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两侧是他的亲信护卫,不用出声,立时有人催马上前靠近车窗,弯腰听从吩咐。黄平短短地交待了几句,放下车帘,车子拐向皇城的时候,那名护卫悄悄地离开大队,驰向楚安王府。
黄平走了,吕良真有些急了,拉住吴化仁道“吴尚书,你可不能一走了之,你要是现在就走吕某就跟着你一起进宫面圣。”
吴化仁苦笑道“吕大人松手,吴某不走。”
转头瞥见有如雨中泥塑般的鲁从茗,吴化仁轻声提醒道“吕大人,不管邹素洁所说是否属实,鲁中丞都不宜再呆在大堂之上,先让人把他请下去吧。”
鲁从茗醒悟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两人面前,哀告道“两位大人,邹素洁血口喷人,污告下官,还望两位大人替我做主。”
想到这两年鲁从茗在朝堂上有如疯狗乱咬一气,吕良真和吴化仁心中都有些解气,你也有今日。吕良真冷着脸道“鲁中丞,真与假吕某自会问清楚,如若是邹素洁污告自会还鲁中丞清白,鲁大人请放心下去休息等候消息。”
有衙役带了鲁从茗回了他这几日所住的客舍,鲁从茗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刚迈出大门,门前看守的卫兵拦住他道“大人,吕大人吩咐过了,请你呆在屋中,不准迈出房门一步。”
鲁从茗急着找人回家送信,让妻子将那六万两银票藏好,如果被暗卫搜出来就什么都完了。火烧眉毛,鲁从茗摆起官威喝道“大胆,本官是御史中丞,大理寺有何权力看押本官,还不给我闪开,本官要去大堂去见吕大人,要是耽误了本官的大事小心你的狗命。”
拦住他的护卫不亢不卑地道“大人,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为难小的,请回吧。”
鲁从茗眼珠一转,退回屋中,吩咐道“本官渴了,让人送茶来。”
功夫不大,有衙役端着茶水进屋,趁着衙役递茶的功夫,鲁从茗把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塞到衙役的手中,低低的声音道“这位兄台,劳你到我家中送个信,就说我从南方带来的水果不宜久留,早些吃掉以免坏掉。”
衙役收起银票拿着托盘出了门,鲁从茗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端起茶喝了一口,却被滚烫的茶水烫了上唇。“当”的一声,茶盅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寄托着鲁从茗希望的银票被衙役送到了吕良真手中,吕良真举着那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对着吴化仁道“利令智昏,鲁从茗居然想贿赂衙役给他送信,看来邹素洁所说不假。吴大人,有了这张银票,你我还是早些进宫向天子禀明,事关重大,还是请天子示下吧。”
第六百六十一章天子有恙
御书房,石方真已从冯忠嘴中得知大理寺上演了一出“好戏”,气得手直哆嗦,脸色通红,身子向椅背歪去。刘维国箭步窜上前扶住,双手替他按摩头部穴位,一边焦声轻唤“万岁,万岁”,好半天,石方真才吐出了一口长气,道“闷杀朕了。”
冯忠也吓得够呛,双目垂泪,站在天子身侧替他抚摩着前胸,宫中四大太监都是天子的亲信,他们的荣华富贵寄于天子一身,天子要有个好歹,四个人最好的下场就是去守皇陵等死。冯忠身为暗卫督统,大权在握,百官敬畏,正做得有滋有味,巴不得天子长命百岁,这样他也能一直将这个暗卫督统一直做下去。
殿外守门的小太监很没眼色地进来禀报“御史大夫黄平黄大人求见。”
刘维国罕见地发怒道“滚出去,让黄平在外面候着,还有谁要见天子,统统让他在外面候着。还不快去传御医来,你们都是死人吗?”
