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没结婚也算订婚,再说双方家长都同意,喊了岳父也不算占女方便宜。
老丈人果然怒气未消:“我乃医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你为何要令士卒阻我看病”
朱平槿瞧瞧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士兵,心想自己的伟光正可不能毁在这里。他正色道:“医者仁心,岳父大人仁义之举令小婿钦佩之至!只是小婿有一言,这里说不方便……可否请岳父大人进店一叙”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平槿态度恭敬,举止谦卑,罗神医虽然十分不满,却不好立即发作。他哼了声道:“说可以,但要快些!莫要耽误了病人救治!”
“那是自然!岳父大人先请!”朱平槿微笑着,将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罗神医搀扶进了福仁堂。
跨过门槛,走进正堂。外边要死要活,福仁堂里却是秩序井然。朱平槿放眼一看,每间屋子都被打通,只留下了暗红的梁柱。面对大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与墙壁之间,又是一整排高大的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钉着红铜的拉手。拉手之上,一张小小的标签清楚标明了抽屉里的药物种类。
柜台里,六七个伙计正在忙碌:或用袖珍的小秤给顾客配药,或用方纸细绳包药。许多的顾客站在柜台外,目不转睛注视着伙计们手上飞快的动作,等待着拿药然后赶快走人。
“岳父大人,我们里间说话”朱平槿试探道。
“就在那里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瘟疫袭城(二)
蜀王府谨德殿,世子的办公室,清爽宁静的气氛充蕴了宫殿。
得知了朱平槿的不幸遭遇,罗雨虹立即跑来充当红颜知己的角色。她知道,男人外表展示的刚强勇敢大部分都是假的,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非常脆弱。一个好的妻子,应当在丈夫最脆弱时,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
“你真的认为是鼠疫”老婆连素来在意的发型都不顾了,把头拱进了朱平槿的怀抱,希望能唤醒他内心的自信。
“我没有看病人。我不知道。”朱平槿四肢耷拉着,回答有气无力,好像浑身散了架。
“那下面的报告上来了吗”
“不知道。我一回来就在这儿。”
“哎!哎!你怎么回事”罗雨虹终于火了,手在桌子上啪啪两下,“一个瘟疫,有什么不得了,把你吓成这样!我们把王府四门紧闭,储备足够的粮食,等疫情过了再出去!”
老婆缺乏常识简直到了懒得反驳的地步:难道耗子进王府还要走端礼门
“从来没听说过人能把耗子关在门外面的。”朱平槿眼皮都不睁。
“那我们撒石灰,到处撒。耗子一爬就粘在身上,烧死它们!”罗雨虹想了想出了个靠谱的主意。
朱平槿眼睛立即睁开,可是不久又闭上了:“我们吃的米被耗子啃过了,我们喝的水也被耗子喝过了。”
“煮熟啊!”老婆叫喊道:“高温消毒!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高温消毒!”
“那病人怎么办”
“隔离!强制隔离!学**!但是我们没有治疗手段,所以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算你狠!”朱平槿牙关一咬。没有特效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只好这样了。
“隔离在什么地方”
“城外随便圈个地方,当然最好还是找个有屋顶的房子。”
“那死人拖出去烧了”
“仁寿可以,这里不行。”罗雨虹道:“若是人死了还没全尸,家属要找你拼命。尸体撒石灰消毒!”
“那你爹怎么办你没看见你爹的表情,他看到病人……就像饿狗见到骨头!”
“你怎么说话呢”老婆要翻脸了。
“好好!”朱平槿掌嘴给老婆听响:“我也是为你爹好,可他根本不听!他再有本事,也是个十七世纪的医生,而且街上还买不到药。”
“我爹是个医痴,总想把病人全治好,可这不现实!”大概老婆也觉得她爹有些麻烦,手烦躁地在空气中拂了两把。不过她知道,对付她爹,主要的责任必须由她来承担,不能推给朱平槿。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山飞。父女之间,即便闹翻脸了,和好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朱平槿这个准女婿就不一样了,翁婿翻脸那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我爹我来管!”罗雨虹大包大揽。
“那我们说好了!”朱平槿直起身体,伸长手臂,抓起办公桌上的铃铛。
“干嘛呀作死啊!”罗雨虹连忙从朱平槿腿上跳下来,飞快抚平衣服,梳理头发。
“开工了,我们要与死神争分夺秒!”朱平槿摇响了铜铃:“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战役,既然遇见了,那就没法躲避!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我们要与到处乱窜的敌人战斗!这不仅是医学上的战争,还是政治上、经济上和军事上的总动员!”
