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小匪们被眼前一幕吓得战战兢兢,一个个飞快地爬起来往前跑。
大当家的命令传了回去。很快,亲兵们便驱赶着后继的土匪沿着大路过来了,有几个亲兵的刀还在流血。土匪们跑得稀稀落落的,一个个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活像一条条中暑的老狗。
路过张光祖,土匪们纷纷加速,像逃离死神一样,头都不敢回。
哈哈哈!张光祖得意地笑了。全他妈的是贱货!不杀几个就没人把老子放在眼里!
突然,前方远处爆发出巨大的声浪。花马惊起前蹄,把猝不及防的张光祖狠狠摔在路边田坎上。
“出了什么事情!”张光祖捂着摔痛的屁股爬起来,向周围大声吼起来。
“败了,我们败了!”一个打探情况的亲兵向张光祖跑过来,“官兵……”
他话没说完,一截刀尖插入了他的胸膛。
“老子让你乱喊!”张光祖把溅在脸上的鲜血抹了一把,活像一个嗜血的恶魔,“都给老子过来列阵!”
没有人过来列阵,因为张光祖的命令已经被由远及近的隆隆铁蹄之声完全压住了。土匪们无论新老,无不脸色苍白。随着机灵的开始转身逃跑,更多的人加入了逃跑的行列。后面茫然不知的土匪继续前进,与飞快逃跑的土匪迎头撞在一起,造成了大路上的拥挤和打斗。
“你们几个,去把那群兔崽子集合起来!把官兵给老子挡住!”张光祖费力地爬上花马,吩咐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兵。
几名亲兵听到命令,露出些许喜色,转身向后方跑去。
可没跑出三十丈,他们就离开了大路,向西边丘陵跑去。
“你们往哪儿跑”
张光祖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命令哪里没说清,让亲兵们误会了。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
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手下在身边。而官兵骑兵的大旗,已经隐隐可见。
那面红色的旗帜跳动着,像一团通红的火焰,向他将烧过来。
而他,有如一个丑陋的幽灵,孤独地漂浮在空寂的天地中,去迎接它注定的宿命!
戌时将至,余晖满天。
从双流县与彭山县的交界处到岷江内外两江的交汇口,南北绵延十五里、东西宽五六里的地域内,一场规模巨大的官匪大战已近结束。
最后出击的抚标董卜部土司骑兵像一把铁扫帚,沿着大路向南,狠狠地将大路及两侧地区刮了一遍。他们清早出城,闯过了乱民的阵营,又接连奔波了数十里,早已人困马乏。幸好及时找到世子,朱平槿又体恤他们的辛苦,给了他们一个多时辰休息和喂马的时间。被养足了精神的人马一放出来,就势不可挡地冲杀了十余里,直抵岷江渡口才被迫停住。
朱平槿和钱、李两位师爷为了让抚标冲杀得更快更猛,不至于被他们最喜欢的东西绊住手脚,对他们做了一个特别的承诺:今天斩获的所有首级,都归抚标所有!
