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可风水轮流转。三兄弟中最风光的郭世喻转眼变成了最惨的。
乡试科目一改,郭世喻引以为傲的八股时文顿时成了鸡肋,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起,与那些蒙学中的孩童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不,比孩童还惨!”郭世喻愤愤不平地想。物理一课中的杠杆、滑轮、齿轮、传动,他三弟郭世骧讲得头头是道,而他只能拿着书一个字一幅画地去理解。至于数学,他更是不得不从那弯不拉几的阿拉伯数字学起!
妈的!想到这些,郭世喻恨不得现在就去蜀王府,当面质问贺有义、舒国平和李崇文几位同学,让他们说说是如何误国惑君的!可是一想到蜀王府,郭世喻便不得不面对他的老师舒文翼,面对那宁折不弯的倔强老头。
舒师傅可是蜀地大儒,怎么教出了蜀世子这般的人
那蜀世子到底是神仙还是妖孽
“二兄!”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郭世喻的冥想。一位少年蹦跳着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把一封包装精美的酥糖递了过来。
“这么大了,还喜欢吃这等小孩零食!”郭世喻面带笑容斥责他三弟道。
少年毫不在意地反驳道:“出门时母亲怕我饿着,死活要我揣着的!她呢,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我呢,也不妨将计就计,返老还童一番!再说了,孝经上有一句:孝之者,双亲乐也!”
“你就会胡编乱诌!你当本秀才没读过孝经”郭世喻一面瞪着郭世骧,一面将酥糖接过来,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酥糖被两排牙齿一咬,纷纷碎裂,变成了口中的香甜。郭世喻几口吞完,便问他三弟:“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呸!指望你来接我怕不是又编了个理由出门玩吧你今日不用到那个研究院上班我早就给你说过,那研究院就是个奇技淫巧之集大成者,还美其名曰研究。何为研究研者,……”
“奇技淫巧怎么了我今天来接你,就是与二兄你研究奇技淫巧的!”
“怎么回事”郭世喻好奇地问。
“先上车再说!我肚子真的饿了!”郭世骧看见家人将马车赶来,连忙将二兄拽上了车。
“南渎庙池西边红杏楼!” 郭世骧大声吩咐道。
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第五百一十一章 潜流暗涌(六)
红杏楼三层的雅间中,三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两人在听,一人在说。
郭世喻完全被幼弟的主意惊呆了。不是因为郭世骧的主意新奇独特,而是因为这主意的宏大壮观。
“当今社会,什么最值钱”
郭世骧像说书一般,手掌在饭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
“创意!
知道世子的一个打谷机创意卖了多少钱么
一万两!整整一万两!
拿到罗姑娘一支鹅毛笔,杨能便搞了个制笔公司,去年仅仅几个月便赚了多少除去他自己所得一半,他还能分给罗姑娘五千两!
杨能那货也是贼胆大,竟然与罗姑娘掰条件,说除了他的制笔公司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生产鹅毛笔,连罗姑娘自己也不能,这叫做独占许可!罗姑娘除了卖创意,还要以蜀王府的名义,督促官府查处那些非法制笔的商号。之所以罗姑娘的创意比世子的卖得贵,就是因为有这些附加条件!
安文思和王工正造的大马车,外面想偷设计的人可以从承运门经端礼门,一直排到中和门!听说世子曾想将马车赐给舒师傅,以示尊师重道,后来却莫名其妙收回了成命。我猜,这一定与创意银子有关……”
郭世喻恍然大悟。
“你费尽心思钻进机器局研究院当个不拿薪水的小助理,原来是想做偷创意的贼!”
“还是大贼、商贼!”宋显珠落井下石道。
郭世骧大言不惭:“读书人的那点破事,怎能叫做偷!不过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而已!”
见两大哥又要嘲笑,郭世骧连忙补充道:“这可不是小弟胡诌的,那是世子真言!宋大哥,几家郡王府背着大宗在新都和双流开了两个沙发作坊,你的木器号不是也有股份吗”
彼此间把老底戳破,三人大笑一回,共饮一杯,话题便转到了今日商议的正事上。
“环城轨道马车,三弟这创意倒是不错。只是一细想,又觉得很悬……
在城墙外修一截轨道,比如百丈,花不了多少钱,自己凑凑就能干。再造一辆又宽又长的马车,装十至二十人,以双马或四马拉拽,省时省力,车价也便宜……
只是成都府环城可非百丈,那是二十二里,要用多少的银子才能建成
从南北东西有几条大河:锦江、沙河、摸底河,还有数不清的沟渠!