大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太监走路,都是练过的。没有大的动静,更不会带风。
“哎!记着:田先生和那群小屁孩还关在遵义门里等你接见!”罗雨虹一边提醒老公,一边逃进朱平槿的卧室。她可以经过那里的小门,从正殿屏风后的过道无声无息溜回自己的办公室。
“好了,你先着人安排他们。先紧急后重要,现在没时间见他们!”朱平槿对着老婆飞奔的背影喊道。
民间的小道消息永远比官方的消息传播得更快。以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未来或许还是如此。
恐慌跑在了瘟疫的前头。
在任何官方消息还未发布的时候,成都府的四门已经开始出现惊慌失措的逃难人群。当天下午,省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瘟疫。到处遍布的茶馆成了疫情发布中心,人们一边惊恐地打听瘟疫的症状,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人群中有无患病症状的人,以便保持安全的距离。许多商家立即上了门板,打烊收工,因为关门的损失远远小于丢掉性命。甚至部分医生郎中出于对瘟疫的束手无策,也悄悄摘下幌子溜之大吉了。
老百姓是人,官绅也是人。是人,便有人的七情六欲。老百姓跑,官绅也跑,而且跑得更快更远。当恐慌传来时,许多官绅大户人家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到偏僻的乡下去避瘟。下乡到人口稀少的地方避瘟,这是古代中国传统的避瘟之法。人们从常识中知道,尽快逃离疫区是有效的活命手段。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这客观上也加快了瘟疫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
官绅都跑了,可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却跑不掉。他们的生计都在城里,城外也没有住处。许多人只好紧闭大门,坐在家里听天由命。成都府是西南的大都会,几十万人要一起出城那是不可能的,住哪吃啥都是大问题。
按照大明朝的典章制度,除节日等特殊日子以外,每半个月藩王就要召集藩地文武朝会一次,共议藩地国计民生。只是藩王被朝廷当猪养以后,这种所谓的定期朝会实际上便终止了。
然而,凡事总会有特殊。
就在瘟疫爆发当夜,蜀王府的世子朱平槿头戴素色翼善冠、身着麻布窄袖袍——表明他还在为故去的父王戴孝,在蜀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前平台上,紧急召见蜀藩各郡王、蜀地院司道府五卫各衙门官员以及成都、华阳两知县、部分王府和地方相关官员共五十余人朝会,会商控瘟防疫之事。四川巡抚廖大亨、刚刚到任的四川巡按御史刘之勃以及在家养病多日的的兵备副使陈士奇都匆忙赶到了王府。自从今年正旦百官朝见蜀王之后,蜀地的官员还没有这么整齐过。召见名单中唯一请假的官员是成都府的王知府,据报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瘟疫袭城(三)
郡王之后文武官员中排在第一的,当然是四川巡抚廖大亨。
廖大亨的气色很好,红润丰满的脸庞与不远处陈士奇的消瘦蜡黄形成了鲜明对比。廖大亨上午在得到程翔凤的报告后,立即聚齐成都府县各级官员,并亲率抚标士兵赶到了第一线。
廖大亨对瘟疫的了解不太多,但知道奢安之乱时瘟疫流行,曾经影响了军队作战。他以前的职业履历主要是与兵匪打交道,并没当过府县的亲民官。就算地方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他在政治上刚刚过关,还处于“以观后效”的考察阶段。他是一省巡抚,若是省城大疫,地方局面无法收拾,他难辞其咎。他最近收到布政司转来的保宁知府张继孟报来的呈文,里面说保宁府以北瘟病肆虐,甚至有阖村死绝的。这或许是张继孟转移巴州失守责任的障眼法,但他从其他渠道收到的信息,证实这很可能是真的。除了省内的瘟疫消息,邸报上对北地瘟疫横行也有文字描写。“十不存一”,邸报上这句话,令廖大亨记忆深刻。
