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最后一个名
如果公子疆的成长最终也只能没有雄心、必须没有雄心、不准有雄心,那么还不如直接就立最没有雄心的儿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郸安邑临淄郢都的宫室中。
生于商丘,生于此世,那可以被称赞的雄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是要命的品性。
许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问身边的亲信道:“你说,墨家所谓的选贤人为天子,将来会是怎般模样”
亲信道:“观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称慕禹,继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灭之、周人兴而伐我,如今又有称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这倒有趣。”
“齐国田氏,找了更远的事,以黄帝炎帝之争说起,可又有什么用炎黄二帝,固在禹前,却又有何用”
“桑林社尚且还有大禹所铸之鼎,我倒是想要邀墨家众人来祭禹。只可惜墨家以为越国之涂山为涂山,却不认宋地之涂山为涂山。”
听子田这样一说,亲信满满地听出了其中的谄媚之意中包含的无奈。
周有三恪,夏虞商皆有祭祀,可要到了一国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这里面又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无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纣留给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来祭鼎,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然而亲信却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是为革变天命。可革命二字,于墨家词义中,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需要也不想要革变天命,因为……墨家‘非命’。”
“君上应该也曾知道当年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力命之辩’,绵延十年,墨家坚信世上无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们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长叹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听闻天命之后,心忧胆颤,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时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这是准备连天命这个名义都不要了啊。”
&
第八十二章 走狗良弓萝卜燕雀
子田心中退意早生,他和那些诸侯以及实权贵族不同,他连拼死一搏的实力都没有。
原本历史上的宋国集权变法,那也是贵族篡位后主导的,只不过和田氏代齐略微不同就在于贵族往上属到戴公的时候是一家人,肉烂在了锅里,便不好用篡字。
贵族的势力太大,最终取而代之,用武力解决了国内的问题。然而即便那样,宋国其实也没有雄起几天,数年变法,一朝而亡。
二十年前,三晋分晋,田氏代齐,这就像是一个试探,试探的结果就是天下人没有几个为此而殉道的,也没有几个为此高举大义之旗扑灭这些悖礼之人。
甚至于连天子都认可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天子自己都没说要维护天子诸侯礼制,又有几人肯为此大义而死呢
当年宋国政变,墨家插了一脚,到数月之前宋国依旧是实权派贵族林立,各家混战。
到如今子田早已没有了心气,只想着为自己、为自己的儿孙们谋一条退路。
泗上的政策已然很激进,但这种激进是相对于此时时代而言的,若论古今中外,其实算不得什么,因为大量铜石时代无法开垦的土地在铁器时代有了价值,可以称之为土地了,人口和土地的压力并不是很大,重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制度新的生产关系来将铁器时代的生产力迸发出来。
子田看不懂这些,却看得懂紧贴着宋国的墨家泗上已经成势。
未必一定会得天下,但子田却盼着墨家得天下。
无他,因为诸侯得了天下,宋国依旧不存,只怕子孙们也要遭受祸患;倒是墨家若能得了天下,虽然可能不再会有封地和血统地位,但却至少能够存活。
亲信劝他,为做素封之君而打算,他却明白一旦走了这一步,自己就和泗上扯不开干系了。
亲信见子田犹疑,更劝道:“君上有珠玉金银,又有一些土地的收益,私库之中还有不少财物。这些都可以化为泗上所言之资本,投于工商、存于金行、亦或是投于商会之中,每年所得,并不下于土地的收入。”
子田苦笑道:“这些金银珠玉最终还是流入了泗上,泗上逼我如此,我却要为泗上添砖加瓦,心中终究意难平。”
亲信正色道:“君上若求平心中意气,当举兵高呼,北伐齐晋、东征泗墨,此为真正顺心意。君上既不肯这样做,再求心意,已然无用,不如求利。”
“秦楚晋,国大,其君可求权,无需私利。宋小,为君者当求利以为子孙才是。”
“墨家所谓的平等,是掩饰在金钱珠玉下的不平等,君上早一些看出来,早一些为子孙谋利,这才是正途。”
子田哀叹一声,许久不言。
这一步若是走出去,就不可能回头了。譬如这些金钱珠玉投入到南海,南海若有战,本来那是泗上的事,可自己就要关心战事,关心自己的利。
子田觉得,自己就像是睢水中的一粒沙,无形之中翻覆在波涛浪潮之内,无可选择,最终流入浩瀚东海。
为后世子孙谋利,泗上那边是最好的选择,投资于工商和南海开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还可以保证那些财产归于个人。
滕侯薛侯之类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弃了自己的爵位,换来的是工商业的股本。
原本依靠着土地上劳役地租所得的利,变为了另一种工商业的利。
丢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坏,极难选择。
许久,子田挥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
和子田几乎同时收到了墨家和诸子学派关于宋地非攻建国方略的,还有戴琮。
戴琮看着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后,勃然大怒。
将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几上,骂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来,我这个询政院大尹算什么我有何权我有何利数年之后,我又凭什么还做这询政院大尹”
按照这方略上的内容,戴琮很清楚,自己无非就是一个过渡。
五年之后,重新推选,除非他做的极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则又怎么可能推选他为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参与宋国的事,所以才导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参与,其余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给他机会。
最开始他想的很好,赶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国的其余贵族,自己做“民选的宋公”,发布一些邀买民心之政,从而依靠民意成为民选之公侯。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论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经过询政院和参政院审核制定,说出去是他的政策,民众会信吗
