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很快就有王府里的人到各庄贴告示,并把告示上的内容念给大家听!”少年公子留下一句话,带着骑兵远去了。
这少年公子自然就是朱平槿。他是应廖大亨之恳请,到彭县和新繁县去助战的。昨晚,一匹快马从成都府北门冲进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闯贼上月攻进洛阳,福王遇难!”
福王遇难,引起的震动远大于几月前督师杨嗣昌的自杀。川人与杨嗣昌有仇,都说是他把献贼赶进了四川,所以他死了,街上有人放鞭炮敲锣鼓。福王遇难,却在川人上下各个阶层都引起纷纷议论。
福王是谁不要说城里的官绅知道,就连上了点年级的百姓也知道。那是万历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天启皇帝和当今皇上的亲叔父!
万历年间的嫡爱之争,经过别有用心的不良文人反复炒作,早已发酵放大成大明朝全民性的娱乐话题:郑贵妃迷惑皇帝,欲立亲子为太子,正人君子坚决抵抗,奸人最终失败收场。上层学术界已经公认为这是忠奸不两立的当代版本,但是下层百姓群众,对郑贵妃如何诱惑皇帝更感兴趣,比如是否她在床上使用了媚术她是否在终南山修道千年这次全国性娱乐事件中的男主角之一,就是洛阳惨死的福王朱常洵。
巡抚衙门也炸了锅。福王遇难,众官员免不了齐聚廖大亨之处,再来一个集体哭丧。大家痛哭,并不都是在作秀。一个简单而且残酷的事实已经**裸摆在他们面前:皇帝连自己的亲叔叔都保不住,那他还能保住谁他能不能保住京师,保住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大明气数将尽的绝望第一次进入了许多官员的脑海,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受控制地闯入他们的心扉。
朱平槿昨晚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福王被杀的消息。廖大亨通过李师爷这个联络人传来他的请求:请世子步出王府,到新繁彭县走一遭。
朱平槿通过史书知道福王的悲惨命运,但是他不知道福王世子能否如真实历史一样逃脱。如果福王世子没能逃脱,那么南明史就要改写了。他闭着眼睛想了一刻钟,便跳出大浴桶,擦干了身子,钻进了舒服的大床。
王妃养病,朱平槿便干脆搬到长春宫居住。他本想稍事休息,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多。老妈受蜀王责难,便赌气把蜀王府的王庄大权全部交给了他,只留下王府的生意继续打理。于是王庄前些日子堆积的事务便排队来到了朱平槿的面前。管事的人有了,长春宫如同过去一般热闹。
该管的才管,不该管的坚决不管!朱平槿用前世的工作经验,先给自己定了一个基本规矩。
第一百零七章 省城纷乱(六)
新繁县距离成都府很近,不过二十里。县城城周八里,以石头砌成。李自成在崇祯十年入四川,围攻成都。新繁县虽然未能侥幸,但因没有被焚或者被屠,所以繁华依旧。狭窄的县城装不下日渐增多的人口和店铺,城门口外的商铺密度一点不逊色于城中。只是城外官兵云集,能逃走的居民早就跑了。
朱平槿一行距离新繁城五里,便有宁川卫何指挥、抚标守备嘉措以及成都后卫一个姓徐的指挥同知前来迎接。
宁川卫衙门设在城北的重阳观和白云庵之间,新繁县和彭县都是该卫的汛地。老何五十出头,是个大胖子,人称何猪头。他的主业是宁川卫掌印指挥,副业是北门何家商号的大掌柜。
何家商号主营建筑施工总承包,兼营粮食买卖,顺便卖些花草、医药、皮革和煤炭矿藏等等,与王店多有生意往来。所以当朱平槿到来,那何猪头便熟络地与朱平槿攀谈起来,并且大倒苦水,一点没有巡抚衙门领受任务时的慷慨激昂。
“世子爷,城里有啥乱民啊就是一群瞎起哄的庄户和百姓!若是下官真打,一个时辰就能打下来!
可不能真打呀!打死了谁来替王府种地再说我们卫所已经好几年没领过足饷,兵士伤了残了还不是我们这些领兵的冤大头出银子养着!”
