚碧凝转身上楼,在雅间里陷入了沉静的等待。
北平战事戒严,城门重兵把守,只有少数几家报刊的特别记者能够凭证件出入,燕园时报便是其中之一。碧凝拾起的那一份手稿,记录的正是有关前线的报道。标题平淡无奇,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无非是两方对垒的情形描述。
在其他人看来,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引人震惊的新闻,却足以让碧凝心中激荡。手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栋灰砖小楼受到战火殃及,满目疮痍。
“姚小姐,茶水到了。”茶楼掌柜屈指敲了门往里走,右手托着紫金木茶盘,盈透的茶壶之中茗汤晃漾,芽叶舒展。
姚碧凝倚在窗畔,不知在看些什么,闻言转过身来:“沈四少那里,现在能够联系得上么”
“沈四少这几日一贯是忙的,一时半刻我不能保证寻得到人。”茶楼掌柜将茶具摆在桌案上,青绿的瓷质上描绘墨色牡丹,“姚小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得到沈君南的证实,还请掌柜帮忙联络。”姚碧凝颔首,黛眉微拧,容色庄重。
茶楼掌柜烫了杯盏,替人斟上茶水,接着道:“我是陆少的属下,如果方便的话,姚小姐不妨先同我说一说,看能否帮得上忙。”
姚碧凝略一思忖,启唇道:“我偶然间看到消息,城外的灰砖小楼,已经遭受到子弹炮火的侵袭。”
“那里……这个消息确切吗”茶楼掌柜追问道。
姚碧凝从茶楼掌柜的反应里得知,他必然也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是第一手材料,应该不会出错。”
茶楼掌柜意识到此事的严峻,立即决定想办法联系沈君南,自拨出号码无法接通后,亲自出了趟门。
沈君南出现在姚碧凝面前时,一反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眼周染着乌青,衬衣领子也有些褶皱。
“沈四少,你知道城外小楼发生的事情么”姚碧凝问得忐忑,她仍旧记得那日沈君南在接她之时说的话,陆笵棋行险招的计谋。
“都戒严了,你的消息倒很灵通。”沈君南也顾不上茶水已凉,自斟了满满一杯饮下,权当解渴,“我那时同你提过,陆笵为了速战速决,是下了狠招的,拿自己当诱饵引君入瓮。那栋小楼本来是个不
第一百二十章 近清莺(8)
雪白的被褥映照着窄长的光带,那一拢暖色勾勒着陆笵微抿的唇角。他的下颌处长出零星的青色胡茬,狭长的凤眸微挑,将来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姚碧凝进门的那一刻,身后的警卫便已经将房门合起,伴随着轻微的咔嗒声响,室内是一片呼吸可闻的静谧。她望向床榻上熟悉的身影,眼前的金光愈发晶莹。
他注视着她,看她一步步靠近,却不主动开口,仿佛在等待什么。气氛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僵持之中,但其实并不平静,有一种近乎滚烫的情绪如激流暗涌。
沉寂是被碧凝抑制不住的极清浅的抽泣声打破的,带着温度的水滴从泪腺涌出,因为积蓄多时,模糊了整个天地。
她克制着,左手覆盖在唇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流淌,潮湿了她的手心。
流泪让碧凝的听觉变得混沌,还是捕捉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陆笵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那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能够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别哭了,都过去了。”陆笵沉声开口,他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一个人,说出的话简单而笨拙。
碧凝用左手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注意到陆笵肩上包裹的纱布,想要挣脱手腕上的力度,却牢不可破,只得在病床边沿坐下。
“陆先生,你的伤严重么”姚碧凝努力让声音平复下来,她看着他泛白的唇瓣,眉似远山聚拢。
陆笵松开握住皓腕的手,转而替她拭了拭眼角未干的泪痕,一双凤眸里倒映出她的面容,低哑的嗓音里暗藏蛊惑:“我同你说过,我叫陆笵,从竹。”
碧凝望着他灼然的目光,仿佛能够一眼将她洞穿,丝毫没有忸怩的余地,朱唇微动,念出这在陆府中曾戏言多次的名:“陆笵。”
他忽地笑了,一双凤眸微眯,温柔而狡黠,像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这一刻,褪去威严与郑重,抛却戎马与筹谋,他不再是权柄昭彰的将领,只是她面前纯然交付的真心一人而已。
碧凝看着他的笑,几乎要迷失在脉脉温情之中,但那缠绕的纱布却不容忽略:“我在门口遇到护士,她拿出去的衣服沾了好多血,你到底伤到了哪里?”
“没事,炸开的弹片飞出来,有一片嵌到肉里,不是什么重伤。”陆笵开口解释,未免骇人,尽量放缓了语调,“衣服上的血迹大都不是我的,只是个见证,我在小楼里亲手了结了秦家的两兄弟。”
“你设下险局,甘愿以命作搏,竟是为了这二人么”姚碧凝来北平如许光阴,也大略知道了周遭形势。
此番与陆氏交战的正是北平以南的秦氏,秦家军吞并了周围的小股兵勇和匪寇,日益壮大,也就注定势必有和陆氏对上的一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快到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陆笵深看她一眼,回答得颇为玄妙:“是亦不是,你不妨猜一猜。”
“我以为,秦家兄弟是非除不可的。”姚碧凝顿了顿,接着分析,“一则秦家军本身起于草莽,匪气实存。‘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在此处可以行得通,只要秦家兄弟被戮,下边‘树倒猢狲散’不难收拾。若能如此,小楼一役可以事半功倍,还能减少些伤亡,毕竟说到底,也都是血脉相连的同胞。”
陆笵眼中含笑,薄唇轻启:“那么其二呢”
“二则秦家兄弟匪性不改,在所经之处欺男霸女罄竹难书,虽然手握兵权横行无阻,却早已招惹了民怨。这次战事是陆氏率先出兵,如果
第一百二十一章 珠帘卷(1)
随着燕园时报的一纸讯息传遍大街小巷,秦氏兄弟兵败身亡的消息可谓大快人心,被好些闲客遗老引为谈资。北平城郊的风声鹤唳已然平息。城楼上的巡防恢复惯常,沉重的朱漆城门也终于开启。
结束公演的圣约翰同窗邀碧凝一同返沪,可她放心不下陆笵的伤势,于是借口与霓媛先生就文稿之事尚有细节商议,婉言相拒。知玉再三表示会与碧凝结伴回程,一众同学少年才放心告别。
陆笵在惠济养了几日伤,也不愿在病房久住,遂回了陆府家宅。姚碧凝想着避开薛夫人的锋芒,北街茶楼的雅间暗阁亦非久留之地,权衡之下还是回到原来的小院住下。
不知不觉,已经是在五月上了。院子里那株老槐树花影渐疏,任是风吹一阵,也再没有扑簌簌直落的光景了。
“知玉,老先生那里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姚碧凝咬了一口被井水湃得脆生生的果子,酸甜的滋味浸入唇舌。
知玉将一枚果核扔进竹篓里,摇了摇头:“我从前就晓得师傅有事瞒我,他是为了我好,不教我掺和进去。现在知道他是平安的,也就够了。”
“你想好了?”碧凝伸手替她顺了顺被风拂乱的短发。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