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是啊,数年未见,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封地,不敢妄动啊。年逾五旬的阳文君笑答。封君世袭,他就是当年阳文君之子华阳太后预定的楚王。
太后安否?陈兼再问,这便有些急切了,但也是迫于形势。秦军伐楚,以前还可东迁,现在也能东迁?
太后安。阳文君点头,他知道陈兼的担心,又道:秦国此次伐我,乃相邦吕不韦之故。秦国廷尉正在彻查嫪毐吕不韦之事,查明即去职入狱,那时,秦军便要撤了。
原来如此陈兼大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席上。坐定的他还是有些后怕:我闻秦国已遣使至魏齐两国,欲与他们一同伐我。
确有此事。阳文君的答话再次陈兼的心提了起来,好在他下一句便道:收粟之时,魏齐两国即便想出兵,也要下月,那时吕不韦已经去职,昌平君将为秦之相邦。
善,大善。昌平君是谁陈兼自然知道,嫪毐之乱前他是御史大夫,之后他便成了右丞相。丞相丞相,丞的是相,只是相邦的助手,但如果昌平君做了秦国相邦,那就是秦王之下第二人了,除了没有兵权,与楚国令尹无甚差别。
以秦王政之意,秦国当先灭赵,再灭韩魏。灭国何其难,几十年之后他老了,然后薨了,楚国当得以存。话终于到了正题,阳文君之言陈兼字字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故此,楚国不当救赵,更不该独自救赵,以免激怒秦王
看着认真倾听的陈兼,阳文君留了足够缓冲才继续道:太后言:大子不当立。
秦国是一架战争机器,冲向那里便可毁灭那里。好在机器皆由人掌握,而变成战争机器的秦国,其公族是诸国当中最式微的,如果秦王未能亲政或是亲政却无班底爪牙,那这架战争机器的控制权也多在外戚而非秦王。最典型的就是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真正大权独揽是在废太后逐四贵之后,此时他在位已有四十年。
秦王政之父异人庶出,为王三年便薨落,秦王政即位虽有九年,但他一直未能亲政,现在亲政了朝局也会被外戚影响。嫪毐作乱生母交恶,他能依靠的就是当年秦昭襄王依靠的势力。而这股势力当政,楚国自然是安全的。如果灭赵灭韩灭魏花费秦王政一生的时间,那新王掌权之前楚国仍可以保存。至于以后,太远的事情谁能想得到
‘是于郊野与战可存国,还是处秦宫左右政局能存国?’问题答案不言自明。明白是明白,但秦宫的凶险丝毫不逊于战场——陈县乃商贾众多之地,陈兼听闻从秦国回来的陈县商人说:嫪毐作乱时,其门客喊的是‘卫大王诛奸逆’,且一干人只战于咸阳,而非四下传的那样,要去雍城弑君。
秦宫险恶。阳文君说最后那句话时,陈兼还在想象秦王加冠前后的秦宫权力争斗,待见阳文君诧异的看向自己,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吓了一跳:大子不当立,那当立谁?
