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皇父钺翎看了一眼那门客,冷声问道:“学犬彘摇尾求怜不若死。”
那门客大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想来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时死在此地,无人知晓。天下或有传闻,皇父一族兵败而自刎,或曰皇父钺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杀。”
“不若假与墨家商谈投降之事,于各国使者注视之下,痛斥墨家,愤而自杀,让天下诸侯知晓我等临死不惧之义。”
“于义,我等让诸侯怜惜,或可出兵。”
“于私,我等愤恨墨家所为,临死也要痛斥。”
“岂不好过在这里默默无闻而死”
皇父钺翎闻言深吸一口气,顿觉这话似乎颇有道理,若是就在这里死了,死前如何无人可知,到底是因为畏惧而死还是因为兵败自知无能而死,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够假意弭兵休战,在墨家和各国使者见证之下,自己愤而自杀,临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径、贵贱不分,或可引来各国诸侯的同情。
到时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却也引来各国的同情,为将来铲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贡献。
比起默默无闻而死,那实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这些跟随自己号称要死的士人门客,未必一定会死,也未必会选择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开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过市者期物,我等或期义、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义,期义者可随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财,多用于整军备武,所余者,欲去者可尽取之。”
他在告诉那些门客士人,就像是赶集的人因为市场上有自己想要的货物一样争门而入,这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声,有人追求大义,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义的,那么就请随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财富利益名声的,现在离开,他也不会怨恨,家中剩余的钱财这些人都可以拿走。
话音刚落,便有六七人同时站出来道:“吾等愿舍身而取义!”
剩余的人或是低头,或者羞惭,但最终还是选择不站出来。
皇父钺翎慨叹一声,心闻昔年宋国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不经历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败,永远不知道谁人忠诚谁人只是平日口号喊得响。
站出来的这六七个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因为他们过于高傲,言语多有讥讽,有时候也会让他完全下不来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时,这三人却站了出来。
刚才提议他在墨家和各国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后再死的门客,也位列其间,神色决绝。
树倒猢狲散,都到了此时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责那些人,皇父钺翎淡淡一笑,将自己府库的钥匙扔出,只道:“财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义为宝。”
那些人脸色羞惭,终于有两人受不过这种羞涩,再度选择站到了皇父钺翎身边。
每个人可能都是懦夫,每个人可能都是……英雄,有时候只在一瞬间的选择。
然而终究敢于舍生取义的人太少,在这两个人站出来后,再无他人。
皇父钺翎不再管那些人,自带着这九个人一同去见了墨家的说客。
都到现在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的,因为谈判已经没有了实力。
皇父钺翎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时候说起话来就可以极尽华丽,又是不忍士卒流血、又是不忍诸夏相残之类。
那墨者的说客心中暗骂,你若真的有利民之心,早干什么呢这是做了许多坏事之后,已经无法挣扎了,却非要在最后投降的时候说点体面话,当真恶心。
第七十二章 死亦难(下)
