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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平湖微澜(一)
    最高统帅部泄密,是极其严重的重大事件。朱平槿不可能因为他妈的几句话,便轻易放弃调查。

    最终能够在众多泄密嫌疑人中锁定王四忠,是因为王四忠的行为不端,自己作死。

    从逻辑上讲,只要从秘密的产生源头开始清查,沿着秘密的传递渠道,圈定秘密的接触者,顺藤摸瓜,逐个排除,然后缩小嫌疑范围,逐个调查,就能查实泄密者。

    然而,朱平槿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一旦进行公开的调查,就会产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负面效果。不仅会间接坐实了朱平槿在雅州、仁寿和彭山等地的所作所为,而且还会让朱平槿与他妈之间的母子关系产生裂隙。所以,不甘身边有定时 炸弹的朱平槿,用的办法是逻辑推理外加一点小小的运气。

    曹三保接受王妃的指令,适时将朱平槿在名山、天全、雅州和仁寿的一言一行汇报给王妃,并不是曹三保对朱平槿的背叛,相反却是曹三保对王妃的绝对忠心。打小报告的事情人人讨厌,曹三保是宫里老人了,应该对此很清楚。他义无反顾接下这个倒霉的差事,没有一些自我牺牲的精神是不行的。

    再说了,曹三保是世子朱平槿从小到大的随侍,实际上就是王妃派到朱平槿身边的保姆。不管朱平槿做何事、犯何错,他都无权做出评价,但他有义务报告。即便朱平槿大婚之后,如果王妃向曹三保问起朱平槿的起居情况,曹三保也有义务毫无隐瞒地完整汇报。

    比如按照朝廷的宗藩条例,朱平槿作为蜀藩的法定继承人,他跟任何女人嘿咻,都要做记录。不仅要记录,而且要以对历史高度负责的态度,将嘿咻时间、嘿咻地点、嘿咻人物、嘿咻多久等重要信息完整记录在正式档案中上,以便将来备查,确定某个孩子是不是皇室血统。所以在整个泄密事件中,曹三保是在履行职责,是没有过错的。

    正因为如此,朱平槿在去蒙顶山、天全、雅州和仁寿,都一路带着曹三保。唯独牛角寨与江口两战,曹三保因为感冒没有随行。

    曹三保作为朱平槿的随侍太监,要将朱平槿的信息传递回王妃,他根本没有时间。向府中传递消息,他必须要有可靠的中间人。曹三泰及蒙顶山茶庄的人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因为曹三泰被朱平槿留在天全建榷场,最近才回来。

    唯一嫌疑人是曹三保的干儿子王四忠。王四忠一直充任朱平槿与蜀王府、护商队和雅州王庄之间的联络官,即所谓的传旨太监,直至朱平槿回到成都府,这个使命才告结束。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朱平槿特意胡乱编排了几个关于江口之战惊险故事,然后夹杂在正事中一起讲给王妃听。王妃对数据一清二楚,但对朱平槿编造的惊险故事大惊小叫,完全没有事前知情的样子。朱平槿这才断定了自己的猜想。曹三保那时因为感冒,留在了仁寿县养病,所以身在雅州的王四忠能够获得的消息,除了朱平槿和几位幕僚向雅州方面发去的书面通报,不会有更多的了。而王妃知道的,正是这些书面通报中的内容。

    圈定了王四忠,并不能确认他就是叛徒,因为他也是在履行职责。况且就算王妃知道自己那点事,朱平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朱平槿是王爷的嫡长子,是朝廷认可的蜀藩世子,也是王妃的独子。从哪个方面来说,朱平槿都与王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正是因为王妃知道了朱平槿背地里的小动作,所以才肯将王庄的事情放手委托给朱平槿。

    王四忠的最终暴露,是因为他交了一个坑货女友。说来这还要感谢王妃身边的曹义诚。前些日子,曹义诚手下一个名叫秦裔的太监与王府里的其他太监闲聊,结果就聊到了世子跟前的红人王四忠。一个太监八卦,说你们知道不王四忠的对食换了,变成了陈承奉跟前的宫女翠花!跟王四忠好上之后,那翠花立时便阔了起来,头上突然插上了一根金镶玉的簪子。她还到处张扬,说这好东西是她相好托人从雅州城带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