论实际,诸子百家学派瓜分了宋国的政务,地方各有学派,中央所做之决定,他戴琮又不是各个学派的亲爹,各个学派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说这是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个学派必要宣扬自己在为民谋利,从而赢得五年后的真正推选,又有几人会宣扬他戴琮的功绩
身边的亲信家臣见状,小心地劝道:“公若不签,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钺翎的下场,您不是没有看到,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怀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么办呢”
“若不签,只有逃亡一途。况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泗上义师遍布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没有您,也一样可以施政,终究君上还在……您只是询政院大尹。”
这话难听,但却不是讽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
第八十三章 欲做走狗而不得
人总容易认不清自己,或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或是妄自菲薄,或是狂妄尊大。
能够认清自己总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的前提,亲信门客的话虽然难听,可戴琮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如今,连做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变革方略如今就在眼前明摆着,戴琮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可能想要安插几个自己人都需要和各方斡旋扯淡,方有可能。
自己的门客跟随自己,不是为了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难的,而是把这作为一个向上爬的阶梯。
要不是泗上那边不听豪言壮语,而是以考试作为选拔的方式,只怕这些门客早就跑到泗上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
戴琮明白,如今泗上和除了儒家之外的百家联合,就算墨家不出人,单单是百家学派中的人才,也足以撑起整个宋国的官吏政务,自此之后的每一次换人、腾位、推选,都要围绕着一场又一场暗战交锋。
自己的实力,实在太弱了,墨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和宋公一样都只是一尊无人祭祀的神像,只是觉得打碎这神像或许会扎到自己的手暂时不想打碎而已。
之前的愤怒,源于墨家给出的这份方略中把他梦想的权力侵占。
如今的清醒,源于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撑起那么高的权力。
无论是人才、理念、财富还是军力,都不如。
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算是捡来的,也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踢下去的。
之前嘲讽他的那个亲信门客问道:“公子若真的明白了,就不应该愤怒,而应该谋划将来。”
“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金银无数大军十万,那么您的愤怒可以令墨家伏尸十万。可您没有,所以您的愤怒,除了无能谩骂之外,并无用途。”
“公子想要发泄愤怒吗想要为这愤怒不惜赴死吗”
戴琮沉默,摇头道:“不愿。还请教。”
那门客拿过那份变法建国方略道:“公子看到的,是墨家削您权力,使您所得的与您想要的不符。”
“而我看到的,是……只要墨家不插手,您是唯一一个能被各家学派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戴琮翻来覆去地又将那份方略看了一遍,不解其意,问道:“我该如何做”
门客道:“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假装要做。”
戴琮不解,不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做又什么都假装去做,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看似连个走狗都算不上的人可以成为各方都接受的询政院大尹。
那门客笑道:“公子以为,四年前泗上的那场大辩论,是在干什么”
戴琮道:“墨家结好各家,以求众人之力”
门客摇头道:“公子错了,四年前泗上那场大辩论,是在告诉天下:有些事情可以天下都认可没有争论,有些事情靠争论永远解决不了。”
“四年前那场大辩论之后,墨家还是墨家、农家还是农家、道家还是道家、儒家还是儒家。”
“所区别就是,可能道、墨、杨、农都认可大地是圆的、大地绕着太阳转、我们呼吸的气可以称重、太阳的光是七色的……”
“然而如果一切都互相认可真正同义,又怎么会有儒道墨杨之分终究还是有不可能同义的地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年前,如果百家归墨,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四年前不能够同义合利,今日难道就可以吗”
戴琮似乎明白过来,连声道:“你是说……你是说……夹缝间求存”
门客笑道:“公子,皇父钺翎为大尹之时,为什么所制之政都难以通过不只是民众不从,便是贵族大夫也不从”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皇父钺翎想要做事。而他想要做的事,便要损害各家之利。”
“如果当初只有君子院而无庶民院,如果一切都按照推选的规矩而不动刀兵,其实这一次询政院大尹推选,皇父钺翎也必然失败。贵族大夫更希望为大尹的那个人,是个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人。”
戴琮大笑道:“不想做事、不能做事、不愿做事、不敢做事的询政院大尹,那算什么”
门客正色道:“那算询政院大尹。”
“公子你要清楚,你是想要做真正大尹应该做的事还是想要做询政院大尹”
戴琮想都不想便道:“自然是想要做真正的询政院大尹该做的事。”
门客哂笑道:“那公子什么也做不成,甚至连询政院大尹都做不成。”
“公子有比墨家多的兵吗公子有比墨家多的钱吗公子有比墨家更能说动天下人的义吗公子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把事做成呢”
“如公子下令,各乡征税以归中枢,公子以为百家执政之乡,会把税交上去吗”
戴琮道:“泗上也有县乡,却也不见他们便不缴税于中枢。”
门客苦笑道:“泗上是有县乡,且不提墨家之组织和同义,鞔之适手中有百战雄师五万、有冠绝天下的作坊工商财富,所以工资不见他们不缴税于中枢。”
“然而鞔之适有的这些,公子都没有,公子又凭什么想把这宋国的询政院大尹,当成是泗上的墨家巨子呢”
“泗上上下同义,宋国可以让上下相同的义,是什么呢如今百家分乡执政,百家尚且不能同义,整个宋国又如何同义”
若是跳脱于时代之外,其实有一个可以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那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宋国。
宋国人的宋国。
可以只是提及宋国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宋人感动地哭出来的宋国。
然而此时不能有,也不准有,甚至没有基础有,戴琮就算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出一个能让宋国上下相同的义。
宋国还是宋国吗
宋国当然还是宋国,而且是最为复古的宋国,复古到了分封建制那时各自为政的名义上的宋国。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