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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脚步声进了大殿,李四贤在西暖阁外奏报。听到世子叫进,他便进殿点亮蜡烛。大概他感觉到了世子府中的紧张空气,竟然套上了江口之战中穿过的胸甲,插上了那把杀过人的短刀。

    “都叫进来吧!”朱平槿揉揉眼睛吩咐道。

    进来的除了贺有义和程翔凤,还有位中年男子。他身材瘦高,留着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一见朱平槿,立即跪下磕头,口称罪臣王昆山。

    朱平槿离座,亲自将王昆山扶起,请三人坐了,这才笑着对程翔凤道:“王先生是程先生的同年吧”

    程翔凤笑着回答,王昆山与他都是同科乡试举人。今夜王先生冒着天大的干系和不忠不义的污名赶过来,就是要奏报世子一个重要消息!

    贺有义和程翔凤策反王昆山已经两个多月了,切入点便是程翔凤与王昆山的同年关系。为了确保王昆山顺利入毂,贺有义和刘名升甚至拟定了绑架王昆山父母妻儿的行动计划。昨日陈恩通知王昆山参加议事,王昆山便及时知会了刘名升。现在议事有了结果,王昆山又亲自赶来奏报,这说明他已经明确选边站队。

    听王昆山将议事情况细细说完,朱平槿心中有了底。

    “王先生不必着急。这蜀王府的天还塌不下来。”朱平槿微笑着对王昆山道,“刘尽忠、陈恩此两人,欺蒙君王,这是不忠;离间亲亲,这是不义;罔顾百姓,这是不仁;藐视官府,这是不法!有此不忠不义不仁不法四罪,当族诛之!王先生为除二奸,不惜减损声名虚与委蛇,正是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平湖微澜(四)
    铅云低垂,星光无踪。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没睡着的除了朱平槿,还有很多人。

    仁寿松林山基地群山环抱的幽静山谷中,沿山边建了一百多个简陋的草棚。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第二营和土司营官兵正在里面酣睡。突然,隆隆作响的急促鼓声将所有人惊醒。

    “全体起床!紧急集合!”各级军官军士的喊声和叫骂声在草棚前响起。数十根木桩上的火把熊熊燃烧,让松枝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士兵们昏头涨脑地从狭窄的草棚里面爬起来,借助外面微弱的火光,忙着寻找自己的衣服和物品。许多士兵慌乱间穿了别人的衣服,又只好脱下来,彼此换了重穿。兵器、甲胄、水葫芦、粮袋等要求披挂的众多物件,晚上也不易找到。大家在草棚里乱摸一气,找到什么就披挂什么,披挂齐当了就赶快冲出去排队。只见山坡上到处都是乱跑的士兵,自己的连队和长官到底在哪里

    两三刻钟过去,混乱的场面终于结束了。第二营的四个连,以排为单位,站成了四行纵队。土司营以一伍为排面,也站成了纵队。

    晚上一个紧急集合,竟然用了半个时辰!宋振嗣站在队列前,看着眼前这些站得歪歪扭扭,身上乱七八糟的士兵,脸上阴沉得要滴水。部队自从开到松林山基地,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于平整场地、修建军营,军事训练非常松懈。尤其是那个董卜独立连,是全军动作最慢的,真不知道他们在飞仙关如何接受的训练!

    宋振嗣瞟了眼身边的王大牛,他不好当着全军的面向王大牛发火,现在也没有时间来说这件事。他向前几步,大声向全军宣布:

    除特务二连一个排留守基地,其余部队因立即做好一切作战准备。天亮出发,到双流县收租院与舒监军的第二连会合待命。会合后,土司兵将绕过成都府的东城,向北门驻守的土司营营部报道。

    成都左护卫作为蜀王府的亲兵,在王城内一般有数百士兵充当仪卫,还有千余士兵在省府的各个行业替刘胖子挣钱。其余的士卒,按照卫所制度,都在卫所军屯里种田。一旦战事爆发,他们才会被各级军官兼地主集合武装起来,遂行作战任务。成都府东南的华阳县和双流县交界地区,那里便是成都左护卫的军田所在。

    宋振嗣第二营和徐汉卿土司营开始行动,护商队的其余几支部队也接到了世子府的秘密命令。

    驻扎在温江县和崇庆州之间的高荣宣,率领土司营骑兵向双流县急进;