小太监从未见过刘公公发火,吓得屁滚尿流地来到屋外,将黄平递给他的二十两银票还了回去,哭丧着脸道“黄大人,你先等等吧。”
大雨瓢泼,雨水被风带着刮进长廊,黄平恭身站在廊下,雨水很快将后背打湿。好在六月天气炎热,淋些雨还不算什么。黄平后背冷汗直淌,他不知道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子为何不见他,莫非因为鲁从茗之事发作自己,有心问问那个小太监,却见他像避瘟神般远远躲开,只得自己侧耳细听,隐隐听到屋中有焦急的呼唤之声。
等到两名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赶到,黄平心中一紧,万岁病了?天子有头晕目眩之症在百官之中隐有传闻,不过石方真每天上午都要召见臣子议事,平常并没有异常。黄平有几次见到天子面色潮红,刘公公替他按摩后很快恢复,照常与臣下议事,所以众官都以为天子只是小疾。黄平深深在低下头去,不敢四处张望,心中后悔来的不是时候,天子有疾乃是机密,万一传扬出去自己便是黄泥掉进裤裆,说不清楚了。
站在御书房外,黄平惶恐不安,雨水汗水顺着官服滴在地上,将地面印湿一滩。太监宫女出出进进,没有一个人答理黄平,黄平也不敢跟任何人说话,呆立在大门左侧,后背被雨水浇透也不敢往里挪半步。已是进退两难,黄平从没有这样期盼吕良真和吴化仁快些到来,有他们在能够分担自己的压力。
半个时辰后,总算盼到了吕良真和吴化仁出现,黄平暗暗松了一口气,感觉精神恍惚,有些站立不稳,赶紧伸手扶了一下身旁的柱子,闭着眼喘息了片刻,方才重新睁开眼。
吕良真和吴化仁见黄平面色惨白,官服后背湿透,顺着下面“滴滴答答”淌水,哪会不明白有事发生。吴化仁是崔氏之婿,与黄平关系较好,伸手扶住黄平的左臂,轻声问道“黄大人,怎么回事?”黄平连连摇头,示意吴化仁不要问,三人并肩站在檐下,半边身子露在风雨之中。
又过了二刻,两名御医从御书房中出来,三人查颜观色,见御医脸色沉重,原本沉甸甸的心越发坠到地面上了。石方真今年五十一岁,继位二十一年,这位天子性情急躁、好大喜功,但平心而论,石方真是个好皇帝,励精图治、力行节敛,在位时打压世家权力,推行合税为一,任用一批年轻的贤臣,在他的治理下天下逐渐摆脱宣帝时的奢靡之风,百姓得以生息,国家逐渐富强,远征北漠开疆拓土,在史书上定然留下美誉。
吕良真三人出身虽不同,但能身居六部九卿之位肯定都是天子信任的重臣,想到天子一旦逝去可能引发的巨变,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吴化仁一直在京任官,对天子的所做所为最为了解,当此情景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地,鸣咽出声,吕良真和黄平也跪在地上,无声垂泪。
一刻钟后,冯忠从屋中出来,对着跪地的三人道“三位大人快请起来吧,万岁已经回坤安宫休息了,三位大人有什么事通过奏折禀报吧。”
吕良真是天子的心腹,望着冯忠欲言又止,冯忠轻叹一声道“三位大人放心,万岁并无大碍,御医说一时痰火上涌,静养几日便无妨了。三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有些事不用老奴多嘴,这宫里的事能不说还是不说的好,省得有些人乱了心思反而不美。”三人都凛然应是。
大雨如注,淋在马车的木板上“蓬蓬”作响,车内黄平的心如同雨声般嘈乱,天子有恙,国之将变。雨声“沙沙”,车厢内越显安静,黄平竭力让自己从惊惶不安中冷静下来,虽然冯忠交待不准透露天子染恙的消息,但宫城之内哪有秘密,无数太监、宫女是宫外权贵收买的耳目,相信到了明天天子有疾的消息就会传到有心人的耳中。
雨很大,马车驰行的速度缓慢,黄平数次想吩咐停下马车前往安楚王的府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越早告诉楚安王越好,眼前出现冯忠那张冷森森的脸,黄平忍住心头冲动,马车在自家宅前停下。
黄平住在光德坊,这里并不是黄家的祖宅,而是他进京后天子所赐的宅院。黄家的祖宅在权贵林立的施政坊,门前挂着宣武侯的牌匾,这是世袭的侯位,只要不犯大错宣武侯将与国同戚。
当代的黄家家主是宣武侯黄永盛,司农少卿黄继科和黄淑妃是黄永盛的三弟黄永和的儿女。黄家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长枝,一直压着西院,即便是黄淑妃嫁入宫中,西院在东院面前仍然低着一头。但这种情况随着楚安王建衙开府在悄然改变,黄继科升任司农少卿,西院的子弟在六部九卿衙门内任官开始多过东院,隐然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