护送两位师爷出城找世子,抚标已经
第一百零二章 省城纷乱(一)
江口之战,歼灭了牛角寨土匪主力,朱平槿获得了收取投献的自由,控制了彭山县城和大量的田土,缴获了整车整箱的金银珠宝,还有八千免费的人力资源;廖大亨用张光祖的人头和剿灭土匪的政绩来保住他自己的仕途,分享朱平槿的赞助费。大家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皆大欢喜。
二月十七日早晨,在廖大亨收到张光祖人头的第二天,巡抚衙门召集省里高官议事。
张光祖的首级洗得白生生的,头发也打散了重新梳过,简直比长在身体上时还标致。它被搁在一个黑漆盘子中,一块红布蒙得严严实实,端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桌的一角。
“这是何物”
明显不是巡抚的大印。
神秘的东西总是能让人们的好奇心发作,况且这是巡抚大人生病告假以来,第一次召集三司、兵备、提学等在川文武官员一起议事。
作为二台之一,巡按本应来的。但老巡按已经离任,新任巡按刘之勃(注一)却刚刚出京,估计还要两三个月才能赶到就任。作为领兵大将,四川总兵也该来的。可总兵方国安还率军留在夔州府,一时半会回不来。官场传闻,方国安因为前番的迭次大败,将被调任楚军某镇总兵。
廖大亨一跛一拐地从后堂钻出来,被两个师爷搀扶着。他脸上挂着泪痕,分明是刚刚痛哭过。一众官员心中骇然,连忙上前施礼请安。
廖大亨在正堂上坐好,各官都落了座。
廖大亨语带悲戚宣布了噩耗:“本抚今晨收到消息,献贼破了襄阳城,襄王已经薨(hong)了!”说完,他忍不住涕泪直下,嚎啕大哭起来。
藩王之殇,即是国殇。巡抚大人都在痛哭,下面官员那个敢不哭这不是个人有没有感情的小问题,而是关乎忠与不忠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
众官哭成一片,声震屋梁,吓得飞檐上的几只乌鸦赶忙逃离,天空留下一连串呱、呱的难听怪叫。
廖大亨见戏已经做足,终于收住了哭声。
“收到消息还说:正月间献贼击败猛镇之后,急行出川入了荆州,惠王一日三惊,夜不能寐……
谁知献贼奸诈无比!打听到我大军云集荆州,襄阳空虚,其竟自率轻骑一日一夜奔驰二百里,到达襄阳附近。又命部将二十八骑伪装成官军,拿着缴获之杨阁部调兵文书混入城内。初四夜半,城内伏兵放火为号,趁乱袭击官军。天明以后,襄阳不幸沦陷,襄王被执!
据传,献贼高坐于王宫中殿上,给襄王一杯酒,说道:‘吾欲斩嗣昌头,而嗣昌远在蜀,今当借王头使嗣昌以陷藩伏法。王其努力尽此一杯酒。’于是,襄王及贵阳王等俱死难于襄阳西城楼上,王府家财等亦没于贼手!”
廖大亨讲述了他听到的襄王遇难详情,讲完了眼睛一红,几乎又要哭出来。
廖大亨此言,分明就是利用张献忠的话来为杨嗣昌辩护!四川官员们对杨嗣昌恨入骨髓,自然敏感万分。
提学副使陈士奇率先起来发难:“杨文弱引贼入川,为祸蜀地经年!如今,献贼重回荆襄,如鱼入大海,那里还能困住!杨文弱提数省之兵,糜一国之饷,上欺天子,下负黎民,此罪已在不赦,又何需陷藩之罪名耶!”
陈士奇既然出言不逊,廖大亨当即决定反击。否则按议事的惯例,下一步乌鸦们就要群起攻击他本人了。
陈士奇是个闽人,字弓甫,天启五年进士,老家据说在东海边的一个海岛上(注二)。
他五十几岁,当过重庆、贵州和赣州三地的兵备,又当过贵州的提学和江西参议,与学生和流贼都打过交道。他生活简朴、处事执拗,好谈兵事,这得到了一样好谈兵事的学生士子的欢迎,也深受一样好谈兵事的京师朝官的赏识。据说,皇帝已经接受了廷官的交章推荐,任命他为四川兵备副使,遗缺由老状元张绍桐接任,上谕已在路上,估计这几天就会到达。
提学副使的本官是提刑按察副使,正四品,以按察副使的身份分管一省学务,故称提学副使,或称提学道,士子则称大宗师。兵备副使的本官也是提刑按察副使,俗称监军道或兵备道,作为巡抚的第一军事副手,也是正四品。
从提学副使到兵备副使,官品虽没升,但分量大不一样。自宣德以来,总督、巡抚一职逐渐由临时性差遣转变为一省之常设,成为地方上的最高文职官员。
总督、巡抚既然位高权重,那么任命就更须慎重选拔,故而逐渐形成了晋升资格的限制。总督一般要有都察院右都御史以上资格,由六部尚书、侍郎、地方巡抚等官员推升;巡抚一般要有都察院佥(qian)都御史以上资格,由两京寺卿、少卿、大理寺丞,地方资深布政使、按察使、参政、兵备副使、上等知府等官员推升。
崇祯年来,鞑子寇边、流贼肆虐,各地军事愈重,由兵备副使晋升巡抚者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近的如廖大亨本人,便是由兵备副使升任的四川巡抚。他升任巡抚之后,兵备副使之职一直空缺,不想朝廷竟然指定他的政敌陈士奇接任。
“陈大人,不好对杨阁部无礼。”廖大亨语气不重,但是警告的意味浓厚,“天下咸知,杨阁部乃天子一手简拔,深得陛下倚重。市井小民,不知剿贼之难,不知钱粮之困,妄议时事,因其无知,姑且纵之。如今国运坎坷,我等皆朝廷重臣,当时时替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不好说出不分轻重的话来!”