    驻扎在新繁县的宋振宗,在向彭县开来的第六连三个排移交防务后,急率护商队第三连向成都府东门外开进;

    驻扎在龙泉驿附近的贺曾柄,率领两个护庄小队做好战斗准备。

    以上三支部队统归宋振宗指挥。他的任务是利用当地王庄隐蔽待机,从东、南、北三个方向监视成都左护卫。一旦接到世子发出的行动代号,立即以骑兵截断左护卫从成都东门进城的路线。如左护卫强行前进,就地予以歼灭。但如果没有接到行动代号,所属各部均不得擅自行动。

    驻扎在彭山县的刘红婷,率领第一连和新组建的彭山县护庄基干中队做好参战准备,向永兴场和眉州派出监视部队,并确保永兴场和江口两个渡口的绝对控制。

    至于仁寿县刘连擢率领的那二百左护卫士兵,早被李崇文安排在城外王庄,周围全是贺庭大和吕三率领的护庄队,拼命了也翻不起波浪来。

    一道道命令从世子府发出,一支支部队向成都合击。这时,朱平槿和其他人在干嘛呢

    ……

    王爷在吟月阁拍板后第三天,陈恩才姗姗来到长春宫,向王妃宣布王爷的旨意。陈恩到来时,正好世子也在,陈恩乐得少跑一趟,把王爷给世子的旨意一并念了。陈恩非常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王妃接旨时神态平静,完全没有发飙的迹象,让他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世子则对他非常优礼有加,不仅亲自把他送出长春宫,而且还赏了件据说是雅州得来的宝贝:一个顽皮的泥金孙猴子。

    长春宫王妃的卧房,只剩下王妃和朱平槿两人。王妃紧紧抱着她的独生爱子,眼睛里噙满泪花。

    “儿啊,你父王这是要对我们娘俩斩尽杀绝。呸!夫妻恩爱,父慈子孝,说得好听,都敌不过银子和女人!”

    朱平槿把自己双手搭在母亲的肩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猛烈搜索,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便一字一顿道:“妈!儿子已经准备好了!”

    “那你就动起来!要死,我们娘俩一起死!”王妃狠狠在手上加了一把劲,让朱平槿觉得一阵窒息。

    “嗯!”

    儿子应了。王妃放开儿子,独自走到梳妆台前。

    “儿子你去做正事吧!妈要妆扮一下,你三婶很快就会来打听消息!廖大亨那边,他那个姓刘的亲戚也会派家眷过来!妈不能让他们瞧出端倪来。”

    ……

    成都城墙的西南角外,便是著名的浣花溪。浣花溪之畔,有一座高大巍峨的宫观。这便是著名的青羊宫。传说老子花了三年时间从终南山穿到蜀地,便是在这里降临,重现法相。

    层层宫观之内,有一处偏僻院落。玉鼎道人侯栋满脸烟灰,正在用两根漆黑的手指,小心地翻看一本《抱朴子》。以前,世子府的那个小太监还能帮忙抱柴烧火,自从小太监被召回去后,这些徒弟小童做的事情就由玉鼎道人一人承担了。

    “什么时候世子会履行承诺,为本道建一座宫观啊”玉鼎道人看书时又走神了。他想起昨日富顺王亲入青羊宫请丹之时那盛大且奢华的场面,心里不由十分失落。

    自从出了世子府的大门,他便一门心思地关起门来炼丹。也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这才炼出了一粒自认为比较满意的金丹,让小太监送进了世子府。师兄们大概知道他偷偷炼丹之事,所以也挽起袖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惊涛骇浪(一)
    端午节过后十天,就是王妃世子接旨后的第五天晚上,蜀王府长史司正五品左长史秦文荐、右长史郑安民垂头丧气走在朱平槿后面,一前一后进入了蜀王朱至澍在王城东北角的宫苑。世子亲自杀到长史司,硬要拉他们同去觐见蜀王。两人拗不过世子,只得跟来了。

    与文官、武职、宦官三大系统相适应,明代王府设有长史司、护卫指挥司、承奉司三个主要的职司。

    长史司是由原来藩王府的王相、王傅转变而来,总掌王府庶务与辅相规劝之职,是为王府外相;

    护卫掌王邸护卫与非常之事;

