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颂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淡水鲈鱼
这就让他的精气神明,相比其他人,显得更为厚重与博大一些。
嬴异人听着子夏先生的讲述,刚开始讲的都是寻常东西,只是此时,他忽然又是脑门上一凉,感觉被谁盯上了似的。
“这怎么回事啊?”
异人感觉心里发毛,悄悄吸了口凉气,不敢大呼。
他没来由的身子一抖。
边上程知远忽然转头,看到他抖,程知远早就感觉到那两股注视的目光,便不免对异人“调侃”:“怎么,今日的太阳如此冰寒吗?”
嬴异人咧了咧嘴:“或许是青河之畔风亦清。”
“玉清遇冷,便寒了下来。”
此时,大松树下,子夏先生正讲道:
“我曾授课于西河,来者攘攘.....门徒甚众,教,弟子三百余人,时为魏文侯来访,听闻我言,拜我为师,起初,未敢受也.....”
“我入楚地,已然是我子丧后事,曾参见我,骂我,澹台见我,斥我,我离群而索居,终日,郁郁寡欢......不知,道在何方.....”
子夏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对诸人问道:“道在何方呢?”
他说着,忽然又失笑道:“倒是想起来,当年我的弟子,有人自以为得道了,于是便要去向天下的名人讨教,他找到墨翟,恰好当时巫马子在和墨翟争吵,我那个弟子便和铁锤一样走上去,就这样道——嘿!墨翟,君子之间有争斗吗,墨翟就说没有,我那弟子就嘲笑他和巫马子,说猪狗之间都有争斗,你们两个士人难道不是正在争斗吗?”
“结果,墨翟直接骂他,说我等儒生,开口言称商汤周文,行为却和猪狗类比,痛心疾首,原来我等都是畜生.....”
子夏是笑着说这段往事的,然而下面的诸人,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这岂不是墨翟在骂子夏么,在骂他的道是猪狗一般,那自然就是远没有到“得道”的程度了。
子夏道:“人啊,生来渺渺,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道,就像是盲人去辨认太阳......”
他又失笑:“我曾以为,道在六经之中.....你们呢,你们的道在哪里?”
陆陆续续有人出声,向子夏阐明自己的道,而荆轲的眼中,那迷茫之色却更多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沉默无声,最后却对程知远说了四个字。
“道不喜我。”
第四百零八章 燕雀聒噪
“人不能见道,并非是道不喜人。”
子夏摇头,荆轲惭愧的拱手:“敢问先生,您从跟随仲尼学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您会有如今的高度了吗?”
子夏道:“当然没有,名师可出高徒,但亦有不成材者。”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仲尼有弟子三千,然而其中很多人,其实我也不记得他们是谁了。”
子夏叹息:“我不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导致他们被世间遗忘,但世间万物,万象,石头,风雨,君王,史书,刀笔,都没有记下他们的名字。”
“他们就好比古时候山行者所说的一样,无用之木不成材。”
荆轲苦笑,程知远在侧,此时异人站起,忽然言道:“然山行者亦说过,巨木不成材者,不受刀斧之戮,大而无用,不碍逍遥。”
子夏笑了:“是,他确实说过,公造石曾经去齐国,看到一颗大栎树,很多人在观赏,但公造石看也不看一眼,他的徒弟很疑惑,说自从他拿起刀斧之后,不曾看到过如此壮美的树木,为何师父却不看一眼?”
“公造石说: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材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会被虫蛀蚀,没有什么用处!”
“因无用而壮美,成为世间的奇景。”
子夏道:“无用之道,亦为有道,无用之用,便是最大的有用。”
异人诧然,他本来以为,子夏是在说那些弟子是不成器的木材,而夸赞自己是参天的松柏,却没想到,子夏事实上根本没有贬低他曾经那些无名同窗的意思。
在子夏看来,任何事物都有存续的必要,有用者必然有用,无用者用处不在此间而已。
“天下没有无用的人,只有不合适的环境。”
程知远的声音插入进来,并不是对着子夏说的。
但是子夏先生听到了,他道:“说的很对,是谁有如此见地?”
程知远道:“雨放在涝区,便是山洪,然而若放在旱地,便是甘霖,一来一去,洪霖之间意思相差天地之别,然而它们都只是雨而已。”
子夏慨叹:“仲尼有三千弟子,成名者七十二人,但真正厉害的就只有这七十二人吗?”
“再传世者,孟轲,仲梁,乐正春,万章,荀况,陈良,林放,琴牢,公晳哀,谷梁赤,公羊高.....”
