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龙王庙后街自发形成的股票交易场所更为热闹。
这里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已经成为许多渴望一夜暴富的人心中的圣地。
来自蜀地各地的人抛弃了过去的身份和信念,投入到这场陌生但是狂热的豪赌之中。
沿街搭起一张木桌,就是一个交易所。大炒家将写有买卖某某股票的牌子放于桌上,手中永远在点数一沓银钞,表明自己坐庄交易的身份。
更多的人没有桌子、没有摊位。他们带着羡慕与不甘从早到晚流连于此,只是试探一番手气,或是探索发财的门道。
从街口走到街尾便发了小财的人有之;从街尾走到街口便净身出户的人也有之。
然而有人身处其中,却没有参与到这种一买一卖的零和游戏中。他们借助这块能生出金银的宝地,用一种别样的手法发了财。
成都府到处都有茶馆,龙王庙后街也不例外。
在后街与前街的交汇口,有一间极小的临街茶铺,小到没有字号,小到没有固定的茶座。
几年前从中江县流落成都府的一对姐弟:贾素芬和贾得贵,在此开启了他们的传奇人生。
曾在附近打工帮佣的姐弟俩敏锐地发现,进出街中的人可以简单地分作两种:一种赚了钱,一种没赚钱。
赚了钱的人出手阔绰,兴奋得满头油汗;没有赚钱的人急需信息,焦急得唇干舌燥。
哎呀,这正是卖茶水的好地方!
贾素芬和贾得贵姐弟俩一拍大腿,干了!
他们拿出几年来辛苦积攒的汗水钱,匆忙间租下了这间小铺子。就着街边的人行道,摆上了七八张简陋粗鄙的茶座长凳。
贾素芬烧水上茶,贾得贵招呼应酬。一个茶座一碗茶,卖到了整整二十文,而且从早到晚皆是满座。上下午交易的高峰时节,许多没有座的人也聚在这里互通有无。
聚留于此的主顾,即便不点茶水,也不能白白放过!
于是两姐弟迅速针对这些数量庞大的低端用户开发了新的业务:大碗茶。
一竹碗没有座的茶水只收取一个铜钱。
人流必然带来信息流。《复兴报》的金融版发现了此地的妙处,便在此处设立了固定的采访点和代售点。
信息流又促进了人的思维拓展。两姐弟日日耳熏目染,短短几个月,便俨然成了龙王庙后街的权威股评家。
进项越来越多,来钱越来越快。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汇通钱庄对贾氏姐弟俩提供了一次上门服务。据说,茶铺里藏的铜钱差点压垮了运钱的马车!
……
然而,热闹与热闹不同。
本应是清净之地的书院,最近也热闹起来了。
位于成都南城的文翁石室,与南渎庙、六贤祠、文昌宫、城隍庙、四川贡院以及四川藩司的粮食储备中心丰宁仓,几乎同处于一条东西水平线上。
蜀语有云:“李冰治水,文翁化蜀”。
文翁石室,这个由汉代蜀郡郡守文翁亲手创立的书院,是中国迄今为止时间最长且从未中断、从未迁址的书院。它开创了蜀地的学风文风,为千年蜀学之奠基者。因此这条水平线,就是成都府乃至整个蜀地的文化风景线。
只可惜,最近这条文化风景线坏了味,变成了一条文革风景线。而文人士子们汇聚的文翁石室,就成了不稳定因素发酵的中心。
文翁石室的前院,是一个由大殿、偏殿、水渠、广场、牌坊、石碑和绿树花草点缀的宽敞庭院。可今天一下涌来了许多学子,让这个庭院显得十分拥挤。
庭院正中,一名满头油汗的秀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纵跃上了三尺高的讲台。讲台在重力的冲击下摇了摇,让下面的人揪了下心。
不过那秀才分明是练过杂技的。只见他单脚在讲桌上一晃,先来了个金鸡独立,随即便定住下盘,稳住身形。
作为演讲的开始动作,那秀才拉了拉青布棉袍缀着补丁的袖管,然后张开五指,伸长手臂,对着下面的普罗大众来一个横扫乾坤。
只是,这个经典而有力的手势行至中途,突然一个回弹,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原来,因为袖管上补丁太多太密,他的手臂被已经严重变窄的袖管生生拽住了。
台下的哄笑声中,一名身着鲜艳女衣的书生怪声问道:“李建德,你娘的大热天还穿棉袍!你的万贯家财呢是不是上股市输光了家当”
“非也!本秀才耕读传家,绝不炒股!”李建德涨红了脸,恨声反驳道。
为了摆脱尴尬,李建德奋力扯了扯袖管,以便两条上肢可以自由运动。只是他一时冲动,而那细纱棉袍又太不耐扯。只听“吱呐”一声脆响,那右臂的袖管竟然纵向开裂,吊在肋下成了甩动的一片云。
李建德无可奈何,只好在台上宽衣解带,表演了个现场宽衣。
下头的笑声更大了。又有声音讽刺道:“李建德,你败光祖业,落到抄书写字还烂账的田地,如今还有什么面皮来摆华阳三才子的臭架子趁早自个滚下来,让我等听听成都四大少怎么说!”