非要子兼弑君。郢都若乱,子谦袖手即可,新王即立,子兼说众人奉之即可。阳文君话说得很轻,这才是他今日的来意。
真真奉之还是假奉之?素来精明的陈兼糊涂了一句,说完就想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懂了。只是大敌当前,郢都若乱,与战不利啊。
无妨。大战之时后方发生政变,不论如何都会影响士气,可阳文君却说无妨。
是项将军回来了?陈兼心中忽然想到一人,忍不住问。
项燕确实回来了。出击两百里于复邑山道扼守了十三日后,他不得不在唐县县师的接应下,抛弃一切辎重,率部退入楚境。秦军先于谢邑斩杀五百人,再于江邑斩杀两万人。万马齐喑的时刻,楚国上下迫切需要一场胜利,于是他在秦境的战绩便如风一般迅速传遍整个楚国。楚王熊元当即下昭:封项燕为上执珪,授斧钺拜上将军,楚军闻讯立扫颓废,人人求战。
江邑位于息县与沂邑之间,江邑即败,楚军只得退至息县,与汝水东岸蔡县的楚军遥相呼应,无法合兵一处。秦军虽胜,但兵力不够,若进攻息县,蔡县的楚军会打沂邑;若进攻蔡县,息县的楚军也会打沂邑,所以不得不只将前锋出至江邑,然后主力一驻于沂邑,一退至城阳城下,日日攻城不断。
深入敌境而分兵,这是护军司空马赞同的方案,蒙武也没有办法。不过司马空对蒙武有一个承诺,那便是下月将有二十万甲士入楚,届时三十万人可再破楚军,拔下息县。
臣敢请拜见大王以谢恩。息县,爵至上执珪官至上将军的项燕出宗庙前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斧钺代表王权,非于宗庙告祭先祖而不授。
这大司马看着他很是为难,倒是成介笑道:上将军于秦境大胜秦军,大王正日夜为盼,闻你至息本该亲迎,奈何寝疾日深,觐见之事还是待王体好些再
随我来。淖狡叹了口气,既然已由项燕领军,不让项燕见大王不妥。
唯。项燕没细看淖狡的神色,当即摘下皮胄整理皮甲,快步紧跟着淖狡去。成介也跟着,可淖狡步履甚快,年老的他落后两人一大截。
息县本是息国,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淖狡过大廷入茅门,穿过简陋至极的百官府邸和治朝便到了路门。路门内外,红衣环卫持殳而立,他们守护着楚王的安全。
成介赶上来的时候,路门内正寝高堂里传出傧者的呼喊:召,上将军项燕觐见,
请上将军入朝,然他人勿入!横栏于路门的红衣环卫齐齐退步,威严无比。
召的只是项燕,项燕看了淖狡一眼,见他点头,方趋步入门,脱屡升阶,登堂入室,外面阳光明媚,中廷昏暗无比。等项燕高声揖礼适应廷内光线后猛然发现:召见他的不是大王,而是一副棺木。大王,早已薨了。
第八十八章 转折
大战之时,不但能战的人征发了,能用于战争的牲口也征发了,包括王宫里的马匹。百官贵人们的车驾,以令尹黄歇为表率,全变成了牛拉。不知为何,太子殿下说要学骑马,于是足足花费十几天功夫,马尹才找来匹两岁不到的小马,算是完成了王命。
对父亲熊元,熊荆说自己已有五尺,其实不尽然,他离五尺还差一些,真脱了鞋光脚量,估计也就是一米出头一点,尚不足五尺。身高不足力气也不够,在中厩尹看来,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应该学骑马,他的年龄不足以控制奔马。只是殿下坚持要骑,且他与普通的孩童不同:普通孩童无法长时间专注一件事情,殿下则不然,练习上马全神贯注,犹如大人。
意志,或者说理智,在儿童身上几乎不存在,但于熊荆来说是与生俱来。遗憾的是一匹马如果不想好好跑,即便大人也拿它没办法。
吁——!吁!!马背上,看见前面那堵墙越来越近,熊荆连忙大叫勒马,可还是晚了,小马直接撞在囿苑木墙上,他虽夹紧了马鞍,也不得幸免,好在蹬踩的浅,没有拖行。
殿下殿下中厩尹急急跑了过来,跟着的还有几个圉童,以及羽和禽。
我我没事。撞在墙上没什么,关键是头向下着地,好在胳膊撑了一下。我没事。
殿下,此马不吉,不能为殿下坐骑,请准臣宰杀。中厩尹诚惶诚恐,他早看出这匹小马桀骜不驯,不可做太子殿下的坐骑。
不行!说到那匹马熊荆就来气,根本容不得人骑在它身上,之前是狂颠掀人,现在是撞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性子。我,我就不信骑不了它!