……木轨过河,非得架桥不可。若须保证航船通行,那桥不得建成拱形马车能不能拉过拱桥去
轨道马车不能转弯调头,那马车是绕城顺转还是逆转为好……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蜀王府和官府。若是我们费尽心力修好,那王府和官府一纸文告,便生生夺去,那我们……”
“二兄,你做事就是这般瞻前顾后!”
郭世喻的一连串担心明显引起了他三弟的不满。
“银子不够,我们可以四处化缘。那几家郡王府搞的沙发作坊、石灰作坊,还不是几家凑钱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申请发行股票公开筹资嘛!至于架桥修路,那是王府历来鼓励的,怎会反对
二兄你瞧,世子正在整修怀口镇到顺庆府的大路,何猪头和徐扒皮的人都上了,护**在川北俘虏的上万土暴子也要送去修路。
听说世子曾经放出狂言,以后护**打到哪儿,这大路就要修到哪儿!
以小弟看,成都这城太小了,穿城不过十里。蜀王府一家就占了两里,还有那几家郡王府、二台三司府县各级官府、寺庙、官仓,城里能放下几双脚城外,才是土地升值潜力最大的地方……”
“世骧说得有理!”宋显珠趁机帮腔,“太祖高皇帝曾有言: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
“对呀!对呀!”郭世骧高兴地鼓起掌来,“世子言必称太祖高皇帝,我们就来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郭世喻对他三弟翻了个白眼。
“二兄真乃状元之才!”郭世骧嬉皮笑脸地来拉手,结果被他二兄打了回去。
两兄弟闹腾,宋显珠只是淡淡笑看,并不插言。等到两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他才笑道:
“世骧创意确是不错。如今省城百业兴盛,人多商号多,这城里早晚爆满。为兄从南川王府中打探得一个消息,说某次罗姑娘大发牢骚,骂这成都府小得如同煎锅……”
“怕不是嫂妹之功吧!”郭世喻打趣道。
郭世喻大嫂的妹妹,即宋显珠的夫人李氏,与南川王长子妃尤氏同是成都西城人,是手帕之交的闺密。宋显珠能够挤进王府的生意,还能与几家郡王府合伙做生意,李氏功不可没。
宋显珠没有正面回应郭世喻的挪喻,只是略带神秘的笑容道:“世子和罗姑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神仙转世……别问鄙人如何知道的……只是告诉尔等,这成都府太小了,早晚要扩大……”
“拆城新建,恐怕劳民伤财!”郭世喻书生气上来,便插言道。
“谁说要拆城现在护**横扫川北,谁还敢窥视蜀都”宋显珠嗤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建设部已经向罗姑娘提交了规划,就在府南河外,围着城墙造一圈新城。新城之中有一条环形的大道,两边各空出两里半。你们想想:五里宽,二十二里长,得有多大面积这样一来,成都府怕会扩大一倍!听说罗姑娘已经给这条环形大道起好了名字,就叫一环路!”
嘶!郭氏兄弟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一条环形大道,这不把武侯祠和青羊宫这等城外的名胜也包了进去
“有了一环,肯定还有二环……”
郭世骧反应极快,脱口而出。然而在宋显珠凌厉的眼神下,他立即刹住了后半截话。因为跑堂的正拎着茶壶站在门口。
等到茶博士走了,郭世喻起身关好门,这才对宋显珠道:
“崇祯年来,成都府被奢安和闯献逆贼围了三次。东南西北四城外房屋完好的十存四五,遍地都是草草搭就的泥墙草屋,住的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去年王府趁着地价低廉,在城外收了不少好地,现今建一座新城倒也不难。可近来地价飞涨,城郭地一亩皮骨合计超过了四十两,回澜塔南机器局那边已经涨到了九十两!等我们在新城建环城轨道,那地价费银……”
“路边地价几何巷中地价又几何”宋显珠躺倒官帽椅上,哈哈笑问道。
郭世喻毕竟是聪明人。宋显珠反问,他略微一怔,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明白了!”郭世骧也笑起来,“诱王府以土地入股。这样了买地银子,还把王府拉下了水!这就像汇通钱庄和机器局,凭啥王府也不会作难自己的生意!”
