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臣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宇十六
“义儿做得对。”潘母继续往下看,“职田籍帐虚乱编造,地方豪强借机吞并,官曹多领虚数,疲人患苦,无过于斯,以致丁壮亡徒,无人以耕,长期以往必然伤及国本。臣清田司令史潘和义,位卑不敢忘国,冒死向万岁启奏,除皇庄、赐田、陵地、牲地外,职田、学田、屯田等官田统收归朝庭,而将职田等所得折算粟米或银钱发放
百官,或可根治其弊。”
潘母手一抖,手中纸页飘落在桌上。潘母惊道“儿啊,你这个方法倒不失为良策,可是你可知道这篇请罢职田疏呈上,我儿便是千夫所指,届时固然天下闻名,但也极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潘和义放下筷子,眼中映照的灯光闪闪跃动,亢奋地道“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有此良机孩儿总要搏上一搏。”看见娘满面凄容,潘和义温声道“孩儿不惧生死,只恐累及娘亲,心有不安。”
潘母伸手拭泪,叹道“汝父死得早,可怜孩儿你十几岁便为家操劳,至今尚未成家,娘无用不能帮你。这篇奏疏实在太过紧要,我儿要三思后行。”
“儿子早已想得明白,天子有意清理官田只是眼下要对北用兵,一时间顾及不上,等北定之后,清理官田势在必行。官田之弊已延续数千年,期间不乏明智之士提出治理之策。”潘和义沉声道“不瞒娘亲,儿子所提的这个将田租折为禄钱之策受启于清田司使江安义,此人深得天子信宠,如果被他先行向天子进谏,儿子岂不错失良机。”
“儿子想清楚了,这篇谏疏实为治理职田的良策,若被天子采纳,自然名扬天下、前程似锦;即便遭到贬斥,孩儿不过是八品的小令吏,忠君爱民之心拳拳,天子亦会记在心中,明年科举得中的机会大增。等天子清理官田之时,定然会重用孩儿,孩儿才二十五岁,等得起。”雾气升腾,灯光下潘和义的脸变得有些扭曲。
潘母点头道“不错,此事无论成败,我儿的贤德之名已成,若得贵人相助,再有士林清流相帮,我儿必成大气。”
想起儿子说这个策疏是受江安义启发,潘母皱起眉头道“如此说来,这篇奏疏倒要即早呈上才好。我原说江安义乐于助人,我儿将这篇奏疏让其转呈可一举数得,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潘和义思忖道“我有意将此疏投于铜匦之中闻于天子,又恐理匦监的那些官员看到此疏触及其利不向天子转呈,所以想请朝中哪位大员转为呈送。可恨,我官微职小,不能直接面对,要不然面圣时儿子肯定能打动天子。”
“职田与百官息息相关,能仗义相助的人不多。”潘母蹙眉一展,笑道“我儿何不向洛怀王进献此疏,洛怀王是清田司督办,有他代为转呈正好。”
“洛怀王”潘和义沉吟道“洛怀王与江安义关系密切,我不知江安义是否曾跟王爷提及过此策,如果曾经提过恐怕弄巧成拙。不过娘提醒了我,不能向洛怀王献策倒是可以向楚安王献策。”
潘和义兴奋起来,笑道“楚安王向有贤王之誉,清理官田是天子所急,有此良策楚安王定然会献上。江安义是太子心腹,传言楚安王数次为难于他,就算江安义说此策是他所想,有楚安王出面,他也只能吃哑巴亏。
第七百三十三章唯才是举
在楚安王府吃罢午饭,丁楚送潘和义离开。回望身后的王府,潘和义想着与沈文清见面时的情况,脸上露出四分兴奋,三分自得,二分期许,一分失落,心情十分复杂。
沈先生看过他的请罢职田疏后大加赞赏,认为此疏一出职田之弊当为之一清,然后问潘和义有此良策为何不直接呈给清田司使江安义