熊荆说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踉跄几步,跑到那匹马前。马已经被圉童牵住了,它不断的打着响鼻,前胸的肌肉抽动着——撞墙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前胸擦破了一块,血肉模糊的。
去,去拿熊荆看见这头摔了自己n次的牲口就来气,很想一刀剁了它。可这种恨意中又有一种共鸣,他觉得自己的性子和这匹马很相近:不愿意做的事情宁愿死也不做。现在两个同样性子的生物碰在一起,发生这样的事自然而然。
大概是感受到了熊荆的恨意,马儿律律直叫,扯得拉缰绳的圉童连连撤步。
去找只兔子来。熊荆接过缰绳,打发圉童去寻兔子。
兔子赶上来的中厩尹看着熊荆不明所以,他不明白兔子和驯马有何关联。
兔子找来了,颜色白的像马的肤色,熊荆将缰绳一丢,抓起兔子便走到马前。也不管马是否能听懂人话,他抽出剑大声道:再撞墙再掀我下马,这就是下场。
熊荆的剑很小,可丝毫不妨碍它的锋利。剑锋削过,原本还在挣扎的小白兔变成两半,兔血不但溅了熊荆一身,还溅了马一脸。马儿再次律律狂叫,马头连甩,身子使劲往后,但这次是几个人扯着缰绳,它虽然挣扎,可怎么挣扎也动荡不得。
大子驯马,马不从,数颠之,大子杀兔而骇马,马大惊右史记事,王太子杀兔这血腥的一幕就被他这么记在了史书上。
驾!驾——宝剑回鞘,熊荆不顾身上的兔血踩着马镫又上了马。中厩尹等人的心全在嗓子眼提着,还是看着熊荆绝尘而去,在囿苑里越跑越远。
骑马看似容易,其实是件很难掌握的事情。即便是一匹善解人意的老马,骑手也必须注意自己动作重心和马之间协调一致。小跑时的坐姿慢跑时的坐姿疾驰时的坐姿各不相同。胯下马儿正在疾驰,虽然不知道这牲口会不会再度撞墙,但熊荆并未收紧缰绳,只任由着它跑,他就想看看它想干什么。
马奔飞快,前方无墙,却有一道半人高的荆棘,熊荆还未想明白牲口要干什么,便觉得胯下突然着力,然后全身如失重那般轻飘飘。这时马儿险险跃过这道荆棘,着地的时候人马身子全都一震,他差点就颠下了马。
跃过荆棘跃过沟壑跃过水洼,跑了许久,到最后,马终于累了,大汗淋漓的驻步喘息,全身滚烫。熊荆在马上也被它颠散了架,可就是没有下马。
殿下神威,此马已服。中厩尹上来就是一个马屁,好像没看到熊荆是羽和禽扶下来的。
服了?熊荆感觉自己屁股全磨破了,他忍痛摇头道:它还是未服。既如此,此马日后就叫不服吧。你们先带它回厩,不佞明日再来。
骑马的时候全神贯注,踉踉跄跄出了囿苑看见华美的楚宫,严峻的现实又涌上心头:
七日前,息县北上的十万楚军与七万秦军战于江邑,楚军最弱的右翼开战不久便被秦军锐士洞穿,阵破而败,幸好中军未乱。锋线死顶住秦人的同时,全军急退数里方再次稳住阵脚。只是洞穿的右翼被秦军反卷包抄,无法撤出,于此役中全灭
四日前,令尹黄歇报告魏齐两国隐有出兵的动向,而赵国一直未有出兵相救的迹象
昨日,飞讯报告秦军增兵二十万,先锋很快便入楚境
现实如此,在熊荆看来,历史好像在哪里转折了。本来应该是嫪毐伏诛,吕不韦罢相,然后秦王下逐客令,而后李斯上谏逐客书,之后便是伐赵,李牧死赵亡。现在呢,吕不韦没有罢相,秦国也没有伐赵,而是伐楚。
即便是秦国,关东六国真要团结起来,也要如九年前那样败于联军之手。现在不光是秦伐楚,魏齐两国也来凑热闹,如此,楚国真距亡国不远了,而熊荆之前计划的诸多大事,看来是一件也完不不了。
历史确实是转折了。转折不在今天,而是数月前,第一具弩炮试射时楚王熊元那句淡淡的‘善’。按照历史,熊荆这个小小封君将病死在我阝陵,若不是后世曾出土刻有其金文的青铜器,谁也不知传说中无子的楚考烈王熊元还有一个儿子封于我阝陵。
熊悍如果即位,杀掉黄歇,胁迫新令尹李园足以保证楚国不干涉秦国的灭赵事业;熊荆即位则不同,他生母不是赵国倡优而是赵国公主,三个太子傅有两个是赵人,支持他即位的那些老臣和失地封君又个个恨秦久矣。后宫师保臣子,任何一方得势都会导致秦楚无法继续几十年的和平,所以必须抹杀。
当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秦国尚未统一天下,却早已是天下公认的霸主。秦国国内的权力斗争,自然而然会殃及天下各国,说到底,咸阳才是天下真正的中心。咸阳刮风,列国便要起浪;咸阳暴风,列国便是浪涌。楚国现下的遭遇,无非是咸阳正处于狂风暴雨中罢了。
熊荆年幼,更糟糕的是他的太子课业才刚刚开始——一个普通的现代人难以明白也无法洞悉权力的真正法则,最为常见的谬误便是国与己混为一谈善与恶非此即彼,以及得民心者得天下。熊荆暂时不明,郢都的另一些人却是明白的很,番君吴申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说来,阳文君身后之人便是秦国的华阳太后了。昏暗的堂室,几个人席地端坐,主人位置上的是负刍,右下是他的谋臣,左侧才是番君吴申王卒左军司马申雍。
正是。已对外宣称病的庶王子负刍语态谦和,吴大夫以为如何?