    问题的关键不是那根金镶玉的簪子,而是“她的相好在雅州”!王四忠是世子的随侍太监之一,那么王四忠在哪儿,世子就在哪儿。但世子到雅州的消息乃是绝密,除了王妃和曹义诚两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过曹三保、王四忠传回来的小报告。

    秦裔意识到里面的问题,立即上报。曹义诚接到报告,对他的干儿子、干孙子的行为不谨极为生气,立即指示秦裔秘密调查这件泄密事件,并且先从王四忠这个的对食查起。谁知一查就吓了一跳——王四忠这个奴才竟在成都府有一座宅院。

    战乱年月,由于城里可以得到城墙庇护,所以城里的房子比城外贵得多。这座宅院位居西城南角,与浣花溪隔墙毗邻,三开三进,装饰精美,价值不菲。秦裔亲自去看了这座宅院,没有三五千两银子根本买不到。曹义诚服侍了四代蜀王,在王府和官府两头人脉极广。他通过某个成都县的小吏帮他查了房产登记档案,发现该房产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爷跟前的大太监陈恩!

    曹仪诚名下的宦官竟然住着陈恩的房子!

    况且这座宅院还别有隐情。据说多年前,蜀王朱至澍曾在这座宅院里养了一个外室,王妃知道后大闹一场。府外纳妾,这是有违家规国法的违法犯罪行为。王爷只好服软,王妃也不再提起。不久那外室便莫名其妙病死了,这座宅院就空了出来。

    年前一个叫陈济的成都商人,花了很多钱把院子重新收拾出来,而翠花不久后便住了进去。而这个陈济,正是陈恩的亲侄儿,也是他的嗣子(注一)。

    真相大白。王四忠背弃了曹义诚和曹三保,投靠了陈恩。

    曹义诚建议王妃和世子处决王四忠,可不建议现在动手。王四忠突然失联,王爷那边定会猜忌。要让王四忠继续留在罗姑娘身边,继续放心大胆地向王爷发送信息。

    端午节前后的天气,既不冷也不热,是成都府最好的时节。

    蜀王府东北角外的王爷别苑,天蓝风暖,百花争妍。湖边的八角水榭周围,年轻的宫女们身着艳丽的宫装,三五成群地打闹嬉笑。

    水榭之中,王爷朱至澍斜歪着头,侧卧在一位十**岁美少妇的腿上。他逗弄锦毯上的婴儿,小宝贝每次手舞足蹈的咿呀,都会让他的父母高兴好一会儿。

    这美少妇便是王爷的宠妃大刘妃。她和她妹妹都是护卫指挥刘尽忠当妹子送进府来的,被王府上下称为大小刘妃。

    “风和日丽,孤正好为柲(bi)儿作诗一首!爱妃你看如何”王爷的兴致很高。

    这个朱平槿最小的弟弟不足三个月,已被王爷亲自赐名朱平柲(注二)。当然了,按照朱家的宗法,这个名字还需上报礼部认可,才能成为录册。

    此语自然得到了美人积极响应。可王爷腮帮鼓圆吐了几次,除了“风和日丽春光好”的起句之外,一句诗没出来。

    美少妇不乐意了,撅起了精致的小嘴。

    王爷只好坐起身来自我解嘲:“寡人捷才素不如四弟,奈何奈何!”王爷的四弟,就是太平郡王朱至渌。

    王爷尴尬,美少妇连忙收回撅起的小嘴,换上一副笑脸。她抱起小宝贝,让他玩弄父王的花白胡子,逗王爷开心(注三)。

    王爷端详朱平柲的小脸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此儿类我!”

    “王爷的龙种,当然像王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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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平湖微澜(二)
    别苑离宫的西北角,有一处僻静的庭院,名叫“吟月阁”,大概取月影入水,骚人有感之意。数日前大刘妃告密,道王妃将十余万石粮运回了重庆娘家,蜀王朱至澍不由心中大怒。今日即将太平王朱至渌、成都左护卫指挥使刘尽忠、成都举人王昆山、蜀王府承奉司正承奉陈恩等心腹召集到吟月阁,商量如何处置。

    太平王朱至渌是朱至澍的庶四弟,小蜀王十一岁,长相文质彬彬,满身的书卷气息。他因为庶出,母亲地位又低,所以分封时较嫡出的富顺王朱至深便少了许多田土银两。这几年兵荒马乱,天灾不断,田土出产大幅减少,官府禄米也不能按时足额发放,他家里便有些困窘,只得在大哥这里打打秋风。

