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乡兵大概七八百,土司兵两三百。另外还有正规的官军骑兵三四百人跟在后头。再加上一两百女兵,全部就这么多。”
一万五对一千五,十比一!
陈怀年想了想对几位当家的道:“他们是乡兵,我们是土兵。乡兵对土兵,半斤对八两,我们怕啥我们的人数可比他们想得要多。”
听见素来谨慎的二当家做出判断,张光祖和几位当家的立即笑起来。
陈怀年说着,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官兵我们也不怕。成都府的官兵都一个逑样,看着光鲜,实际不经打。只是这土司兵,个个打仗都蛮得很,我们要小心对付!平定奢安之乱时,我亲眼看见过土司兵打仗。那阵仗,我们……”
陈怀贵听到这儿不满意了。他叫喊起来:“二哥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子不信了,一个人打不赢,十个打他一个,怎地还打不赢”
张光祖和几个当家的又笑起来,土地庙前洋溢着轻松和谐的气氛。
陈怀贵觉得自己该说的
第九十九章 高台大戏(五)
永兴场码头,全军集结之地。
朱平槿最后敲定了战斗部署,护商队全军在急促的鼓声中集结。朱平槿换上了一件沉重的山纹甲,又在铁甲外罩上了云锦织成的大红团龙袍,戴上了金丝编就的翼善冠,挎上了从未见血的藏式宝刀。
朱平槿在李四贤的帮助下翻身骑上了大白马,屁股重重落在马鞍上。或许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白马打着响鼻摆着头迎接主人。
李四贤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胸甲和一把长刀,腰上还插着一把杀过人的短刀,雄赳赳地牵着白马,向护商队的大旗下走去。刘红婷一身素衣红氅,脸像衣服一样红,也骑马跟在朱平槿后面。
全军依次开动。士兵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跟着中军鼓车上的步点,不疾不徐地踏上用大小船只连接而成的临时浮桥,向前方的战场走去。趁着这个机会,新近提拔的军官和士官们在队伍中不停鼓动士气,重申军纪。他们让士兵们想想过去的悲惨生活,想想王庄的爹娘姐妹,想想临阵脱逃的后果。
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五日,下午申时三刻(大约下午四点半)左右,在岷江的内江和外江河道包夹的三角地区,在双流县永兴场与彭山县武阳里的两县交界处,朱平槿率军与牛角寨的土匪主力迎头相撞。
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探马来报,土匪前军就在两里之外。宋振宗老于战阵,毫不犹豫命令全军停止前进,依照部署展开战斗队形。
鼓声暂停,军队只剩下唰唰的脚步声和军官的号子和叫骂声。很快,一条大约一里长的整齐战列线出现在川西平原的大地上。与平日的训练完全相同,土司步兵和一营各连,都以连为单位列阵。各连以排为一个排面,形成一个约三十步宽,纵深四列的连横阵。因为估计不会遭遇弓箭威胁,所以连横阵排列较为密集。
朱平槿率护卫和大旗前出到战线前方,抵近观察敌方部署。
战场是一片休耕的农田,非常平整。左边百十步是顺流而下的内江,右边两三里外有一片低矮的丘陵。土匪黑压压的布满一里之外,起码有五千人,肉眼即可看见他们还在乱哄哄地整队。他们没能排出任何阵势,只是简单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
今天是个好天气,初春的暖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朱平槿微笑着向身旁的宋振宗问道:“宋将军,土匪会否在右边丘陵布下伏兵”
宋振宗吐了一口唾沫,大声回答:“土匪布下伏兵,那更好!等不到他们的伏兵出击,这边胜负已定!世子,时间不早了!趁着敌阵混乱,不成行伍,我们开始吧!”
朱平槿目不转睛盯着宋振宗:“将军既已受命为战场总指挥,一切由将军做主。本世子已将自己和大明的命运,一齐都拜托将军了!”
宋振宗涨红了双颊。他跳下马来,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向朱平槿行了一个抱拳之礼。他大叫得令,然后脚不沾蹬,飞身上马,单手将大刀举了起来:
“护商队!缓步进兵!擂鼓!”
潘狗屎被挤在队伍里,努力朝官兵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一个个人头晃动,啥也看不见。他想跳起来看,但又怕在手下跟前失了脸面,只好奋力忍着。对面的鼓点有节奏地擂响,一下又一下,稀疏而清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他小心脏随着鼓点一阵阵发紧。
潘狗屎是一个老匪。
说他是老匪,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大。
说他是老匪,只是因为他在山寨的时间长、资格老。
牛角寨是潘狗屎出身长大的地方。十六年前,潘狗屎的妈被土匪掳上山,然后不知咋的就生下他。潘狗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据说他爹也是土匪,打劫庄子时被庄墙上倒下来的金汁(注一)给烫了,挣扎了几天还是死翘翘。
两三月前,潘狗屎还是山寨中等级最低的小匪,属于人见人欺,狗见狗咬的那一类。两三月后,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很有前途的中层干部,手下管着五六十号弟兄。
“潘头,你说我们能打赢吗我们手里没有兵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挤到潘狗屎身边小声问。他拿着一根树皮完整的粗树桠子,大约七八尺长,树干弯弯扭扭。这个老头的年龄足可当潘狗屎的爷爷。离开彭山之前,他才带着儿子和两个孙子入了伙,祖孙三代男人都在潘狗屎的小队中。
潘狗屎正为啥都看不见而烦恼,说话也就不太客气。
“老子咋知道总之,叫你上你就上,叫你跑你就跑快点!三当家的手狠,瞧见后面拿大刀的兄弟没那是他们陈家的督战队,谁敢乱跑一刀便砍了!”