这种情况在黄平进京任御史大夫后有所改变,黄平并非汉川黄家族人,二十余年前黄平被宣武侯黄永盛认为义子,一路栽培,才有黄平后来官居侯州刺史,黄平对义父感恩戴德,甘心驱驰,他的到来让东院挽回了颓势。身为家主,黄永盛看到家族分裂的危机,召集族中大会,要求族人齐心合力辅佐楚安王,一切事务以楚安王为重。严格意义上来说楚安王是西院外甥,这个决定西院自然双手赞成,而东院在黄永盛的强大打压下也不敢反对。
换去湿衣,黄平在书房中略坐片刻,召进管家轻声吩咐了一阵。片刻之后,黄府后门一个身披蓑衣、手持油伞,身穿灰色佣人服的汉子冒着雨急急向东走去;半刻钟后,又出现一个同样装扮的家人,这次向南;接着是往北。
黄平知道天子对大臣监控得很严,许多大臣府中都有龙卫暗卫的密探,像他这种天子赐宅的大臣,九成九家中有密探存在。佣人很快回来,带回购置的东西。出出进进让看守后门的暗哨疲倦,加上大雨模糊了视线,索性偷懒在屋中喝点小酒休息。谁也没有查觉黄平穿着佣人的衣服,用油伞挡住面容,偷偷地离开宅院,往施政坊宣德侯黄府行去。
熟门熟路地来到胡同内的一处偏门,有规律地轻敲门户,门应声而开,黄平闪身而入。没有穿堂过户,黄平直接进了门边的一处小院,功夫不大,宣武侯黄永盛匆匆赶来。
黄永盛六十七岁,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走路虎虎生风。看到黄平一身灰色佣服,老头立知有了不起的大事发生。当从黄平嘴中得知天子昏厥,可能病体沉重的消息时老头有些恍惚,这段时间他正积极筹措追随天子北征,老头子准备让长子黄继祖到北漠转转,将来能名正言顺地接替自己的爵位。
如果天子有万一,太子即位,楚安王的处境可想而知,黄家随之要遭到大力打压,以太子的性情极有可能将黄家从十大家族中抹去。黄永盛头上现了汗珠,手中的铁胆转得飞快,紧张地消化着这个坏消息。
“平儿,冯忠说天子并无大碍有几分可信?”黄永盛问道。
黄平捊着胡须道“冯忠告诉我们天子回了坤安宫,有事用奏折上报,天子应该病得不轻,要不然天子会见我们说上几句,安抚我等之心。不过天子年岁并不太大,身子也还算强健,四年前北伐都毫无发病征兆,因而我分析天子可能是急怒攻心,诱发头晕目眩之症加重,静心休养一段时日应该能恢复。”
黄永盛频频点头,道“平儿所言极是,不过天子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恐怕会让太子暂时摄政,我担心太子会借此机会打压楚安王,我黄家恐怕也要承受压力。”
“义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平微笑道“太子摄政对楚安王来说亦是机会,首先天子静养并非不理事,太子如果胡乱作为,天子定然不喜;其次楚安王此时不妨勇于任事,替父分忧,平日揽权是忌讳,此时却是孝心,江南转运司一案牵连甚广,极为棘手,我看吕良真有缩手之意,不如让楚安王向天子主动要求审理此案,有我在旁边相助,应该能将此案漂漂亮亮的结案。这样一来,楚安王在天子心中定然留下仁孝、有才的印象,如果太子要从中捣乱就更好了,两相比较在天子心中高下立分。”
话没有说透,但黄永盛心知肚明,站起身道“我这就去楚安王府。平儿,我会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楚安王,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时小心点龙卫。”
黄平此行的目的达到,笑道“义父尽管前去,我在府中叨扰一顿晚饭,等天暗下来再回去。”
雨势稍歇,宣武侯的马车驰出,一路带着飞溅的泥水前往楚安王府。京中的街道上,往来的马车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车来车往,交织成一张罗网,网住天子,网住王孙百官,也网着天下百姓。
天子有恙,鱼鳖乱舞,一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六百六十二章风狂雨骤
坤安宫,石方真面色苍白地躺在龙床之上闭目养神,王皇后坐在床边握住天子的手,双泪涟涟,刘维国和一大群宫女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殿外,小宫女端着熬好的药汁进来,王皇后端过药碗,用银匙轻轻地搅动,小心地吹凉。
刘维国赶紧起身,扶着石方真坐起,石方真皱着眉头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看到一旁的王皇后拭泪,皱着眉头安慰道“朕并无大碍,太医也说了不过是一时痰火上涌,静养两天就没事了。”
