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左师何言?吕不韦阴沉的脸让密使笑不起来,他并无问候之语,直问郭开如何。
左师言赵国定践其诺,必不救荆。今虽许之,然大军不出,空言而已,请相邦毋以为意。密使收敛了笑容,据实相答。
善。伐楚,楚国自然求救于赵,这是必然,所以决定伐楚的那一刻,吕不韦便要求赵国不得救楚。至于此举碍于赵楚邦交如何如何,那便是赵偃和郭开的事情了。心不在焉的答话,想送客的吕不韦见密使似有未尽之言,不得不打起精神再道:
我虽是卫人,却成业于赵,与赵国休戚。时至今日,犹念昔年孝成王之义。怎奈大王听信谗言,以赵为仇,又误长信侯,多年经营,毁于旦夕。今伐楚大胜,当再伐之,不如此无以逆势。请告左师,伐楚大军护军乃我舍人司空马,有此人在,秦军当攻伐不息,奸佞之人必现其行。那时,大王太后或重归于好。
小人必告以左师。密使谗笑,后又道:小人出邯郸之日,荆国大子傅鶡冠先生入赵,说寡君出兵救楚,左师以为其所言或能助相邦。
请讲。吕不韦稍微打起些精神。
鶡冠先生言,荆王心疾已深,又率师亲征,或将薨落,赵不救荆日后荆国将无人救赵。密使说道,但话的重点不在于此,他继续说:左师请告相邦,或可于咸阳言荆王已薨。
聪明人总是能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特别是双方休戚与共的情况下。听闻此言,吕不韦终于不是勉强打起了精神,而是真正打起了精神。这股精神劲一直持续当第三日早朝,这一天,来郢半月有余的楚国使臣唐雎终得以觐见秦王。
召,荆国使臣觐见。于巍巍章台宫中,傧者召楚国使臣的声音依次传至宫外。秦庄襄王名楚,故秦国避其讳称楚国为荆国。天子五门外屏,诸侯三门内屏,此时楚使唐雎正在皋门外侧的屏墙前等候,旌节上的羽毛随风飘舞。
来咸阳半月有余而不得见,前日秦军大胜忽然召自己觐见,真不是个好时机。
荆使唐雎见过大王。面积倍于楚国的正朝大廷里,秦臣看向唐雎皆有蔑色,更有人低语荆国遣使必为求和割地。老而矍铄的唐雎不为所动,只对秦王政行礼。
朝堂上秦王政意气风发,他穿的依旧是一身韦弁服,不如此无以示秦国之战意。待唐雎跪坐于席,他方微笑着问:荆使此来,可否献荆国城邑之图?
臣未携敝国城邑之图。献图即求和,秦王政言毕,群臣皆笑,唐雎依旧不动。
那当是谴大子入秦为质?秦王政仍笑,神色变得更加和蔼。
也未携大子入秦为质。唐雎再答。臣此来,只为大王之憾。
寡人之憾?秦王政笑声更大,笑完脸上又突显几分阴鸷。寡人素善荆国,然荆王轻我,与五国合纵伐,又不谴大子入秦交好,故而伐荆,今已胜之,寡人何憾,请先生告之。
请大王明鉴,敝国不谴大子入秦,实乃因寡君心疾日深之故。敝国大子数年不立,今岁旬月而决,正是为此,非敝国寡君轻与大王。唐且辩驳道。今伐敝国,明为胜,实为败。臣敢问大王,秦军可拔郢否?臣再敢问大王:敝国若亡,秦国可尽得敝国之地否?臣三敢问大王,此伐荆之举,合乎秦国远交近攻之策否?
唐雎不似之前那样一问一答,开始滔滔不绝,一句快过一句。
敝国虽弱,仍带甲六十万,车千乘。而荆之地,本为南蛮,其人之性,风剽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则后服,无道则先叛。寡君因心疾无以谴大子入秦,大王以寡君轻之而伐之,此无道也。荆人必死战于城阳死战于郢都死战于吴越死战于市井山野,息尚存,战不休,户不绝,仇必报!