    当然了,朱至渌不敢去找大嫂打秋风。那个母老虎,除了一般泼辣刁蛮的三嫂,谁见了不心里发憷今天大哥找他来议事,他便想趁此机会,能否再从大哥这里借支个一两万银子。

    王昆山四十多岁,是王爷多年的宾客。当年他进学不成,穷困潦倒,只好委身王府,是王爷资助他从秀才一路考到了举人。因此他对王爷最是感恩戴德,经常鞍前马后地为王爷出谋划策,深得王爷信任。

    左护卫指挥刘尽忠,原本只是左护卫中的一名世袭百户。因为献银有功,又成了王爷的大舅子,他这才力压卫中许多官阶更高、资历更老的人,升任左护卫的掌印指挥。

    众人到了吟月阁,等待许久,才听到一名小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王爷驾到,众卿跪迎!”

    蜀王驾临,大太监陈恩先将议事的主题讲明。

    因为事涉王府家事,主角又是王妃,所以参与议事的人都不免郑重起来,阁中陷入一片沉寂。

    “陈恩,你先将查实情况禀来。”王爷用低沉的声音吩咐侍立一旁的陈恩道。

    陈恩领了旨意,便向在座诸位介绍了他这几天查到的情况。去年十月秋收之后,王妃便用船陆续向重庆府的邱家发去粮食十五万石。粮食是从成都府周边王庄仓库中调拨的,运粮的船队是邱家的,调粮的原因不明。

    王爷眼睛扫视一圈,看看谁先发言。

    “王爷,王妃此事,说小了是王爷的家事,无非就是王妃往娘家偷偷拿钱。可往大的想,此事就不简单了。”体形肥硕的刘胖子一边说话,一边挪动肥大的屁股,好像是椅子两边扶手太窄了,夹得他不舒服。

    “把话说清楚。”王爷沉着脸道。

    “王爷您想,目前正值春荒时节,市价已经快三两一石了!十五万石粮便是四十五万两银子。世子养的兵,全是世子府买的家奴。十两银子买一个人,养人一年再花十五两,这四十五万两银子便可养人一两万!

    世子养这么多私兵干嘛不就是世子见到乱世来临,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嘛。按说世子养的私兵,也就是王爷您的私兵。只是王妃搞这么一出,微臣就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了。”

    刘尽忠尽量把王妃运粮与世子养兵纠缠在一起,是想给王爷留下个王妃和世子必有所图的第一印象。

    “王爷家事,本非臣子所能道也。然事涉世子,微臣不得不冒死进谏!”

    见刘尽忠开始就给世子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王昆山心中甚是不安:“世子年方十五,尚未大婚。既是王爷您的嫡脉,又是朝廷明旨定下的世子,与王爷您同根连气,祸福相依!若说朝堂上有人害您,臣相信;若说蜀地官府算计您,臣也相信;若说世子谋划您,别说臣不信,恐怕蜀地的官绅百姓都不会相信!

    民间曾有谶语道,三百年一兴亡。屈指算来,从太祖爷廓清海内,到当今天下流贼肆虐,边虏屡屡犯禁,时间也差不多三百年了。依微臣谬见,如今乱世已至,世子养兵,是为这蜀地百姓着想,更是为王爷您和这一藩之国着想……”

    刘尽忠平日与王昆山关系尚好,却没料想这老东西竟然帮着王妃和世子说话。现在他能掌握的干货不多,若是被王妃和世子找个理由说了过去,这几月兴许他就白忙了。

    刘胖子急忙打断王昆山,质问道:“那世子偷偷练兵意欲为何那王妃往娘家偷偷拉粮食又意欲何为”

    王昆山毕竟是个举人,嘴皮上的功夫不是刘胖子这等文盲大老粗所能比的。他立即抓住刘尽忠的话里漏洞反驳了回去。

    “世子练护商队,那都是抚台大人准了的,对官府不可谓之为‘偷偷’!护商队里的头领,大都是刘大人您左护卫中的军官,对王爷和刘大人您也不可谓之‘偷偷’!况且蜀中士绅在田庄养几个家丁,甚至连庄结寨以御流贼,也是官府提倡的!我王庄适逢大乱,养几个庄丁有何不可