“万岁,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刘维国已经告诉了我,万岁此次病情十分严重,如果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万岁,如果你有个好歹,臣妾是活不成了,伟儿还小,许多事情不懂,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岂不是要乱了。”王皇后越说越伤心,眼泪成串滴落。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说,大逆不道之罪,这不是咒天子死吗?说太子无能吗?可是王皇后与天子相濡以沫多年,夫妻感情很好,石方真自然听得出妻子对自己的关心,这种关心没有其他嫔妃表现得那样夸张、体贴,甚至有些刺耳,却是最为真切,没有包含丝毫杂念。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石方真有些无奈地道“你都唠叨了大半个时辰,你不嫌累朕的耳根子还想清静一会。朕依你,静养些时日,让伟儿暂理政务,朕有些话要叮嘱他。不是让人去叫伟儿了吗,怎么还不来?。”
王皇后小心地扶着石方真躺好,解释道“上次安寿带霖儿进宫的时候,重伟说起雁山有处瀑布好看,霖儿听到要去,重伟说等哪天下了雨,瀑布更为壮观。今日大雨,重伟邀了安寿一家去雁山观瀑、赏荷去了。”
“他倒满是闲情逸志,成天游山玩水,一点也不知道替朕分忧。”石方真不满地嘀咕了一声,道“霖儿八岁了,不要惯着他成天就知道玩耍,要读书上进,你让人带话给安寿,下次进宫朕要考考云霖,看看他有没有长进。自打儿出世,安寿大半精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去了,成忙于国事,让她对霖儿的学业多花些心思。”
儿,韦云,韦成与安寿公主的次子,今年四岁。比哥哥晚四年出世,封赏也大大不如,韦云霖出生便被封为福康伯,韦云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个正六品的朝议郎(虚衔),这让安寿公主很不满,冲着天子和皇后发过好几次牢骚,认为两个儿子相差太远,最少也得给小儿子一个子爵。
石方真严斥她不懂事,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被封六品还有什么不满,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能得中进士的每三年才二三百人,这些人多从八品官做起,按制两年一迁要做到朝议郎至少要二十余年,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六品官。挨了训的安寿公主一肚子委屈,连续两个月没有进宫,最后石方真在王皇后的枕边风持续的吹拂下终于向女儿低头,加封韦云为昌德男了结此事。
傍晚时分,石重伟匆匆赶到坤安宫,看到父皇躺在床上大惊失色,悚然失色道“父皇,你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要不要紧,太医怎么说?”
石方真见儿子吓得变颜变色,对自己的病情十分关切,心中欣慰脸却沉了下来,斥道“你都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身为储君要有东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沉稳劲,你这样朕怎么放心把江山交给你。”
石重伟坐在床边,眼泪都急出来了,追问道“父皇,你哪里不舒服,太医怎么不在殿外侍候。”
王皇后见儿子心切丈夫的病情,开口道“太医看过了说你父皇是急怒攻心痰火上涌,引发晕眩,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伟儿,你是太子,要替你父皇分忧,这段时间要替你父皇处理朝政,别让朝务影响了你父皇静养。”
刘维国扶着石方真坐起,在背后垫上靠枕,石方真舒服地斜靠在上面。石重伟细细地向王皇后问过石方真的病情,得知静养调理一阵便能康复,松了口气,双掌合十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石方真开口道“这次摄政不同于四年前监国,监国时是陈相等人处理朝政,只是将处理的结果告诉你,这次你摄政是孔省等人配合你,政务要由你亲自做主,不过你让给事中将每天处理的政务摘要送我。”
王皇后笑道“万岁需要安心静养,还看那些奏折做什么。伟儿,小事你自行与孔相他们酌情处理,大事才奏报给你父皇,要不然你父皇肯定养不好病。”
“父皇,雁山的荷花开了,十里荷香美不胜收,而且那里比宫中清凉了许多,父皇不如到雁山静心休养。皇城离雁山不过二十里的路程,有什么事快马一刻钟就能赶到,不知父皇意下如何?”石重伟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