今秦之强,天下皆知。大王或可亡敝国,然大王亡敝国需费多少金银死多少甲士要多少年岁?大王之天命,乃在扫六国而一天下,然扫六国当攻伐有序循迹渐进,昔穰侯之举,不可再犯。而今大王南辕而北辙,缘木而求鱼,恐穷尽此生亦不能达此天命。唐雎虽为荆使,亦深以为憾。
没有慷慨的布衣之怒血溅五步之辞,有的仅仅是站在秦王立场上的细细分析娓娓而谈。随着唐雎的追问,越来越多的秦臣蔑色不再逐渐思索,而善于察言观色者,则看向站在最前列的相邦吕不韦,不过众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见他此时的脸色。其实吕不韦的脸正在发烫,待唐雎退下重臣聚集于燕朝时,他仍觉脸上火辣辣的。
荆使之言相邦以为如何?秦王政浅笑,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吕不韦。
臣敬告大王:臣闻之,荆王已薨。吕不韦之言让大家一惊。秦王政也是如此,但他不为察觉的迅速看向右丞相昌平君和御史大夫昌文君。昌文君正一副目瞪口呆模样,昌平君则低着头,看不到脸。
此言确否?秦王政问道,目光重新盯想吕不韦。
荆人入赵求援,此乃使者大子傅鶡冠子所言,当确。吕不韦刚才也侧头看向昌平君两兄弟。大王,荆王薨,国乱矣,请大王增兵伐之,若下息县,新王必献城请和。
第八十六章 几人
燕朝散去后,曲台宫空有余音。刚才相邦吕不韦侃侃而说,增兵伐楚迫使新王割汝水以西之言犹绕梁不绝;而国尉桓齮则言此举必导致楚人疯狂反扑。汝水以西等于是期思以西,息县在城阳以东百七十里,期思又在息县以东百七十里,而期思到楚都寿郢不过三百里,不要说期思以西,就是城阳丢失,楚国西部防线也会彻底崩塌。
相邦主攻楚,国尉主攻赵,秦国文武分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诡异的是,右丞相昌平君御史大夫昌文君并不怎么出言,整个中廷全是吕不韦桓齮的声音。
有道后服,无道先叛,此可是齐相管仲之言?他国燕朝散去,国君必至小寝更换深衣暂歇,秦王政不然,燕朝散去他仍在正寝批阅文书。然今天他无心于此,一会想相邦国尉之辩,一会又想楚使唐雎之言,尤其是唐雎说及的楚人禀性,让他想了又想。
禀大王,正是。秦王政批阅文书,一侧站着的是刀笔吏赵高。虽是罪臣家庭出身,但毕竟是公族,可凭学识军功出仕为官。当年齐桓公领诸侯军伐蔡,蔡溃。至荆,诸侯有战和两说,管仲言荆人之性,有王则后服,无王则先叛,当与之和,桓公遂与荆盟于召陵。
召陵会盟之事距今已有四百多年,那时候秦国立国仅百余年。管仲此言,说的是楚人生性叛逆:以王道去统治,他们是最后一个臣服的;不以王道去统治,他们是最先一个叛乱的。
以你所见,当伐荆否?收回遥远的思绪,秦王意外的再问赵高。
此问让赵高扑通一声跪下,臣罪臣之子,怎敢妄言国事。请大王赎罪赎罪。
起来。秦王政忽然笑了,他觉得自己确不该问这个问题。
臣已多言,臣有罪,臣不敢起,臣请大王责罚。赵高仍然拜伏于地,刚才大王发问,他想都没想便答了。现在想想,这不合秦律,也犯宫中的忌讳。
似乎很明了赵高的心思,秦王政笑道:若寡人责罚你,使人知你多言,岂不更是有罪?这话说完,他亲上前把赵高扶起,道:你可知寡人为何要你为这刀笔吏?