    据微臣所知,世子在雅州、彭山、新繁、彭县,剪除献贼余孽,平息民乱,现已闻达于蜀中。士绅百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平湖微澜(三)
    不出刘尽忠所料,在王爷左右摇晃的关键时刻,一直未曾开口的太平王说话了。

    只是一向文采斐然的太平王,这次说的全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大白话。

    “王兄,世人都道我们王府金山银海,富比龙宫,谁人知道其实天家人也有吃不起饭的远的不说,就说小弟自己吧。小弟受封伊始,爷爷和父王各赏了小弟一万亩庄田,小弟还有三千石郡王禄米,加起来看是不少了,可小弟吃饭的人多呀。吃饭的大人十七口,小孩九口,太监宫女三百多。这大大小小的嘴便有四百张!这四百张嘴一年要吃穿多少的银子

    王兄知道,去年天旱,田里便减收不少;过献贼,又少了许多;民乱之后,仓里仅剩下的米颗粒不剩!如今庄户跑了,到现在还没凑齐,今年收成必定差于去年!原本小弟想多生几个孩子,多领几石禄米,可官府去年总共只给了小弟五百石!小弟亲自上门催要,官府直推说军饷不足。小弟讨要无果,只能是暗地里垂泪!

    王兄知道,小弟媳妇不像大嫂三嫂,既生不出孩子,也生不出银子。小弟本想按“七出”之例休了她,又听不得她哭闹,更见不得她上吊,只好任她留下……

    实话难听,小弟也只好说了:今年正旦祭祀祖宗,小弟只好令下人将爷爷当年赏的玉镇纸送了当铺,这才勉强凑齐祭礼!”

    太平王说到动情处,拿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王爷与太平王从小交好,长大了又在诗文上志趣相投,听到四弟说得如此惨然,心中也十分难受。只是王爷有些奇怪,难道四弟今日哭穷,与所议之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太平王心想。没有情景烘托,没有气氛渲染,我说了也等于放屁,你们会分一坨银子给我吗

    “小弟身为郡王,尚且如此窘迫,那些远支的将军中尉可想而知!难怪有宗人围攻官府。他们十余年没领到禄米,早已到了濒死边缘!小弟心想,既然官府不在乎我等,我等也不必处处看他们脸色做事!世子在雅州设卡收税,小弟看好得很!练那个护商队,更是好得很!乱世没有兵,一藩之王也会被人欺负!”

    “那四弟之意是……”

    “小弟的意思便是,世子的兵,既要练,也要收。光练不收,迟早要出事。征税的卡子官府能设,我们藩府也能设。不仅要设,还要多设。田租千万不能降,否则士绅的庄户都跑到王庄来舀饭,我等能养活吗若是成都六卫的军士也跑来,王府就麻烦大了!官府欠蜀藩宗禄,定要官府补发,否则我等就闹到朝廷!

    小弟还有个建议,能不能用征来的税银设个义仓,也好帮衬那些个困窘的宗室等到他日大哥意欲推举,我们自家人也好出来摇旗呐喊!”

    好!太平王刚刚说完,蜀王朱至澍便重重一拍扶手。

    刘尽忠更是心花怒放。要设卡收银子,没了我的兵怎么行我一过手,这银子难道不能截下来只要有了银子,什么人不能收买等找机会寻那王妃和世子一个错处,再用银子请几个言官弹劾,说不定这蜀地的花花江山,也轮到我刘家的种来坐了!

    感情太平王这厮更狠,王妃世子的银子和兵都想收了,他还想中间分一杯羹。等着吧,这样不出乱子才怪!

    “真是一群蠢猪!老子这二十几年真是瞎了狗眼!”王昆山心里怒骂起来。

    “对不起了,王爷!您的大恩大德我要在您儿子身上报答了。父恩子报,我王昆山不是负恩的小人!”

    走出吟月阁的时候,王昆山的脚步格外硬朗。

    夜色深沉,天上没有一点星光。街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府城墙上的灯笼,能为路上的行人提供前进的方向。

    三更已过,朱平槿还没有睡。世子府西暖阁的黑暗,像一团散不开看不透的迷雾,把他严严实实笼罩其中。

    朱平槿在等待贺有义和程翔凤到来。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开门声。沙沙的脚步声向大殿走来。大殿门口有喝止声,那是值夜班的魏辰和何承峻在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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