潘和义早想好应对,从容道“下官已将此疏让江大人看过,不过”言语一顿,潘和义面现为难之色,似为上者讳,最后叹道“江大人认为此疏牵连甚广,恐引发百官反对,认为当徐徐图之,吩咐我不要上疏。潘某此行到姜州,见职田弊端给百姓带来的困苦,实难安眠,王爷有贤王之誉,向来关爱百姓,故而潘某冒死进疏。”
“江大人说的也有道理。”沈文清从潘和义的脸上收回目光,微笑道“潘大人忠君爱国之心让人感佩。王爷喜才,像潘大人这样的贤才王爷定然十分喜见。”
沈文清露出招揽之意,让潘和义心中狂喜,接下来的交谈中打起百分精神,引得沈文清和丁楚两人频频点头赞许。沈文清微笑拈须,心中盘算这个潘和义确实是有才之士,不光通晓经义,而且长年任小官对实务相当熟悉,这等人才正是楚王府欠缺的。
一直等到午时才得知楚安王朝会后去了宁王府,要到晚间才能回来。沈文清和丁楚招待潘和义吃了顿饭,潘和义不得不怏怏地起身告辞。沈文清起身相送至仪门,笑道“今日不巧,王爷不在府中。不过潘大人且安心在家等消息,王爷很快就会请潘大人过府详谈。”
申末,石重杰回到王府,刚在书房坐下,沈文清和丁楚便来了,把潘和义留下的疏文呈上。石重杰读罢,眼神一亮,笑道“此乃治理职田的良策,是何人所写”
“清田司令史潘和义。”沈文清应道。
石重杰将疏文放到桌上,若有所思地问道“此人舍近求远,意欲何为”
沈文清轻笑起来,道“无论是货卖识家还是待价而贾,王爷都无须理会,对王爷来说只是能用之才和该用之才罢了,潘和义此人才学过人,尤为难得的是熟知实务,这一点臣亦有不如。”
石重杰抚着光洁的下巴,笑道“沈先生如此看重此人,看来是想让孤招揽他,此人品性如何”
“初识之人怎知性情。”沈文清道“不过臣与之交谈,觉得此人言行多伪。”
丁楚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沈兄何出此言,我看那潘生一身正气、为民忧思、勇不惜身,实是吾辈读书人的典范。若是忧国为民之心为伪,那丁某不知何人才能入沈兄之眼。”
沈文清苦笑,跟丁楚这样迂直之人难以争辩,道“我只是个人感觉,对与错容后再看。”
石重仁笑道“既是有用之才,孤不妨见见,让人在休沐之日请他过府叙话。”
丁楚道“潘生乃是大才,王爷何不效仿先贤礼贤下士,亲到其
府上延请。”
“不可”,沈文清急道“王爷绝不能听丁楚的这个建议。”
“为何孤倒是觉得丁楚所说的不错。潘和义只是八品的微末小官,孤能登门延请,必取到千金买骨的作用。”
沈文清大急,道“王爷,你若是这样做,恐怕大婚之后万岁就会让你归藩。储君之位坚固,天子并无易储之心,王爷有贤王之誉,万岁尚能容忍,借以打磨太子。王爷若是做出过分之事,让万岁觉得王爷有别样心思,天家无私情,届时就算万岁再喜欢王爷,恐怕也要为太子计,让王爷就藩。”
丁楚道“选贤用能,为国举才,王爷何错之有。”
“王爷是没有错,却怕有心人借题发挥寻王爷的错。万岁让王爷跟宁王署理龙卫暗卫事务以来,权威日重,沈某看王爷行事略有放浪,不可不慎。”
石重杰悚然而惊,起身对着沈文清一礼,道“孤王这段时日屡得父皇赞许,行事难免轻狂,多谢先生点醒孤,孤当谨守本份,循规蹈矩,不负皇恩。”
沈文清捊须微笑,道“谨守本份,王爷得之矣。”
丁楚不满地道“秉直而行,何惧人言,先生太过小心了。”
石重杰和沈文清相视而笑。丁楚昨夜值守,今日又在王府呆了一天,有些倦意,起身告退。等丁楚离开,石重杰笑道“丁楚是忠厚君子,先生莫要怪他。”
沈文清笑道“王爷放心,丁楚是真君子,沈某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不过那潘和义满口仁义,王爷却要先听其言、后观其行,然后才能用其事。”