    承奉司掌王府一应具体事务的办理与辅导之职,是为王府内相。

    长史司的左右长史均为正五品,比护卫指挥司指挥使正三品低得多,但由于大明重文轻武的惯例,长史司的左右长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王府的最高官员。

    长史司中的王府官是大明文官中的苦逼。当然,并非王朝肇建他们就是苦逼。在洪武、永乐两朝,朝廷对王府官还是非常重视的。比如蜀王府的长史郑揩,就曾被调到京师去参与永乐大典纲目的编纂。但自正统以后,这种倚重就褪变为**裸的歧视。伴随蕃禁的形成,士人凡学行优异者不得例授王府官,王府官的升选转降被朝廷明令限制在王府内。士人一旦被选为王府官即终身禁锢,如沦弃之物,“永谢清朝”,不复他转,从此失去了进取升官的机会,最后只得老死于国。当然,凡是都有例外。个别王府官也有**丝逆袭成功的先例,比如永乐、嘉靖朝的一些王府官,都因为“从龙升迁”,而成为显赫朝堂的重臣。

    苍老的声音在朱平槿身后响起。

    “世子!世子!您走慢些,老夫风烛残年,风湿沉疴,腿脚不便……”

    原来左长史秦文荐跟不上朱平槿的步伐,用拐杖撑住身体叫唤起来。他话音未落,落在他身后的右长史郑安民已经快进几步,把秦文荐扶住。

    秦文荐是山东兖州府人,万历朝同进士出身,在浙江转过几任知县。可能任内得罪了上官,他随后就被扔到了蜀王府,一干就是三十几年。朝廷允许王府官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准照府县官例,加秩致仕。秦文荐年底便六十五了。他已经向蜀王和朝廷提交了致仕申请,蜀王也准了,但是朝廷还没批下来。

    右长史郑安民要比秦文荐年轻许多,今年刚满三十五。他祖籍广东广州府,但从小在成都长大,天启年高中二甲进士,三十出头便当上了陕西西安府通判。可惜,爬得快也跌得猛。不久,他便因被劾贪污,在去年中被吏部一纸调令扔到了蜀王府,只比朱平槿穿越早几个月。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享受秦文荐同样的命运。在随后的三十年中,在蜀王府碌碌无为,终老一生,甚至老死于国。

    “倒是本世子年少轻狂,忘了秦老大人年衰体弱!”

    朱平槿的身影转过一座假山,跑了回来,也像郑安民一般搀住秦文荐。秦文荐身子两边,左世子右长史,他心中得意,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跺跺拄杖道:

    “世子啊,此乃王府家事,何须老夫和郑大人出面!”

    朱平槿搀着秦文荐往蜀王寝殿走去,一脸肃然。

    “帝王家哪有什么家事家事即国事!秦大人、郑大人,这父王母妃不和,不过是他们性情差异所致。父王之贤蜀地皆知,母妃之能蜀地亦皆知。若是父王母妃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目,蜀地官绅百姓岂不笑之若是本世子因此被废,岂不动摇了蜀国的国本若是最后闹到朝廷,两位大人有辅导规谏、以匡王失之责,朝廷治罪下来,岂不连累了两位大人”

    郑安民一听,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世子幼冲之龄,竟长有一张铁嘴!这三个‘若是’,竟让秦大人和下官皆无言以对!也罢,下官就陪世子走一遭,拿出王相威严,匡劝一番王爷。这匹夫匹妻,天地之道!休妻之事,万万使不得!不过啊世子,我们可要说好了:那运到重庆府的十五万石粮食,可要您自己向王爷解释清楚!”

    朱平槿连忙致谢:“多谢秦老大人、郑大人仗义相救!母妃和本世子将来必有厚报!”

    朱平槿与郑安民的对话,让秦文荐无奈地摇摇头。一左一右,他被活活架到了蜀王朱至澍的寝殿。

    蜀王朱至澍的寝殿掩映在一片花石间,既有王府的恢弘,又有庭院的雅致。平静无波的水面,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宫灯;沁人心脾的花香,让朱平槿跳动的心情渐渐平息。

    世子与长史司的两位主官突然联袂而来,让寝殿随侍的陈恩大叫不妙。然而他不敢阻拦,只好禀报王爷。王爷正与太平王一起讨论诗词韵脚,听见儿子和两位长史联袂到来,连忙宣了进来。

    “儿臣叩见父王!”