臣愚钝。赵高正忐忑不安,闻言又急忙跪下,拜道:大王之恩,臣定当
起来。寡人还未说完。秦王政佯怒,吓的赵高跳了起来。这时秦王政却失了失了说话的兴致,他返回案前,意兴阑珊的苦笑:偌大的秦宫,有几人是真秦人啊。
至秦孝公迁都咸阳始,咸阳的宫室便日渐增多,起先,宫室多在渭水之北,有翼阙诸宫咸阳宫等,后来,渭水之南也多有宫室,国君的起居和朝议,多在渭南的章台曲台兴乐等宫。之所以如此,皆因秦王已经称帝,既然称帝,那就应以天子之制来营造王城,不得不将一些宫室修在渭水之南。连通南北的,是横跨渭水的长桥。
车过渭水长桥时,御史大夫昌文君正在擦泪:他的父亲死了,死在秦军攻伐之时。秋风瑟瑟,两岸落叶萧萧,他很想大哭一场,但他不能哭,只能于辒辌车垂泪凝噎。
昌文君垂泪,他车驾之前的右丞相昌平君却脸带冷笑,冰寒无比。燕朝之上,吕不韦以楚王薨落之故劝秦王增兵,还要期思以西之地,哈哈,这算是他的最后一击吧。击的好,击的畅快,可惜他很快便不再是秦国相邦了,他只会车裂于市,如同商鞅和范雎。
父为楚国大王,母为秦国公主。以当年的谋算,为质的父亲是要如赵国太子春平侯那般,扣下使其不得回国即位的,真正即位的当是阳文君之子。谁料,后来的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让父亲变服回国,这才使两兄弟和母亲遗于秦国,终为秦人。
按出宫时的商议,兄弟俩一个回府,一个入宫。两人车驾相错,昌文君回头看向弟弟的辒辌车,即便没有看见车中弟弟垂泪的模样,他也能猜到弟弟正在忍声哭泣——父亲离秦时他才七岁,正值父爱最深时。
车驾缓缓驶入北宫,还未入华阳宫,昌文君便遇见了芈玹。刚过及笄年纪的她,亭亭玉立,精灵聪慧,深得华阳太后所喜。看自己匆匆而来,她行礼时笑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收敛了笑容,劝慰道:祖太后已知荆王之事,请季叔毋太伤悲。
秦宫本有两位祖太后,一为秦王政之父异人之生母夏太后,可惜夏太后不为祖父孝文王所喜,以至庶出的异人入赵为质差点被杀,只到异人即位才备受尊荣,不过三年前死了。另外一位祖太后便是因吕不韦游说,认异人为嗣子,后即位为王的华阳太后。
芈玹会说话,可昌平君心里并无多少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对芈玹草草点头后脱屡登阶,待入廷,便远远的拜道,侄儿拜见姑母。
时至下午,大廷有些昏暗,一身楚服的华阳太后芈棘困坐在那,似乎没有听到昌平君所言,他要再拜时,芈玹上前,悄声道:王祖母,季叔来了。
哎——!一声长叹,芈棘缓缓转向自己的外侄,道:母国又要大变了。
姑母,吕不韦又请增兵,翼得期思以西之地。昌平君简略了说了一下朝堂之事,
完儿虽不是当时所选,二十五年来亦有建树,可惜你们兄弟不能芈棘还在想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扣押熊元使其不能回国即位是她的意思,倒不是她不喜欢熊元,而是熊元隐有复郢之意。鄢郢江汉早为秦国所有,熊元若归国即位,日后秦楚之间必多事端。作为外戚,最忌讳母国和本国发生战争,帮,备受上下指责,不帮,毕竟是母国,心里难受。
澈儿呢?收回思绪的芈棘只看到昌文君一人。
弟弟已回府报母亲了。昌文君答完又道:姑母,侄儿最近听说不少荆弟之事。其作的弩,于城阳射杀三百步,十万士卒,莫不大惊;又有陆离镜,可观三十里;数日前又见顿弱所得宝剑钜甲,少府说不能秦国不能造,侯者则说荆弟正使其量产
启儿。芈棘打断他的啰嗦,问道:使者早已出秦,启儿要遣人把他追回来?
侄儿不敢。侄儿昌平君擦了一把汗,姑母素来和蔼,但有的时候也很可怕。侄儿以为,荆弟或可免其一死,其所作之器具所炼之钜铁,皆是利国之物。
你这个弟弟母妃是谁?芈棘笑了,确实慈祥和蔼。
是是赵妃。昌平君噎了一下。
你这个弟弟作强弩炼钜铁,又意欲何为?芈棘再问,笑容更加慈祥。
是是为复郢注视下昌平君再次擦汗,但没擦到,袖子蹭在了帽子上。还为救赵。
以楚之物力,若与秦国战,能胜否?芈棘对昌平君最后加上救赵很是满意,但她还在问。
不能。这次昌平君没有停顿也没有吞吐,想都不想就答了。