何猪头圆圆大大的脑门,顶了一个小号的头盔,显得非常滑稽。朱平槿忍不住想把他的头盔给摘下来,换上顶**一统帽(注一)。
“何大人老于战阵,还请何大人指教!”
“哎呀,世子爷,您就别调戏下官了!下官就是一个小本生意人,那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您看,去年天旱,我们宁川卫整整少收了几千石,今年好容易盼了几场春雨,眼看就要育秧了,这人又在城里城外拴着。再这样对峙下去,误了农时,明年不要等献贼来打我们,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朱平槿斜着眼睛瞪了何猪头一眼:
“城里何大人总算说了句真话!这城里的乱民除了我们王府的庄户,还有你宁川卫的人,对吧”
“对对!下官刚才着急,没给世子爷禀报清楚,还请世子爷恕罪。” 何猪头在马上作揖。眼看头盔就要晃掉了,他连忙伸手按住。
“没说清楚你宁川卫两万多丁,五万亩地,还缺这点人何大人不是怕没人,也不是怕误了农时,是怕都司和巡抚大人追究你治军不严、纵兵作乱之责吧!”
“哎呀,世子爷,下官哪敢诓骗您呀我宁川卫两万多丁,那只是兵籍户册上的数字。下官前年让小的们按人头点过,实有成丁不到一万八千。您看啊,去年献贼一来,都司就从我们成都五卫中抽兵给方总兵,一家抽了一千五。到现在这些人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都司、巡抚衙门又各抽了五百,说是重建抚标。这加起来就是两千五了……”
“再加上父王修宫苑一千,青楼赌场看门五百,你的商号一千五。这就是五千五了!”
“世子爷您啥都知道,您还调戏下官干嘛”
“好了!我们既然不分彼此,还请何大人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朱平槿笑着道,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下官的想法是:” 何猪头在朱平槿身后放低声音,“先把他们骗出城来!”
“怎么骗”
“先请世子到城下恕他们无罪,然后宣布每个出城的人都减免今年的租税。等他们出了城,老子……不,下官再挑几个领头的杀了,那时他们不是任由我们揉捏吗”
朱平槿转头狠狠瞪了何猪头一眼。那何猪头脑袋一低,赶忙躲过朱平槿杀人一般的眼神。
“本世子一国储君!怎能行此无义无信之事如此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蜀王府”
朱平槿丝毫没有因为何猪头躲开而放过他,先盯着他臭骂一顿,然后话音一转:“不过,何大人毕竟老成持重,这减免租税一说确有可行之处!”
“哦”何猪头眼睛一亮。
“军户所交租税之重,较民户有过之无不及。本世子这次来,就是秉承母妃旨意,向王庄庄户宣布减租!”
“真的要减租” 何猪头大眼圆睁。
“本世子金口玉言,当然是真的!佃户减至五成,投献减至一成!”
朱平槿话没说完,何猪头身体一晃,差点从马上掉下去,还好被朱平槿眼疾手快抓住了肥肉。
“王府一减租,下官等就没活路了!” 何猪头满脸沮丧。
“怪哉!我王府减租,干尔等卫所何事”
“王府一减,我们也得跟着减。我们不减,那人不是都跑光了吗” 何猪头有气无力。
“你的兵跑了,你不晓得抓回来”
“跑进了王庄,我哪敢去抓呀!”何猪头仿佛死了爹娘一般。
“就少了两三成,何至于这般如丧考妣么”
何猪头忍不住泪涕直流:“哎哟,我的世子爷呀!您从小金窝银窝里养大,不晓得我们下头当丘八的苦喔!
我们成都府的六个卫,这几年打仗就没断过!军器甲胄要配,粮草衣服要发,打死打伤了人要抚恤,军饷要补,人头要给赏钱。这打仗就是打钱耶!上头拨下来的哪点银子怎够再层层过手雁过拔毛,到我手里能剩下三成就不错了!