朱平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态度,更让他感受到了形式的严峻。他家中四位师爷曾经为他分析过世子的行事风格,他们都认为世子出手极准极狠。如彭山江口一战,伏兵于悍匪归巢之路,兵不血刃就歼灭数万悍匪,让戎马十几年的廖大亨也叹为观止。世子突然让他的亲信快马报信,又亲自召见蜀地文武大员,要么别有用心,要么就是这疫情已经火烧眉毛了。至于世子对疫情的判断,廖大亨很有信心。他未来的老丈人便是成都最有名的神医,怎么会判断错误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考虑,所以廖大亨不仅亲自点兵点将,将大头瘟患者及家属押送回家,还下令将大头瘟患者附近的几条街区全部封锁了,许进不许出。只是这些街区里面起码有好几千人,这些人要吃要喝,围着显然不是长久之策。所以,他也希望今天的朝会能在世子的主持下议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不幸瘟疫蔓延,他的责任也会小上很多。
新任四川巡按刘之勃不露声色地坐在官员之中。他观察朱平槿。龙椅之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家遗传的宽阔国字脸,素冠麻袍,样貌很普通,谈不上俊秀,却显得意气昂扬,老成自信。在一大群四五十、甚至六十多岁的官员们面前,顾盼神色从容自然,丝毫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时常显露出的一点紧张或羞涩。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出京前的陛辞。也是在这样的殿前平台上,也是在这样的龙椅上,坐着一位龙子凤孙。只是那位正值壮年的天下至尊,面对江河日下的帝国,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神色露出十分无奈。对即将走马上任的四川巡按,也就是简单平常的几句鼓励而已,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面授机宜之类的事情。
刘之勃在脑海里将面前这位世子与京师那位皇帝做了一番对比,这让他难过许久。
这一位是初春之花,那一位是深秋之叶,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大明的藩王都是猪圈里养的肥猪,只知醇酒妇人,聚宝敛财,这仿佛已经成为朝廷官员,甚至是士绅百姓头脑中固定的印象。然而他第一次出京任职,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大明藩王,这种思维定式就遭到了彻底颠覆。
面前这位蜀藩世子身上,哪里找得到一丝颓废奢靡的猪圈气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之勃心中感叹道。
刘之勃出身御史,风闻言事原本是他最拿手的本事。因此他初入四川,便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蜀地的种种事情。蜀王之死已经传遍全川,继承王位的世子便进入了他的视线。不久,他就收集了许多关于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世子种种有声有色的传闻。刘之勃对这些传闻归纳总结一番,分成了正负两面,通过比对分析,试图还原这位蜀世子的真正面目。
正面传闻一,世子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学识渊博,礼贤下士,有献王遗风,与他窝囊死掉的爹毫无二致;正面传闻二,世子仁义贤明,在王庄减赋免税,优待鳏寡孤老,蜀民争相投入王庄,甘愿为之效死。
负面传闻一,世子上有悍母,内有悍妻。蜀王妃和未婚妻的性情都十分彪悍,也十分能干,极善敛财;负面传闻二,也是最离谱最耸人的传闻,是世子贪财好色,强夺民田,又与土司勾结,有不臣之心!
对于不臣之心的传闻,刘之勃只是付之一笑。四川官军云集,又有众多土司之兵。蜀王府仅有一个护卫几千人,造反不过是以卵击石。
好色就更加离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是绒毛般的胡子,他能好色成哪样只怕藩王好色,皇帝还喜欢些!