时至今日,秦国已有天下一半的城邑,编户超过三百万户,多于六国之总和。人丁如此,岁入虽不及六国之和,但少府一年就有四十万金。最重要的是秦军善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六国莫敢撄其锋。
楚国迁于东地,即便吞并了鲁国也恢复不了昔年的国力。恢复又如何?现在的天下不是诸强并立的天下,而是一家独霸的天下。复郢的结果必定是得罪秦国,然后重演垂沙之役——秦韩魏齐四国连横攻楚,灭国绝嗣。
姑母,楚国不复强,何以存社稷?昌平君究竟是历史中十四年后于秦军后方叛秦归楚使李信大败之人,他忽然大拜,拜后方才郑重道。楚国若亡,侄儿当与之同死。
他如此,芈棘咳嗽再叹,芈玹赶忙抚背,又把从楚国送来的药递到芈棘嘴边,让她饮下。
我曾听人言,长平役后,秦二十年可得天下,为何今日不成?柳树皮汁发苦,饮完药的老太太又喝了一口芈玹递上来的拓浆,这才说话。
此因秦国内部不稳,政儿即位后又不及加冠亲政。昌平君道。
是于郊野与战可存国,还是处秦宫左右政局能存国?芈棘又问,昌平君无语。元儿薨落,谁都可以即位,唯赵女之子不可。秦赵乃死敌,政儿又素恨赵国,赵女为太后,必使楚国救之,政儿定迁怒于楚。
就坐看赵国为秦所灭?昌平君讶道。姑母,赵国若亡,关东六国距亡已不远。
列国救赵,楚国则救赵;列国不救赵,楚国亦不救赵。立赵女之子为王,楚国无论何时都行救赵,此事不可。芈棘说得似乎有些累了,她被芈玹扶起后道:政儿亡了赵国,或又亡了韩国魏国,大子就该即位了。
大子?!年过三十位居右丞相的昌平君依旧不能完全领会姑母的意思,可他不敢多问,只在心里念了一声大子,然后看了一眼芈玹。
第八十七章 阳文君
由渭水东下四百余里,到船司空(今潼关北)就是黄河了;再由黄河东下七百余里,至荣阳便是鸿沟的入口了。这个时代黄河少有泛滥,也从不断流,甚至,河水还被魏国所修的鸿沟引至丹水睢水濊水和颖水。
六百里鸿沟,连通整个淮河流域,而淮河又依靠四百五十里的邗沟,于广陵(扬州)连通着长江。顺水日行一百二十里,而重车一日不过六十里,且一车不过几十石,一舟却抵数十车。换句话说,水路才是先秦时期的高速公路,速度快运量大,费用低。
由荣阳至广陵的这条就是南北高速公路,而由咸阳顺着黄河一直往东,沿着齐赵两国的边境,然后再入赵境,于浮阳(今沧州沧县)出海那条,则是东西高速公路。
当然,高速公路不止这两条。楚国占据的淮河秦楚共同占据的长江是另外两条,再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路。比如秦国南阳郡方城以南的白水,北南流向的它汇合唐河,于邓(襄阳)附近并入汉水,再于楚国旧郢(湖北江陵)注入长江。可不管如何,南北大道在京杭大运河凿通之前就此一条。运河上的节点:荣阳大梁陈县项县寿郢淮南广陵都是战略重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鸿沟入楚,首当其冲是陈县,终于于项县。楚国东迁先都于城阳,短暂停留后又迁都于陈,三十七年后,合纵失败复郢无望方迁至寿郢。
陈县做了三十七年的都城,自然有都城的建置。即便开始没有,楚国也会不惜人力物力的加筑。最终,整座城周三十里,高四丈八尺,城外沙水环绕,城池阔逾四丈。而城内王城也一如寿郢,高堂邃宇层台累榭,馆榭萦回砥室翠翘,只是所地域限制,规制要比寿郢稍小,装饰也不如寿郢奢华。
秦军伐楚,占领沂邑后又在其南面的江邑与楚军大战而胜,感觉到灭国恐惧的楚国县公城尹们终于恐慌起来,他们不再保留人力割粟收稻,只要是傅籍的男子全部发往前线只要是健硕的女子全部进行粮草输运,剩下的老妇和儿童,也组织起来守城。
从未有过如此规模动员的楚国上下一片混乱,一些士卒兵器不够,只能发给木棍,一些军队行至半道粮草用尽,只能就地收稻,现割现舂现食。对此,身在前线的大司马淖狡是没有半点办法的,身在郢都的熊荆也无丝毫办法——飞讯线路只建了一条,全国大部分县邑都在大司马府控制范围之外。
就在前线与后方都没有办法的时候,由熊元直接授命,建于陈县的旧指挥协调系统开始生效,陈县之尹陈兼开始管理淮北城邑兵粮军备调配事宜,楚国的总后方变成了两个:一是淮水中游的寿郢一是鸿沟旁的陈县。然而今天,日理万机的陈公却闭门谢客,不理公事了。
数年未见,君无恙啊。旧都令尹府内,陈兼笑看来访的阳文君,很是亲切。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