“谢谢潘头提醒!”老汉很知趣,往潘狗屎的兜里塞了一个铜钱。
“好了!战阵上灵醒点,刀枪不长眼!”铜钱展现了魔力,潘狗屎露出笑意,好生嘱咐大爷一句。
这时,对面鼓声突然停了。潘狗屎正在不知所措,左边的人群却突然惨叫起来,开始往右边挤。
“不许挤!”潘狗屎大声命令。可没人听他的,人流继续向右边涌过来,推得潘狗屎几乎站不住脚。好在那老汉没离远,伸手拉了他一把,潘狗屎这才堪堪躲过了被人群踩死的下场。
朱平槿和宋振宗的战马停在一连和六连的横队之间,距离土匪的前锋不到一百步。
在这个距离上,土匪的脸都可以看清。土匪果然没有弓箭手,而且他们的装备更是简陋到极点:根本没有甲衣,手持铁兵器的也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数的土匪,或是手持扁担、或是肩扛木棍。看来,急剧的扩军已经大幅度拉低了土匪们的平均装备水平。
天全土司骑兵从右翼出击了。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纵马奔跑起来的声势,却不亚于两三千人。
他们分成两拨,每拨七十多人,交替出击。一拨骑兵冲出去三百步,便掉转马头返回。一波返回,另一波接着出发。
每拨出击的骑兵,都列成一路纵队。纵队在土匪队伍左
第一百章 高台大戏(六)
两军即将对碰。
突然,空旷的田野上,鼓声戛然而止。
一声凄厉的女声吸引了交战双方士兵的注意,让他们都慢下了脚步。
“潘狗屎,我的儿啊!你老娘现在是官兵的人呐!不要再打了,丢了刀枪,官府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死了,你妈我就不活了呀!”
潘狗屎身边的老汉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他妈都被官府捉了,你还打个逑!”
说着,他拽拽自己的儿子孙子,悄无声息地带着自己的家族挤到了队伍后面。
“老子是张光培!牛角寨的六当家!你们大当家的亲兄弟!”
潘狗屎的老娘还在放声嚎哭,张光培却已经毫不示弱地扯起嗓门大喊起来:“老子投了官府,有吃有喝,吃香喝辣,今天中午啃的板鸭!世子爷是菩萨转世!他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们放下刀枪,举手投降,你们还是老子的兄弟!”
六当家是谁,彭山入伙的新匪们也许不知道,但原来仁寿入伙的老匪们都清清楚楚。那是山寨的大管家,大当家的亲兄弟。他投了官府,意味着牛角寨的老窝被端,留在牛角寨的所有家眷都被官府抓了。
老三、老四手下的仁寿老匪较多,接近总数的三成,而这些老匪又都是队伍中的大小头目。他们的脚步一缓,整个队伍的进攻势头都缓了下来。
随着潘妈和张光培先后亮相,朱平槿精选的一百匪眷加入了大合唱。她们大声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诉说着自己对亲人的想念,以及官府对她们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但在一片嘈杂的哭喊声中,还是潘妈的音色最为独特。她独有的长声悠扬,好似一首抒情的蒙古长调,在战场上方婉转盘旋。
“嗯,有效果!但是效果还不够好!还要加把火!”
见到土匪的气焰消退,朱平槿嘿嘿笑着,拍马向不远处的六连长贺仇寇跑去。
得到了世子的令旨,贺仇寇便亲自跑去向士兵们做动员。
只见六连的士兵立定脚步,深吸一口空气。见到连长大手一抡,声音一齐爆发出来:
“潘狗屎!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陡然爆发的声浪,横扫了整个战场。不仅让张光培、潘妈以及众多土匪亲友团的声音相形见拙,也让一直议论纷纷的乡绅贤达观战团成员鸦雀无声。
声浪也震碎了潘狗屎仅存的那一点战心。
三当家狂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潘狗屎不是傻子,他费力地削尖脑袋往前钻,现在是越在前面越安全。比起土匪队伍中的职业前途来,保住小命才是第一位的。
声浪还激发了土匪们的别样心思。早晨在江边喝了一顿稀的,走了大半天,直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张光培的板鸭一飞出来,土匪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腹中饥饿。
“他妈的,你们还想投官府不成只要抓住前面穿红衣服的人,你们就是山寨的开国功臣!要啥有啥……给老子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
土匪凭啥卖命还不是银钱和女人。三当家陈怀贵眼看军心要散,情急之下,将陈怀年传授的锦囊妙计想了起来,“大声喊,抓住世子,赏银千两!婆娘十个!一定要压过官兵!”