一过年节,上官都得送送礼臣称贺,从王爷到二台、兵备、清军,到总兵、都司,哪一位小的都不敢不送,哪一个衙门都不敢少了。现在粮价涨得这么厉害,今年肯定还得涨。这一两银子买不了四斗米,那些军士的老婆娃儿饿得哇哇乱叫,不跟着造反就不错了。下官不靠着做点生意赚点钱,哪里活的下去呀!下官有时被逼得……这都想上街去抢了,想来想去又不敢。自个掉脑袋是小事,抄家灭族是大事……”
何猪头诉着苦,领着朱平槿一行人来到了他的中军。中军设在城外一家大户的宅院里。据说这家人被乱民杀了好几个,其余的人都跑了。
门口有四个站岗的小兵,穿着分不清颜色的破战袄。战袄上到处开着大小不一的破洞,乌黑的烂棉絮从破洞中钻出来。虽然已近阳春三月,但他们还是冻得嘴唇乌青,瑟瑟发抖。
朱平槿撇开喋喋不休叫苦连天的何猪头,走到一个站得笔直的士兵跟前。那个士兵大约二十出头,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一双鹰隼眼炯炯有神。
“你冷不冷”朱平槿问。
“这是世子爷,赶快回答!” 何猪头在后面急忙催促道。
第一百零八章 省城纷乱(七)
朱平槿的皮靴没有踏上新繁县的城头。但他进城,并没等到天黑。
午时刚过,新繁县的城门就吱呀吱呀打开了。大群垂头丧气的乱民走出城来,密密麻麻跪在城门两边。他们老老实实的双膝着地,双手平端,脑袋上顶着王府的告示。他们祈祷这张告示不是一场骗局,为了这张告示,他们可赌上了自己的脑袋。老百姓被官府的花言巧语诓骗,最后丢了身家性命的例子还少吗
乱民们就这样在城门口跪着,忍受着时间的折磨,直到穿红色龙袍的正经少主子打马过来。少主子派了一个文士宣布,告示中的内容都是真的。王妃仁慈,赦免了庄户们的罪行,庄户们只要留下姓名和手印,保证不再作乱,他们就可以回家!
地上跪着的大片人群顿时响起了兴奋的声音。庄户们纷纷给世子磕头,称赞王妃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世子就是菩萨身边的散财童子。他们纷纷表示,他们不是乱民,他们是被真正的乱民裹挟的。那些真正的乱民是谁呢就是那些还赖在城里不肯出来的人!
看来,经过王府三百年的长期教育以及王有企业的员工身份,使他们都具备了基本的政治素质和风险意识。人群中还有一些人明显不是王庄庄户,而可能是自耕农或者小地主。他们围着程翔凤,七嘴八舌询问王府的投献政策如何兑现。在朱平槿眼神的鼓励下,雅州的地主举人程翔凤颇有成就感地一一就相关问题做出解释,并且立即搬来桌子铺开摊子,现场接受他们的投献。
还赖在城里不肯出来的,大都是乱民的头目和卫所的军士。眼见朱平槿这边热热闹闹,气氛喜庆,仿佛过年一般,何猪头和徐同知只好捏着鼻子宣布,赦免所有参与作乱的卫所军士,但是租税减免一事,两人则坚决地只字不提。
新繁县一县皆降,最后只剩少数几个乱民头目。他们担心官府秋后算账,放绳子吊出城去跑往彭县,结果被早已等候的抚标骑兵砍了脑袋报了战功。
第二天,平叛的军队继续轻松向彭县进发。兴许庄户们已将王府的减租投献政策传回了彭县,官军刚刚开进县境,就有大群百姓拿着王府的告示在路边等候迎接了,顺便献上新鲜的水果和米酒,一片感人肺腑的军民鱼水深情。
朱平槿等人只好下马,接受百姓的好意,并再次就地铺开摊子,接受百姓的投献。等到官军开入彭县,县城早已人去城空。乱民们该回家的回家,该逃命的逃命,不相干的县城居民也会暂时避出城去,看清了官兵表现以后再回来。
唯一留在城里的人,是困守县衙近一月的知县王国麟王大人。当他重获自由见到朱平槿时,那种劫后余生的解脱感顿时彻底释放出来。见这个须发皆白全身恶臭的糟老头子哭闹得不成样子,朱平槿只好让何、徐两位兵大爷把他架出去,到僻静的后衙去好生好生开导他。
随着省城附近的乱民被迅速镇压,一度席卷全省的“除五蠹”运动逐渐走入了末路。
朱平槿和廖大亨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了不同的镇压手段。
雅州是坚决的军事镇压,乱民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沦为奴隶;