“我们不过是占了先机,而我所说的这些人中,也有与仲尼一个时代的人物。”
“我们追随仲尼,是修行了礼乐道德之道,然而一道,十个人来看,又怎么能解出相同的道理呢,道是不同的,不存在喜欢某人,不喜欢某人。”
子夏微微侧头,虽然看不见,但他依旧准确的面向了荆轲,言道:“你是荆轲,我也听过你的薄名,你之前说你在练一口剑气,既然这样,那口剑气就是你的道。”
“道在何方,道在坚持......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能恒持常人所不能持。”
“君子渐于饥寒,而志不僻;銙于五兵,而辞不慑;临大事,不忘昔席之言。”
荆轲愣了半响,顿时涕零起来。
嬴异人对程知远道:“子夏先生的道理浅显易懂,又处处直击要害。”
周围听讲的士人们纷纷应和起来,他们把子夏先生的那句话记于脑海之中,而紧跟着,陆陆续续,依旧有人站起来,向子夏,以及向这里的所有人倾诉他自己所认为的“道”。
尉丹开口,眼神不住的瞄向荆轲,同时朗声道:“在下的道便是剑宗之道,天下剑宗一百位,抛开第一位者,其余,彼皆可取而代之也!”
他口气极大,边上士人们在稍稍安静之后,不少人没有掩饰,直接就笑了出来。
尉丹则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冷然且带着一丝傲气道:“我可不是某个没有胆气的废物,遇人羞辱连剑都不敢拔出!”
“我是年轻不假,剑术也确实是不到家,但天下的剑宗们,有哪一个是年纪轻轻就登临高位的?”
“最年轻的那位,排在天下剑宗最末,秦国安国君的次子嬴渐,我倒是不觉得我会输给他!听闻近年消息,他练剑不精,在燕地被东极一个女子剑客大败,使天下剑宗蒙羞,让那东极女子觉得,我中土赤县,南世神州,剑者手段不过如此。”
“这是大羞辱!”
尉丹扬言:“给我十年时间,定让这剑宗之位天翻地覆!”
“予我二十年,刻舟之剑公虚怀,六国宰相苏秦之流,皆为我手中剑所败矣!”
“若给我三十年.....”
尉丹忽然觉得眼前天地宽广,精神都高涨了一截!
“越王之位,并非窥不得也!”
“好!”
众遭都无声息,士人们神情各异,但都没有说话,然一个顷刻间,却有人高声叫好,再仔细一看,却是那个坐在荆轲身边,携三剑与其交谈的年轻人。
杨乐在子夏身边,也不免诧异,随后感到好笑:这人怎么叫好不看时机,尉丹与荆轲有嫌隙,他这头和荆轲刚刚说完话,转头就给敌人喝彩,这叫什么人啊!
然而让杨乐感到无语不仅仅是喝彩,只看程知远不单叫好,甚至还鼓起掌来。
啪啪啪,声音清脆,但是只有他一人鼓胀,在此时显得有些孤寂。
尉丹同样感到很诧异,他眉头一挑,心道这人不是荆轲旧友,此时给自己喝彩是几个意思?
怕不是喝倒彩吧!
当年秦魏交战,公子卬率魏军战于河西,当时就被他老朋友商鞅捉了,商鞅请公子卬赴宴会,说这个土地问题喝酒解决比打仗好,于是公子卬就去了,结果商鞅订立盟约之后说“彩”(同善,诺),公子卬被大力士乌获生擒,中计败北,大为羞愧,后来不知为何降秦。
尉丹向程知远拱手,边上有人开腔:“足下为荆轲旧友,然却为敌人喝彩,是何道理啊?”程知远则是很坦然道:“赞扬他的心志,否定他的作为,在立场上敌对,但在这大松树下,人人皆畅所欲言,尉丹敢自言鸿鹄之志,如何不能赞?”
他说着,又指着那出声的士子道:“燕雀不能懂鸿鹄之志,何以在此聒噪啊?!”
第四百零九章 鹰击长空
“我不知鸿鹄之志?!”
那士人被这么一说,顿是勃然大怒,然而尉丹没看懂这个操作,他也有些懵,此时又被那士人指着自己,听是骂道:“他是鸿鹄,我是燕雀?”
“不过是说了一些匪夷所思,不可实现的胡言乱语而已,如何就算得上是鸿鹄之志了?他若是鸿鹄,我便是火凤青鸾,便是西王母的三青鸟!”