眼见自己脚下的台子不保,李建德不由怒从中来。他将那件破烂青袍往台下狠狠一扔,然后捏紧五指,弹出灵活的手臂,向苍天砸出一记重拳,朗声反击台下的杂音道:
 
第五百零九章 潜流暗涌(四)
有人演戏,就有人看戏。x菠≦萝≦小x说
与文翁石室一墙之隔的南渎庙,是祭奠蜀地江河大川之神灵的神庙。
这座古老的神庙,比蜀藩封国四川的历史还长。高大的红墙之上,巍峨的殿宇层层耸立,但在朝阳清晖的映照下,仍不免露出几分萧条与破败。
南渎庙的北墙外,有个大池子。因庙得名,就叫南渎庙池。池子内外堆砌假山花石,象征蜀地的山川湖泊。围绕着南渎庙池,则是个酒肆林立的热闹之所,日销万金的风流之处。
既是神庙,肯定是官产。南渎庙池本在南渎庙中,自然也是官产。
因为南渎庙池的地段好,风景美,成都府县官府便动起了歪脑筋,将这池子隔出南渎庙,周围改作酒肆茶铺,好收取租金。
官府来头大,但有人来头更大。
成都府县官府的好日子没多久。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心痛他的儿子朱椿没钱花,特地下诏将南渎庙池和另一处风景名胜区成都府万年池的官租赏赐给蜀王府,作为蜀王府每年的花销。
在后来的岁月中,万年池的租金归还了官府,但南渎庙池的租金依然归属蜀王府。蜀王府也从单纯地收取租金,渐渐演变为对南渎庙池周边区域行使管理权,进而又接替越来越缺钱的官府负责管理维护整个庙产。
看护庙产,收取租金,乃至洒扫修缮,都需要人。
蜀王府里派出的人,自然都是宦官。但这里的宦官与看守王陵的宦官那可不一样。
看守王陵的宦官,大都是蜀王府中犯了错误的那一类。要见到他们的主子爷,一年中可能只有祭拜祖宗那几天。
但看守南渎庙的差事却不同,是个既清闲又有钱的肥差。宦官们只需每月出门一趟把租金收回来,还能顺便从商户手里混些日用。至于平日里,庙小事也少,倒是清闲得很,所以这里就像京师北安门外的安乐堂一样,慢慢变成了蜀王府下层宦官养老送终的地方。
下层宦官们在蜀王府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利索了,没有什么功劳但是苦劳不少。他们也不像正常人一样,有家庭子女照顾。聚在一起养老,可以方便互相照顾。
当然,这里虽好,却不是那些上层宦官来的地方。上层宦官大抵住的都是自家的私宅私庄。他们虽然没有亲生子女,但名下的宦官比亲儿子还孝顺。
平静如水的南渎庙,如同时间停滞之地,可今日是个例外。
早早的,便有王府里的几名大太监进来,把南渎庙的老人们召集在一起,给他们打招呼。
一名头带面纱锥帽的太监宣布,曹三保曹公公让你们最近收敛些。别以为小主子出门征战,你们这群闲得肉皮子发痒的老货们便放心大胆地吃酒赌钱。若是出了事情,世子爷怪罪下来,谁出的事谁去应规矩。
曹公公还说,最近成都市面上有些异动,你们这些野惯了的老货们没事不要出门。若因收租采买等事情出门,一定要在门口登记。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言语风声,回来便要立即报告。
这几名府内太监传达完毕,并没有像以前来南渎庙打招呼的人那样,说完了喝茶,喝完茶吃肉喝酒,然后一拍屁股走人。他们留下一人,守在了大门口,说是立即开始进出登记。其余的人,跟在那名面目不清的领头太监身后,在南渎庙东墙边的老槐树下,用梯子和木板搭起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台。
这时,南渎庙的老宦官们已经猜到了这帮神秘人的用意了。
那处平台与文翁石室之间,只隔着一道高大的灰红色砖墙。听说蜀地开始新政之后,那些秀才公三五两天就聚在隔壁嚷嚷。
“成都府又要出事了!”