彭山县也是军事镇压,但主要还是亲情感化,所以大部分主动放下武器的土匪享受了投诚的待遇,变成了王庄的庄户;
省城附近还是军事镇压,但一击就收,打散了事,余者让他们自生自灭各回各家。
彭县和新繁县是“除五蠹”运动的发源地,闹得也很厉害,但是他们与雅州和彭山的情况截然不同。
雅州的乱民是一群各地流民的集合,杀人放火抢劫发财是他们作乱的唯一目的;彭山乱民的主体是牛角寨的土匪,进了城是匪性毕露,无恶不作。雅州和彭山都是王府势力的真空区域,朱平槿想在那里布局扎根,大砍大杀对他很有好处,所以他选择了用刀枪说话。
新繁和彭县的乱民,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王庄的庄户,其余的多是卫所军士、中小地主和自耕农,他们并不是想杀官造反,如两县的知县都呆在县衙里安然无恙便是明证。他们的作乱行为,只有经济诉求,并无政治诉求。说白了,他们就是要老板加薪,要政府减税。两县又是地处灌区的黄金农业区,动手杀人无疑会损害朱平槿的政治声誉和经济利益。
在朱平槿横扫两县如卷席之时,新任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正率领从成都前、中、左、右四个卫所挑选出来的敢战精兵四千人向邛州方向前进。
陈士奇离开成都时,巡抚廖大亨亲临西门赠酒壮行,并赠一百抚标亲兵充做随身护卫。陈士奇当着送行的数十文武官员、数百学生子弟和数千士卒家眷的面,慷慨泼墨,留下了“纵留沙场千堆骨,不破张贼终不还”的豪言壮语。
嗟乎,伟哉!
嗟乎,壮哉!
这首大气磅礴、立意高远,充分反映陈大人品德高尚、学问精深的诗句,顿时就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广为传颂。
据说,张贼余孽陈怀年就在邛州附近。至于在邛州附近的哪儿,陈士奇不知道,他的手下也不知道。当然,陈士奇并不担心陈怀年那数百残兵,他认为从成都到邛州的路都是平坝,被残匪半路伏击的可能很小。他准备先到邛州修整两日,打听清楚陈怀年的下落后,再领兵截杀,争取一战而胜,最好生擒贼首,亲自献给天使,让皇帝陛下知道,他简拔陈士奇是多么的英明!
大军一路向西前进,出发后第七天终于走到了大邑县与邛州之间一个叫新场的镇子。天色已经傍晚,陈士奇见士兵个个累的东倒西歪,只得吩咐就地扎营,明日再走。他毕竟年事已高,经过这数天鞍马劳顿,早已经觉得身体不适,于是简单嘱咐几句,便上床休息了。
兵备大人路上有车坐,到地方有床睡。但是他的士兵行军靠走,吃饭靠抢,御寒靠抖。他们晚饭没有着落,怨声载道,见无人管束,胆子立即大了起来。他们三
第一百零九章 新军初成
陈士奇废了,王妃的病也好了。她最近不再和王爷顶牛,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三月三上巳节那天,朱平槿陪伴母亲到西门外浣花溪畔的青羊宫游玩一番。浩浩荡荡的队伍,看稀奇的人群,弄得整个西城鸡飞狗跳。成都知县吴继善为了维持地方次序,上蹿下跳累出一身油汗。朱平槿见知县大人实在辛苦,连忙让李四贤封了个大红包送去。
王庄恢复重建与改革全面启动。此后,朱平槿对外宣称代母理事,实则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开始着手完善军队组织,调整军队部署,扩充军事力量,重点是利用星罗棋布的王庄,强化他在省城附近的军事存在。
首先是护庄队和护商队两大军事系统的分离。
顾名思义,护商队是机动的野战军;护庄队是驻守的地方军。但是,两者除了担负的作战任务有所区别外,他们士兵的主体都是一致的:或是签订了卖身契的王府家奴,或是王府王庄的庄户。招募的,甚至是租来的士兵也有,比如王大牛的特务连士兵和宁川卫、成都后卫的卫所军士。但他们的待遇与家奴庄户出身的士兵待遇并无二致。目前,护商队中的招募士兵一般集中编组,但是打散混合编组将是大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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