那士人伸着手指指天大骂,而尉丹也顿时火了:“你怎么知道乃公做不到!”
士人讥讽道:“琅邪剑插在东海前,你倒是去拔!拔出来,我等便承认你是鸿鹄,做不到,不是在大放阙词又是什么?”
“随便两句话就能上天否?”
尉丹嗔目道:“打你娘的嘴炮!”
他一怒之下拔剑出来,那士人吓了一大跳:“此乃圣贤前,你要做什么!”
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慌忙站起来,但却没有人上前去拉,而一些身上带着佩剑的人,似乎是在看戏一样,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杨乐也有些惊,他想要过去分开两方,然而子夏却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必去。”
子夏道:“鸿鹄之志,确实不是靠嘴巴讲,就能算的,你可知,‘力所不能及也’?志向高远,却落不到实际,那最后不过是夸夸其谈的吹牛而已。”
杨乐瞪大眼睛,惊讶道:“先生你.....”
子夏微笑不语。
尉丹拎着剑,状如怒虎,他听到子夏先生的话,脑袋顿时一热,立时把剑刃搭在自己胳膊上,忽然用力一划!
鲜血直流,那对面的士人吓了一跳,神色有些苍白,尉丹是骂道:“剑痕为证!乃公日后若不成就鸿鹄之志,不列剑宗,便死在你眼前!”
士人骇然,面上血色渐消,语气稍软,立时道:“我....你找错人了,这事情也不是我先挑起的,若不是那人夸赞你....夸赞......”
他说着说着说不出话了,夸赞人好像没有错啊....
是他自己阴阳怪气出来说话,结果被人反骂是麻雀。
大松树下,子夏对杨乐道:“你看,这像不像是墨翟与巫马子辩论,结果第三者插足,骂别人是猪狗,结果被别人反骂为畜生的场景?”
杨乐哑然,随后恍然大悟!
子夏笑道:“大志已立,不可改也,弈秋教棋,二人为弟子,一人心志坚定,不为外物动也,鸿鹄将至,另其一人,思援弓缴而射之,棋末而鸿鹄不至,谁胜谁负?”
“要先立足根本,再谈以后。”
他如此说着,又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也?”
杨乐不免惊讶,他看向程知远,心道原来这个荆轲的旧友,也有不小的智慧。
他眼睛微亮,觉得有些意思,市井中微末草民亦有大智,可参照拿去。
而程知远此时正开腔了。
“黔首见到高贵的贵族车驾,往往不会生出异心,反而是以见到车驾为荣耀,从而吹嘘,黔首永远是黔首,因为看到的景色不远,他们看到的是华丽的车驾。”
“更进一步,车驾里的人拥有高贵的身份。”
“黔首是燕雀,车驾里的人是鸿鹄吗?”
程知远对四周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呢?”
这话出来,周围的士人中,有不少出身贵族者,顿时面色大变!
“鸿鹄也有野生的,谁说一定是圈养的才高贵?”
程知远此时就像是意有所指:“圈养的鸿鹄已经看不到高山的对面,然而野生的可以,所以看到了,还要做到,从自己做起.....”
“一派胡言!”
有楚地贵族站起来,呵斥道:“足下什么意思!”
“黔首岂能与我等相提并论,我等楚族,乃是帝高阳之苗裔,火神祝融之后代,凤凰的血脉流淌在我等躯体之内,古老的荣光从千古前便一直照耀我等,黔首们躬耕于黑暗,匍匐于泥土,千古前如此,千古后亦如此,他们未曾对世间有寸许功劳,如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他这边骂完,又指着尉丹道:“你也如此!尉丹,尉氏,本世间无此氏族,不过是掌管刑狱之人的后代而已,与我楚族,屈景昭,如何能相提并论!”
“你拜了秦国陈龙右为师,那陈龙右亦是草莽劣子,不识道德,不通礼仪,为秦国者,皆如虎狼子,以首为功,于此世未有寸土寸血之功劳,反而要反过来,斩杀我等高阳苗裔!”
“我屈氏有八千年故土,数百代人杰!你是什么,你祖上不过黔首野人!也算鸿鹄吗!你又是何人!”
他在骂尉丹,也在骂程知远,气的面色通红,此时也完全不顾是在子夏面前维护形象了。
荆轲此时插嘴了,只是居然向着那楚贵族,对程知远低声道:“他们是楚国的本土大族,历代受到楚王重用,族内亦有屈子这般的圣贤,八千年的宗族啊.......贵胄者必有根系。”
程知远道:“根系之前的种子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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