若是如此吴申反复的斟酌。老臣封君多支持熊荆,百官循吏多依附于令尹黄歇,那些资深的县尹邑公,这些人各自为政,最多是卖郢都几个面子。负刍欲夺位自立,支持的人少之又少,于是吴申便内定为令尹,现在阳文君介入,令尹就不是他了。
阳文君既有秦国之助,又已说服陈公等人,事成自当大用。臣已经老了,奸臣得除,请足下赐臣回乡养老即可,并无他求。吴申话里有话,负刍听的朗笑。
大夫放心,大事若成,黄歇得诛,我必许大夫回乡。负刍许诺道,然他只说回乡而不说养老。养老是养不得的,黄歇封于吴国旧都,让吴王后裔去吴国旧都养老,大乱必生。
谢君上。吴申似乎没有听明白负刍话里的玄机,跪立而谢。他再看向申雍道:大王既然薨了,江东之师又日近郢都,行大事还当尽早
大事不管怎么筹划也要把王太子杀了,然后才能宣布即位。负刍的封邑在居巢,兵马无法派自郢都,唯一的可用之兵是吴申以参战为借口,从番邑调带了千余死士,至于王卒左军
我来之时又见过公子,公子尚未允。见大家全都看向自己,申雍苦着脸说话。
未允?负刍有些急切,他如何方允?
小人不知。申雍道。只是那日闻楚军大败,公子怒急而骂,说此正是我楚国不行变法之故,秦人斩首可赐爵,楚人斩首不过是益禄
郢都若乱,景将军坐视如何?一个声音问道,是负刍的谋臣。
坐视?申雍不解,其他人也不解。
第八十九章 大事
王子足下言:他日郢都乱,请将军坐视。城尹府内,申雍低声告诉景骅之前商议的结果。
案几之侧,景骅不再是昔日那般意气风发,而是萎靡不振,眼里满是血丝。这几日他不断复盘江邑之战,越是复盘越是觉得秦军悍勇至极,破阵无可避免。
我为何要坐视?景骅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闪出些光彩来。楚国今日如此,实乃不变法之故。要想变法,必依仗于新君,大子年幼,难担其职。
将军允了?!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申雍认真的看着景骅,以确认他此话之真假。
恩。景骅丢下手里用作布阵的棋子。然则王子足下必践其言,于楚国变法。
景骅说话的时候并未看申雍,待说完见其不答,这才转头看向他问:不可?
可可。申雍连连点头,心中波澜起伏,不知如何说阳文君之事。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东宫中廷,又一日的课业开始。劝学篇熊荆中学时便学过,有一段还是背咏重点,只是以前茫茫然不知的东西,只为考试的东西,现在读起来却别有一种滋味:
劝学所说的是‘君子学不可以已’,并且,圣人也是学习而成圣的,所谓‘不学不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大略篇)。然而,即使是圣人,也不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王制篇)’,既然如此,学有何益?
荀子的文章辞藻华丽,可思想的逻辑真的不敢恭维。而人性本恶之说,‘人之性恶,其善伪也’。‘伪’通‘为’,意思是人生下来就是恶的,善是后天圣人教化的结果;然后‘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有了教化便产生了礼仪,有了礼仪便制定了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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