“郭家表舅刘先生不能忘了!”宋显珠提醒道。
“好!把廖大亨和官府也拉下水!”两兄弟大笑道。
“还有轨道两边
第五百一十二章 潜流暗涌(七)
经济离不开政治,商人也离不开官府。
作为官员预备队的书生们是对国家政治最敏感的一个群体。而商人因为自身利益的考量,也时时刻刻将鼻子凑到了政治圈里,感受着那一股股散发着各种味道的空气。
宋显珠作为王府产业链中的一个供货商,对郭氏兄弟的警告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他有根有据。
郭世喻和郭世骧两兄弟抛下了他们尚未成型的宏大蓝图,飞似的逃向他们的老窝。
他俩不知道,舒师傅是如何得知郭世喻去了府学,更不知道为何一贯和气生财的老爹竟然祭起了从未动用过的家法。
不过,宋显珠的提醒已经明明白白,四川大乱之后,表面上已经平息下来,但下面的暗流仍在涌动。或许在某一天早晨,又会见到一场大规模的腥风血雨。
两兄弟在路上匆忙对了口径,想了说辞。既然想把蜀王府拖下水,在政治上与蜀王府和四川官府保持一致那是必然的。而舒师傅作为世子傅,自然首先要与他老人家保持高度一致。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出主意想办法,决心大拍马屁,把老人家的每一个毛孔都拍张开了。
这时郭世喻才暗自庆幸,若去年初在仁寿县为了那千亩无人耕种的土地与王府交恶,今日哪能得到舒师傅亲临示警的待遇
舒师傅既然在意鄙人,那鄙人不是机会大大的
……
文翁石室的几百学生集会,并没有立即在成都府的街面上掀起多大的涟漪。
在那个晚上,成都府一如平日的繁华与热闹。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大慈寺南面的下莲池进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在野三关失手被擒的东厂大档头邹政纲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蓝箭袖短打,肩上一副褡裢,装作是一名游山玩水的远足行商,挤在来往的人群中。
他时而驻足于池边四面观看,时而流连于路旁商铺眼花缭乱的商品中。一把镶银牛角梳,一柄娟秀仕女团扇,一件寿纹花扣掐金线的对襟大衫,成为了他今晚的收获。
是不是在给家里那调皮混蛋的小子再买一件玩意儿邹政纲站在一家玩具铺子门口,正在犹豫,那热情地有些过分的老板娘已经瞧出了他的心思,几步跨出门来拉住了他:
“啊呦!这位客官,瞧您大老远跑来,也不给小公子买件喜欢的东西回去老娘、老婆和女儿都有了,您家小公子该说您偏心了!”
褡裢里没有银子和钱串子摇摇坠坠的感觉,让邹政纲很不习惯。说白了,那就是一种出远门没带钱的不安全感。
邹政纲身上并非没有银子,相反还不少。只是这银子化成了几张粉钞,藏入了袖袋中,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存在感。
想到了粉钞,邹政纲又想到了野三关和腿上的箭疮。他心里默算了今日的花销总数,心里一横,便抬脚走进了玩具铺子。粉钞既然是蜀王府发下来的所谓办差经费,那么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
风车、摇鼓、瓷人……邹政纲一件件看过去,仔细检查着做工与质量。儿子的模样和喜好,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闪现。
“既然是位小公子,一定喜欢那打打杀杀的玩意儿!”
老板娘生怕放跑了生意,有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邹政纲,嘴里不停说着挑逗他购买**的话语:
“客官请看,这里有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这是卖得最好的,孙悟空的金箍棒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哎呀,这儿还有皇上身边锦衣卫佩戴的绣春刀……”
“绣春刀”一词,突然触发了邹政纲敏感的神经,他的双眼瞬间冒出了凶光,把起劲推销的老板娘吓了一跳。
“哎呀,原来公子是位小秀才!”
老板娘迅速重估了形势,做出了她认为最正确的估计。
“小公子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金榜题名!店里有状元公带的乌纱点翠银花帽!还有状元公穿戴的皁色(注一)圆领袍和素银带!喔,还有状元公游街时肩上斜披的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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