廖大亨说出一番政治绝对正确的话,让政敌不好刁难,顺便折损陈士奇几句。
“杨贼确乃天子简拔,他却蒙蔽圣上,辜负圣恩,真乃无耻之尤也!”陈士奇丝毫没有被廖大亨的话难住,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如今襄藩之难,全由杨贼一手
第一百零三章 省城纷乱(二)
廖大亨轻松地侃侃而谈,让下面包括陈士奇在内的官员面红耳赤。彭山被占,知县自尽,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若是朝廷起追究失地之责,在座的一个都跑不了。
“本抚一面暗中策反张贼之弟张光培,随时掌握流贼动向;一边暗中调集天全土司兵,与本抚之标兵一起,隐蔽集结于仁寿县、双流县等地。待张贼离开彭山坚城,即刻围攻之!
前日,张贼率三万五千贼众离开彭山,北渡岷江,攻向成都!我军趁其半渡,突然四面兜击,一举全歼贼众。阵斩贼酋张光祖,其弟张光强,大将陈怀贵等以下一万余人,俘虏八千,投江淹死者不计其数!
双流知县李甲呈文具称,我军与贼寇大战,双流、彭山两县数万百姓亲临战场为官军助威!战场杀声震天,贼寇遗尸十余里!满江为赤,岷水不流也哉!据报,仅有张氏部将陈怀年率残兵不足千人向西逃窜。”
说完,廖大亨吩咐师爷将双流知县李甲的呈文传下去,让陈士奇等官员细细观看。
如此之大规模的会战,又有如此之多的现场目击者,看来是不会有假了。
“若下官所记不差,此乃自奢安之乱平定以来,本省之第一大胜也!此胜此捷,皆乃廖公之奇谋也!”有官员立即见风转舵,高唱赞歌。
陈士奇心中懊恼万分。
都怪该死的乱民!堵住了四门,让自己变成了聋子瞎子,这事前竟然一无所知!前日倒是听下人说过,有几百抚标的骑兵冲出了南门,去向不明。不过,抚标中有些战斗力的,也就是几百董卜部骑兵,其余的营兵也比卫所军好不了多少。所以参战的,很可能就是董卜部骑兵。
这几百骑兵就想剿灭张贼,兵力肯定不够,那么剿贼的主力一定是天全土司兵!陈士奇心想,既然自己的弹劾奏章已经发出,现在收回来也来不及了。不如今日先放过廖大亨,以后再暗中查明事实真相,或者寻找廖大亨的其他过失!
在朝堂上打官司,陈士奇觉得自己还是蛮有把握的。想让廖大亨滚蛋的,朝中并非自己一人。如蜀王府,在此次民乱中损失惨重,廖大亨又拖欠宗禄不给,早已是对他十分不满。若是能让蜀王府出面冲一冲,朝廷诸公那里一定效果很好。
陈士奇一边暗自思索,一边计划下一步行动。孰料廖大亨好像意犹未尽,又抖出些猛料:
“此番献贼余孽祸乱四川,蜀藩一府可谓损失惨重。灌区十一个县,王庄被毁者不知繁几。然则用兵过早,必会让贼酋觉察逃脱。为此,本抚曾将原委具折奏明王府。难得王府深明大义,准了本抚所请!为迷惑张贼城中奸细,王府一面叠发行文催促本抚,一面大张声势恳请官府……”
喔!一些官员终于明白,原来王府一直与巡抚衙门在唱双簧!难怪王府发函催促廖大人出兵的事情,成都府人人都知道!