久经世事的老宦官们不等带刀侍卫前来驱赶,便默默地用眼神交流完毕,悄悄溜远了。
他们明白,树下这帮人啊,离得越远越好。
……
老槐树上狭窄的平台上,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手抓树枝,倾斜身子,竖直耳朵,尽力在墙对面一片嘈杂声中辨别出有用的信息。
“干爹,秀才们在诋毁世子爷……还有罗姑娘,说她是千年妖狐转世,在商为妲己;在周为褒姒;在春秋为夏姬;在汉为飞燕合德;在晋为贾南风……他们说要写书画画,把世子爷和罗姑娘的秽行大彰于天下……”
“真是无毒不书生!孔圣人门下弟子,怎地是这般下流模样!”秦裔轻言细语道。看似不经意,他的嘴角边却冒出一丝狰狞。只是锥帽边缘垂下的面纱,把这一切都很好地遮掩起来。
这时,院墙那边突然哄笑起来。在哄笑声中,夹着成都府街面上登徒子追女人时常发出的声音——尖利的口哨音。
不待秦裔抬头发问,那小太监已经把听到的消息传递了下来:
“有个书生建议,要在西游记里改写一段,影射世子爷和罗姑娘……都是些淫秽之语……干爹,儿子不敢……”
“不要紧的!”秦裔仰头鼓励道,“主子养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为主子打探消息!”
“那书生胡诌了一个对子,好像是章回题目:猪八戒新欢酬娇妻,高小姐留春效鸾凤……后头还有许多情节……真是不堪入耳……”
“可恶。”秦裔轻声道。
“还有人要画春宫图,把猪八戒和高小姐都画进去……还有人起哄,阳物要粗大生猛,牝户要纤毫毕现;动作要大开大合,姿势要荡魄……”
“该诛九族。”秦裔轻声自语。
一股阴冷的杀气,透过薄薄的面纱渗透出来。秦裔转头看着身后负责记录的人,吩咐道:“不管他们讲什么,我们只管如实记下来!”
 
第五百一十章 潜流暗涌(五)
一名晚来的书生风驰电掣般冲进了文翁石室的大门,像一阵狂风从郭世喻身边刮过,连个儒生碰面最基本的拱手之礼也没有。或许他是来晚了,又或是急于站台发言,总之急得像狗抢屎一样。
郭世喻没有心情与这不知礼仪的家伙计较。他只是稍稍转头,瞥了眼那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抬起疲惫的大腿,跨出了书院高高的门槛。
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两个时辰,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
今年秋闱的科目如何,能不能改回原来的规矩,谁心里都没个准。
但是,闹一闹便能解决问题
这些人太幼稚了!郭世喻轻轻嗤了一声。
这些年,大明朝的各个地方都在闹。
陕西、河南、山东闹流贼;
辽东、北直、山西闹鞑子;
江南闹奴变;
江西闹棚民。
至于四川,闹的人和事更多了。流贼三进四川,去而又来,来而又去;去年初的除五蠹暴乱,曾经席卷全省;土暴子盘据川北十几年,打打杀杀。
眼见着献贼既去,除五蠹平息,近日官军又大胜土暴子于川北,全省太平已是指日可待,这时节那些书生们偏又出来闹腾!
闹一闹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最大可能是人头落地。
世子年幼仁慈不假,但老成果决也不假。按照贺有义的说法,那是“天下之雄主,盖世之英雄”!
一帮子手无寸铁的书生,以为抬着孔夫子的灵牌去闹事,便能保得住项上人头
幼稚!郭世喻在心里又痛骂了一声,顿时沉重的心情清爽很多。可是这快感转瞬即逝,一股子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科业不举,仕途无望。老将至此,一事无成!”郭世喻恨骂道。
这句话,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
……
郭世喻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商人家庭。怎么个非常富裕呢反正距离顶级富豪呢,差了一长截;可比起市井街民,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郭世喻的爹本是仁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读了蒙学后没有选择继续进学,反而到成都府一家印染作坊当了学徒。因为勤快忠厚、知书达理,深得老板赏识,那作坊的老板便将自己的独女许配给了他爹,也就是郭世喻的妈。
郭世喻的外公去世后,他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爹把印染生意由简单的来料加工变成了规模化印染,后来又攀上了蜀王府这条关系,走上了高端路线。他爹有了钱,按照大明商人发家之后的规矩,投入到了两个行业:
一个是最传统的行业:买地;
一个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行业:教育。
在老家仁寿县,郭家置地不过千亩。可在成都府的周边数县,郭家置地足有万亩。
可教育不是买地,给钱就行,那是需要十分勤奋和些许天分的。
郭家三个儿子。老大郭世勋三十出头,童生试死活考不过,最后只能弃文从商,接了老爹的班;老二就是郭世喻,好歹考了个秀才,让郭家的巨额投入没有白搭;老三郭世骧只有十几岁,性子机灵古怪。最近他弃了科业,一声不吭跑到机器局研究院去当助理,把老爹气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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