可对于其他传闻,刘之勃就没有轻易否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藩王中的奇葩也不少,难保这位蜀世子就不是其中之一。比如蜀王府阴盛阳衰一项,刘之勃就认为很有可能。
原来在京师,他便亲耳听见巴县籍的大学士王应熊讲过,蜀地的女人勤快能干,挣钱往往不少于家中男人,因此家中地位不低,能与男人一桌吃饭,即便是家中来了外客也是如此——这在北地简直很难想象。北地一家人吃饭,男人上火炕,女人躲厨房。
另外蜀王府贪财一项也不能否认
第一百四十八章 瘟疫袭城(四)
成都知县吴继善(注一)从队伍末尾出列,小步快跑上前跪倒。他和华阳知县沉云祚、王府良医正李谅徳是参会官员中品级最低的几位。由他率先发言必是上官安排,因为目前的疫区正好属于他的成都县。
“下官成都知县吴继善拜见世子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吴继善的开场白有点惊艳的感觉。按照惯例,皇帝才能万岁,朱平槿的爹是千岁,而朱平槿最多只能是九百九十九岁。魏忠贤自封九千岁,只比皇帝少活一千岁,于是死得很惨。朱平槿很想把吴继善擅自加上的那一岁减掉,又觉得不能当众伤了吴继善的面子,于是玩笑道:“吴知县可是本世子的父母官,本世子可当不起父母官的大礼!还请吴父母起来说话。”
朱平槿向吴继善开个小小的玩笑,是向在场官员显示他们之间良好和谐的关系。曹三保素来与吴继善交好,他们相互间的称呼是“老吴”和“保公”。上次朱平槿陪同王妃出游,这个成都县忙前忙后,就差亲自鸣锣开道了。查处王四忠的房产,成都县也是积极配合,所以朱平槿对他的印象极好。
“那下官便僭越了!”吴继善麻溜地从地砖上爬起来。一张肥得起褶子的胖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下官上午得了廖大人的亲自差遣,除将瘟病患者及家属遣回家中拘禁,还将附近几条街区一并封了。下官随后便带了衙门小吏和县内名医,遍访成都县在城内各处,查出其余瘟病患者三人。这三人中有两人便在封锁区内。他们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刚从保宁府过来投亲,与那大头瘟患者家同在一条小巷里,相隔只有一户。还有疑似瘟病患者一人,乃是街上出没的一名乞丐。下官得知消息后,立即禀报上官,并派人查找,目前尚未寻得。或许此人四处乞讨,已经出城去了,也未可知。下官还访得,那大头瘟患者家中,前日已死亡一人,死者乃是患者之妾。他们家中以为小妾得了恶疾,当天就请人抬出城去埋了。”
乞丐出城如此之重的病症如何出城难道你不知道丐帮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吗难道不会就在你成都县一街之隔的华阳县吗朱平槿没有揭破吴继善的小心思,迫不及待追问道:“瘟病之症如何”
“下官令医家问诊过。医家道,其症状多是寒战、发热、头痛、乏力,腮帮腹沟处肿大;或是发热、胸痛、咳嗽、血痰。那埋掉的小妾,死前皮肤黑紫,嘴角流出黑血,死状极为可怖!”
良医正李谅德不失时机站出来说话:“世子所言那个鼠疫的症状,正与这些人吻合!尤其是世子推断的那个出血症状,与死者之状全无二致!以下官看,这些人当是鼠疫不假!”
李谅德原是京师太医院的御医,是大明职业医生中的佼楚。在大明的医生中,能当官的极少,当到正八品的更少。京师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也不过是正五、正六品而已。《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原来就是楚王府的良医,后来当上了王府的奉祀正,这才升到了正八品。为什么他的官是奉祀正,而不是他的本行良医正呢就是因为他没有当过御医,不具备任职资格,所以只好搞了个曲线提拔。
是故李谅德在朝会开场白中开宗明义宣布此次的瘟疫乃是鼠疫,大家都毫不犹豫地以为这是专家的权威意见。于是各位都认真听着,准备回家后立即采取措施,防止自己和家人被传染。结果李谅德方才一番话,大家才明白,原来这鼠疫的判断并非专家意见,而是世子本人的意见!难道世子是从他未来老丈人处得知大家不得而知,只好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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