    朱平槿恭恭敬敬向坐在宝座上的蜀王朱至澍磕头。听见父王叫起,他又爬起来向太平王朱至渌弯腰揖首。

    “侄儿见过四叔王!”

    两位长史也行了君臣之礼,王爷赐了坐。

    嫡长子进退谦和,彬彬有礼,让王爷非常满意。自从元宵当晚与王妃和世子共进晚餐以来,他还没见过自己的这位法定继承人。半年不到,儿子显然长高一截,圆润的脸上已有了些英武的神色。他不由像所有的父亲一样,感到十分自得。

    “槿儿此来,可是为庄丁入卫之事”

    “禀父王,母妃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父王有旨,不敢不答,所以写好奏折,请秦老大人和郑大人一并转呈。”

    朱至澍看看儿子,又看看秦文荐和郑安民,迟疑片刻,便给陈恩使个眼色。陈恩连忙过来将秦文荐手中奏折呈上去。

    朱至澍翻翻王妃的奏折,突然忍不住笑了。他将奏折递给四弟朱至渌时,依然一脸笑意。

    “两位大人无需多言了!孤与王妃不过是有些误会,如今已经冰释前嫌。”朱至澍知道两位长史的来意,决定先下手为强。见到秦、郑两人,他已经意识到,涉及休妻废嫡这种违背朝礼宗法的大事,长史司多半要插手。说到底,长史们是皇上的臣子,是来替皇上盯住各地藩王的。若是各地藩王府出现严重的违法违礼事件,他们可是要顶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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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惊涛骇浪(二)
    听到朱平槿禀报,蜀王朱至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前几天蜀王府的良医正李谅德还亲自奏报过。这个儿子的情况可不妙,可能活不过今年。

    哎!蜀王长叹一声。好事难成双,坏事一堆来。

    “难得这个嫡长子如此仁厚,竟还惦记着他庶出的弟弟。自己这个爹是不是太过分了”蜀王良知不安,心中闪出一分愧疚。

    “陈恩,你去将锦匣端来!”蜀王吩咐。

    锦匣很快端来,一个不大的黄色锦缎包 皮的方匣子。

    朱平槿欲伸手而又未伸手,先用目光征询蜀王的意见。蜀王和太平王交换一眼,这小子很明显没玩过,于是都觉好笑。蜀王朱至澍豪迈地鼓励朱平槿:“槿儿,汝不妨大胆自选!”

    听见主子吩咐,陈恩连忙陪着笑将锦匣打开。里面整齐排列五粒红色的丹药,每一粒都是圆圆的,在琼烛大灯的照耀下,反射着隐隐的金属光泽。可它们大小、颜色和深浅都略有不同,也不是很光滑。

    “父王,儿臣自己来选”朱平槿左手心搓右手背,大概猴急了,都搓进了袖子里。

    身体长高了,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啊。小孩贪玩乃是天性,见到没玩过的,总是那么好奇!

    “汝自己选!”蜀王兴致勃勃地笑道。

    “好嘞!谢父王!”朱平槿高兴地答应。可他手指触及锦盒,又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不知这金丹选取有何讲究”

    于是朱平槿转身,对秦文荐和郑安民两位长史道:“两位大人都是两榜进士,本世子见识寡陋,不知可否帮本世子选取一枚”

    秦文荐冷着脸脑袋猛摇。他自己从来不信这玩意儿,也不吃这玩意儿。什么仙丹妙药,什么长生不老,都是些方士妖道骗人钱财的鬼把戏。远的不说,就说泰昌元年,皇帝患病,李可灼进献红丸,光宗服食二粒而暴亡,从而在朝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郑贵妃、福王、首辅方从哲及献药的李可灼、崔文升等人均卷入其中。最后广受群臣景仰的阁臣韩爌(kuang)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说臣子不过是奉旨进药,已经致仕回乡的方从哲这才躲过一劫,李可灼、崔文升均定了遣戍。然而此事并未就此平息。天启和崇祯两朝,魏忠贤和东林党继续拿红丸一案说事,高攀龙等几个有名的大臣都死在这上头。秦文荐历经四朝,人老成精,故而缄默不语,绝不参合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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