最终皇父钺翎自己酝酿了一篇听者落泪、后世必将感叹的演说,又将利刃交到了提议他死前要死的有意义的人手中,只待自己在一众诸侯的使者面前演说完毕便立刻动手杀死自己。
至于杀自己的理由,就是自己高贵的身份,不能被低贱者审判,那是一种耻辱。
…………
泗上军中,皇父钺翎决意投降的消息也迅速传开。
各国的使者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本以为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攻城战,不曾想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
回味一番,似乎就看了墨家的士卒挖了七八天的坑,然后看到两三天的炮轰,然后就结束了……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毫无波澜,更无曲折,甚至于守城攻城之中都没有一丁点像是英雄的举动。
就算是那些先登营,在魏韩使者看来,这也没什么:登城之后连个抵抗都没有,仿佛是哪怕是从地里抓来的农夫都可以做这样的事。
仿佛泗上大军除了挖坑挖的好、铜炮多一些之外,就攻城这件事上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偏偏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赢了,而且赢得平淡的仿佛农夫在田里随手拔掉了一株草。
若说没什么可以借鉴学习的,这又不对。
若说太多可以借鉴学习的,却又不知道该学什么。
各诸侯的使者听闻皇父钺翎投降事,既在情理之中,又有些恍然若梦……砀山城这就被攻下来了
指挥所中,六指等人正在听那些跟随诸侯使节的墨者讲述一下这些使者的言辞。
他们问了什么
他们看了什么
他们在感慨什么
他们对于这一次攻城战有什么想法
可问了一些,那些墨者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些人觉得泗上会挖坑、铜炮多之类的说辞,再多的也就是楚国的年轻使者问了一些关于宣义部、义师内部组织之类的话,但都没有问到关键处。
军团的参谋长闻言,拍着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此一战,不提内政涉及的土改、税收、军制种种。”
“便仅论战场,那也是苦思之后、仔细推敲、绘图确定、推演数次之后的结果。”
“可让他们一说,倒仿佛我们也不过只是会挖坑、铜炮多些。我等也幸于在泗上,若不然在别处,单说功勋,我们倒成了下流之术,可有可无,竟无功勋了。”
军团的墨者代表亦笑道:“然道家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勤而行之的前提,是需要闻道且道;若存若亡的前提,是似乎明白过来但却又觉得不甚了解。”
“此时天下,在知兵之事上,可称之为上士者鲜矣;可称之为中士的,不多;甚至于可称之为下士的都少。就算大笑,也总得有个笑的方向,或以为不可行、或以为不可久……”
“巨子想要杀鸡儆猴,我看效果只怕寥寥,这些人不知兵啊。若是吴起孙武伍子胥等人今日为使,效果必然更佳。”
六指笑骂道:“他们懂个什么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诸侯那边也不是没有人才,他们会明白这一战的重要性。”
“他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在报上教他们。昔年巨子破滕,还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大张旗鼓大肆宣扬吗”
“这一战我们做的已经极好,像是那些被不知道怎么飞来的铁弹砸中的士兵,这也属于是无法积累经验的事。”
“罢罢罢,虽然看起来我们这是在剧院演戏给瞎子看,可这些瞎子还是会复述一遍给那些脑中不瞎的人听的。”
众人也只是随口一说,倒也没有想太多,马上要做的事还有不少。
军团的墨者代表揭过此节,便提起了皇父钺翎投降之事,说道:“若是傍晚皇父钺翎决意投降,这倒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不若在言语中多问问他,对于这一次攻城战的看法,当局者或许看的更清楚一些。”
“也好让各方诸侯明白,他们的那些土城,我们若想攻取,不过数日。若是城邑拦不住我们,我们便可长驱直入,声东击西、围敌之所必救,逼其野战,使之犹豫不敢战。”
“巨子的意思,是尽可能能够俘获皇父钺翎。我们还是要布置一下。”
一直默不作声的隶属于督检部的一名墨者轻咳一声道:“确实需要布置一下……”
话中多有深意。
…………
待傍晚,金乌未坠,彩霞满天时,城中的枪声已然停歇,泗上这边也很守信用的地停住了炮击。
这时候已然是优势巨大,几门炮已经运送到了凸角堡上,并且完成了加固。
工兵们挖掘堆积的羊坽土山,也已经快要完成,居高临下或者至少是平行的态势,城中的抵抗已无意义。
单独零星的抵抗,不可能对泗上占据的堡垒造成威胁。
集结兵力的反扑,在炮兵劣势下集结本身就会是个大问题。
双方约定好的受降的地点,就在堡垒侧面的城墙上,选取其中,左右各百五十步,这是火枪和弓弩所能射到的最大射程之外,流弹流矢或可中,但就算养叔复生也无能力在后面射出如此惊天一箭。