廖大亨还没说完。
“岷江大战之时,世子正奉母命于城外安抚王庄。闻官兵剿贼,世子竟然不避箭矢,亲临战阵,擂鼓助威,激励将士!将士闻之,无不奋勇冲杀;敌寇闻之,无不胆寒披靡;百姓闻之,无不欣喜雀跃!
本抚闻世子,年仅十五,就有如此大忠大孝大勇大义之举,真可谓难能可贵也!我天家又添一千里驹也!我蜀地又添一贤王也!”
廖大亨说完,竟然离座,北向而跪,两眼满含热泪,高声称贺:
“陛下!臣廖大亨代蜀民为陛下贺!”
陈士奇心里呸一声:“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然而所有官员都跟着廖大亨跪了,他也不能一个人直挺挺站着。否则,明天便有若干份弹劾他的奏疏递往京城去了。
哭也哭过了,跪也跪过了,廖大亨终于重新落座。
他长叹一声,“贼子藏身大山,酿成民乱,本抚一时失察,此皆我等之过也。本抚拟领衔上奏,向圣上请罪。同时禀明此战之情形,为有功将士请奖!”
“廖大亨领衔上奏,摆明是想绑架众官员,还要让我把自己拉的屎吃回去!”
陈士奇老于宦途,廖大亨的目的一听就明白。他不就联名上奏的事情表态,先冷冷问道:“乱贼的头杀了,如此说来,这民乱是要平了。下官请问抚台大人,这省城的四门都堵了半个月了,啥时也能让我们出城去透口气”
“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等身负王事之托,万万不敢浪战!”廖大亨硬邦邦挡了回去。
陈士奇几句戏虐之语,就想化解困局没那么容易!廖大亨深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绝不会在自己占优的情况下轻易放过陈士奇。他的目的,是要一劳永逸,彻底打垮这个政治上的对手,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省里能战之兵,几乎全在方(国安)、甘(良臣)、刘(镇藩)、丁(显爵)诸大将手里。岷江一战,天全土司兵和抚标皆受创甚重,近期已不堪再战。如今贼酋授首,乱民已成惊弓之鸟。本官这里有一策,正想与各位大人商议:本官拟抽出在城各卫军士,明日编组成军。后日一早,我们四门大开,大军一齐出城平乱!”
“下官等唯抚台大人马首是瞻!”
“抚台大人神机妙算,末将必不让抚台大人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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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省城纷乱(三)
李崇文在仁寿王庄的实行土地投献和庄户均田,给派到彭山稳定局势的舒国平和刘红婷带来了很多成功经验。
彭山之乱持续时间更久,因此比张献忠屠仁寿更加彻底。留给新入城市的护商队几乎是一张白纸。市民要么逃散,要么被杀,要么裹进了土匪。官员士绅的命运更加悲惨,知县大人用一根麻绳结束了生命,大部分的官绅吏员在头几天就被处死,少数苟且偷生的也没有逃过随后半个月地狱一般的日子。县衙库藏的档案等能够反映一县政治、经济及民生的重要资料,彻底被毁。如记载户口的黄册和记载土地产权的鱼鳞图册,被土匪和乱民搬出来用于烤火取暖,变成了厚厚一层灰烬。连代表大明王朝皇权威严的知县正堂大印,也了无踪迹!
好在土匪和乱民知道点常识。春天是瘟疫竟起的季节,俗称“春瘟”。死人堆积在县城村镇,迟早要爆发瘟疫。所以土匪和乱民把尸体搬到江边,抛进滔滔的岷水。房屋除了几处失火,也没有损坏多少。
夕阳西下,眼望彭山城中空无一人的街道,舒国平暗暗叹息。
原来家门不幸之时,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人。他追随朱平槿的最初动机,不过是借朱平槿之手报仇雪恨,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但自从跟随朱平槿到雅州、仁寿走了一圈之后,他才陡然发现:
这世上不幸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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