陈怀贵身边的亲兵一个个扯长嗓子喊起来。可是你一句,他一句,在前面数千土匪们听来,只是一片嘈杂的噪音。比起护商队惊天动地的效果,更是天壤之别。陈怀贵气得想杀人,但是身边的亲兵,都是他陈家的子弟,那是一个也不好杀的。
喊是喊不赢了,陈怀年的锦囊妙计也不是处处显灵。陈怀贵心里认了输。再跟官军斗声音,恐怕等不了一刻,队伍就全垮了。
“跟着老子冲!不冲者死!”陈怀贵亮出了大刀。
这句话既是喊给手下听的,也是说给陈怀贵自己听的。他当土匪二十几年,知道在短兵相接这一刻最危险。谁能在电光火石那一瞬间,敢于以命相搏,谁往往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谁要是有丝毫的犹豫胆怯,谁就是别人的刀下之鬼!
三当家陈怀贵坚定了自己的必死信念。他大吼一声:“老子来身先士卒!”
几个亲兵费力地刨开挡路的手下,让陈怀贵冲到了队伍前列。可就在此时,一声稚嫩的带着哭泣的童声再次击碎了陈怀贵的决心:
“三叔!四叔!你们再不投降,官府就要砍我脑壳!”
“我们被官兵包围了!”不知是谁在后队惊慌失措叫喊。马蹄声隆隆,仿佛印证了喊声不虚。
“跑啊!”潘狗屎见到机会,扔了碍事的柴刀,飞快冲出队伍,撒腿向护商队跑去。只是那沉重的粮袋,还是牢牢斜跨在他的肩头,一点没舍得丢弃。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便是这样: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余的人都哭着喊着要跟去,结果就变得不可收拾。社会学家解释道,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个人行为具有普遍的从众性。榜样的力量之所以无穷,正是因为这一点。
潘狗屎便是那个榜样。他在众目睽睽之中脱阵而逃,几千土匪瞬间炸锅,向四面八方乱跑。可是,护商队右翼的二、三两连已经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前面和左面是长矛如林,后面是铁蹄滚滚,右边是滔滔江水,整整一个铁壁合围,哪里能够跑出去
宋振宗见土匪炸锅,知道自己赢了。他长出一口气,命令一线的各连紧守战线。二连和三连之间放开一个缺口,让弃械投降的土匪从缺口穿过,由六连押送到江边圈起来。
陈怀贵呆立原地,身边只剩几个亲兵。
“败了!败了!”他喃喃自语。少年时便跟着族兄落草,二十几年的土匪生涯,转眼间就这样结束了。两天前他还意气风发地谈论成都府的婆娘,现在已成黄粱一梦。
“三哥,我们降了吧!”老四陈怀金的声音急促传来。
“要降你们降。我们陈村全完了。
第一百零一章 高台大戏(七)
老三、老四的队伍,是老匪比例最高的,也是历来最能打的,所以总是被张光祖这个大当家放在最前面当先锋。他担心蜀王世子逃脱,便撇下中军,只率了十几个亲兵,一路打马狂奔,赶往前军督战。
已能远望前军了,土匪和官兵发出的嘈杂喧闹,偶尔还能顺风吹进耳朵。眼尖的亲兵看到,官军的骑兵已经杀出阵来,正把前军团团围住。骑兵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搅得干燥的泥土烟尘弥漫。土匪困在中间,黑压压的如同一口大锅,锅里开水正在沸腾,也许不久就会蒸发干净。
亲兵拉住了张光祖的马,不让他继续前进。道路已经被敌骑截断,继续前进肯定有危险。现在该做什么,张光祖心里不是很有底。
陈怀年带着三千人向左边浅丘去了,他想依靠浅丘隐蔽前进,或者突然袭击永兴场,断了官兵后路;或者在半路杀出,从侧翼打击官兵。张光祖自己也有三千多人,正在跑步向这边增援。既然现在前军的形势不太妙,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就有两条:
一是加快前进,尽快加入战场;
二是暂缓前进,整顿队伍后继续增援,从后方策应前军。
做选择题确实不是张光祖的强项。犹豫之中,他凭经验和自信选择了第一项。他拨转马头,向后方跑去,亲自去督促中军前进。
“大当家的!大家伙都跑不动了!让我们歇口气吧!”一个老匪领着几十号人率先跑到张光祖立马之处。他杵着一根短矛,深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从头发上一滴滴掉下来。后面的小匪们见头目停下来,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起来。
“真他妈的一群废物!”张光祖火冒三丈。眼看就要到了,这群喽啰却停下了。他脑袋里想起了“杀人立威”这句话,冷冷地把腰刀抽了出来。
“给老子站起来!继续跑!”
“大当家的,让弟兄们歇歇,等后面的弟兄到齐了再……”
老匪看见了张光祖拔刀,只不过他觉得自己在山寨是老资格,张光祖不会拿他怎么样。
啊!老匪最后的话变成了惨叫。张光祖的刀尖深深插入了老匪的胸膛。
“都给老子爬起来!继续跑!”张光祖用滴血的刀尖指着那群小匪,“爬不起来的给老子全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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