泗上这边,衣着相对而言最为华丽的先登营负责压阵,倒也没有换洗衣衫,就带着原本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洗了洗脸,各自持枪。
督检部这边选派了一些优秀的警卫,以及一部分技术高超、信仰忠诚的人,作为处置突发情况的随从,他们需要跟随在六指等人的身旁,防止对面忽然暴起伤人。
城下义师也都列阵,静静等待。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双方也各自派人到对面去检查一下,这时候轻易搜身是一种侮辱,
第七十三章 演练
皇父钺翎被隐藏在他身边的秘密墨者所俘获的消息传到彭城的时候,适连叫了几声好。
墨家高层的人物齐聚,所剩无几的老墨者对于皇父钺翎的印象,还停留在宋国那个有点雄心野心的小辈身上,论起来墨子当年和宋公谈笑风生的时候,皇父钺翎还只是个孩子。
包括适在内,也从没有把皇父钺翎放在心上,区区一个宋国,比之天下还是太小了。
适所知晓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即便有雄主,即便变法了,又能如何
周公分封的时候,就已经将宋国送入了死路,四周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大国林立,诸姬环绕,纵然日后征伐诸姬消散,被齐、越、楚、魏、韩包围的国度,想要挑战群雄,那简直就是做梦。
更况于宋国承殷商祭祀,如战国之七雄,除了燕国算是有点正统名分之外,剩余的哪个不是“乱臣贼子”若有殷商祭祀的宋雄起,那是诸“乱臣贼子”起家的诸侯们所恐惧的。
如今赵、魏、韩、齐与泗上,大哥不笑二哥,论及正统哪有一个正统
适希望皇父钺翎活着,无非是希望通过审判他,让民众参与到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之中:纵然你血脉尊贵,纵然你祖先可以上溯到宋戴公,那又如何照样被尊卑有别之下的曾经贱民践踏在脚下。
至于皇父钺翎抛出了他所代表的意义之外的本质,对墨家上层的每个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没有他这样的人的未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七月末八月初,秋收已经开始,秋种开始准备。
适也明白砀山的防御不值一提,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固守孤城,就算这座城邑的防备无懈可击,那也不可能守得住。
给六指一个月的时间,那是最长期限,早于规定时限的半个月破城,也在意料之中。
审判皇父钺翎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适拿出一份报告道:“从魏韩等地传来的消息汇总来看,我看魏韩出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报告上的内容,是汇总了潜伏在魏韩各地的墨者的报告和分析。
“西河卒一动不动,仍旧驻守在西河,并没有调动的迹象。”
“魏韩频繁接触,倒是魏击自己跳的最欢,派使者邀请楚王会盟,我看这十有**也是假象。”
“魏国倒是动员了一部分河东的士卒农兵,但就数量而言,一点不像是要和我们开战。魏击这人虽然刚愎自用,但最起码当年也是攻过中山、伐过西河的人,论及知兵还是有些手段的。”
“魏韩频繁接触,也不像是要对我们开战。楚王本身也并不想干涉这件事,我看这件事,大有斡旋的空间。”
若论起来,不得不说,宋国的政变扰乱了泗上的计划,先发制人的手段倒不是说不能用,而是之前没想到皇父钺翎会选择拼死一搏。
宋国富庶,土地膏腴,但是对于泗上来说却是鸡肋。
本身宋国和泗上的市场已经形成了共同体,宋国的粮食、原材料源源不断地供应泗上的手工业;泗上的手工业又源源不断地销售到宋国;大量的宋国人口逃亡泗上。
晒盐法的盐,彻底挤开了魏国的河东盐在宋国的市场份额;销售铁器回收农产品的运营模式,也使得宋国和泗上之间密不可分;更为重要的是之前的制法大会上否定了限制粮食进口的法令,使得宋国许多已经转型为经营性地主的贵族们对于泗上处于一种不反对求合作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宋国被墨家明面控制,反倒意义不大。
宋国是四战之地,要想在宋国维持直接统治,需要付出的成本太大,而且会严重影响泗上先南后北的战略。
包括之前放弃齐西南等决策,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宋国对于其余诸侯其实也一样是一个鸡肋的存在。
如果不瓜分宋国单独出兵,只为大义,若在春秋争霸之时,不是不可以,可现在不再是春秋争霸之时,要想出兵宋国有墨家的存在各诸侯都只能全力以赴。
但瓜分宋国这件事,墨家又不可能同意,哪怕楚国那边说的天花烂坠,在墨家看来宋国已经是泗上的盘中餐,这时候想要分去一部分再用你不分我就打你的态度,实际并无效果。
泗上这一次总动员,也是为了反击这种外交敲诈:打就打,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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