“君子可欺之以方,在识人之上,丁楚远不如先生。”石重杰正色地道“那潘和义是什么样的人,还请先生对孤说说,孤王再决定拿这篇奏疏如何。”
沈文清看着楚安王年轻脸庞,心中生出感叹,要说识人之明这位小王爷不下于自己,府中诸官各用其能,接人待物温文可亲,哪像是十七岁的年少人。生在皇家,幸与不幸,只能自己知道。
天子原本有意在北征之前替楚安王张罗门亲事,石重杰向天子启奏,征战在即以大事为重,先国后家,待北漠平定再成家不迟。天子大为赞赏,下旨赏赐楚安王六名美貌宫女,其意不言而喻,可是楚安王丝毫不贪恋美色,反将宫女赐给府中官员,沈文清获赠两人。与太子相比,沈文清真心觉得石重杰才是明主。
抛开脑中杂念,沈文清徐徐道来“臣送走潘和义之后,派人去打听他的履历,此人祖籍”
听完沈文清介绍潘和义的身世,石重杰道“此人身世可怜,也算自强不息,不错。”
“天子下旨成立清田司,从六部九卿抽调人手,人多畏其难而不肯前去,潘和义主动请缨前去清田司任职,江安义颇为赞赏,向天子举荐,将其从从九品的书令史擢迁为从八品的令史,可谓对其赏识有加。”
石重杰习惯性地摸着下巴,道“如此说来这个潘和义
颇识时务,只是江安义对他有大恩,他却将奏疏呈给本王。呵呵,众官皆知,本王看江安义可不顺眼,这个潘和义有趣得很。”
沈文清淡笑道“官场上有一招叫隔山拜佛,这个潘和义所图非小。”
石重杰沉吟道“要说江安义对潘和义青眼有加,父皇对清田司又十分关注,他呆在清田司也不乏上进之途,投靠本王风险不小,还会当成弃信背义之徒,这个潘和义不是个傻瓜,怎么肯做得不偿失的事再说了,三弟不是清田司督办吗,就算江安义不赞同他上疏,他也完全可以投书给三弟,父皇对三弟的信宠不次于孤,连工部也丢给他去管,潘和义为什么不去找他”
沈文清笑道“王爷说的极是,除非潘和义在说谎,这篇奏疏他根本没有给江安义看过,甚至有什么内容不肯让江安义看到。”
石重杰饶有兴趣地推测道“潘和义为何说谎他调任清田司不过数月,对官田并不熟悉,就算他到姜州后能发现诸多弊端,但要在短时间内想出治本良策恐怕阅历不足。”
沈文清微笑地看着楚安王,石重杰露出笑容,道“江安义则不然,他曾随余尚书到仁州清仗过田亩,又做过县令、刺史,对职田的弊端十分明了。所以这个这个罢职田给禄米的策略很可能是江安义所想,至少都是江安义启发他的,潘和义才不敢让江安义看到。呵呵,把烫手山芋塞到本王手中,还顺道挣一个忧国忧民的声誉。好算计,当本王是傻子吗。”
石重杰笑容逐渐变冷。
沈文清纵声笑道“看破不说破,王爷又何必动怒。身为上位者应唯才是举,王爷要行大事身边不能只有丁楚这样的谦谦君子,像潘和义这样的人用为爪牙伤敌,岂不快哉。王爷要与太子相争,光靠阳谋君子可不成。”
石重杰沉默良久,沉声道“孤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天子给假半月,江安义没有去衙门,在家中与妻儿享天伦之乐。自打三位夫人进京,家中事务井井有条,欣菲主持大局,彤儿打理生意,冬儿则操持内务,思智、思益跟着李东鸿启蒙,其他四个儿女则不受拘束地在院中打闹,整个院落充满了活力。
江安义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体内的真气恢复得极为缓慢,欣菲建议他明日前去明普寺问问广明、洪信大师,明普寺持武林牛耳,寺中高手众多,传闻传经堂中收录了许多武林绝学,应该能给个建议。
彤儿气呼呼地走了进来,嘟着嘴坐在空椅上一语不发。江安义笑道“你不是去查账吗,莫不是有谁在账上做手脚”
“江郎,上个月家里刚送来五千瓶香水,结果东宫来人要走了八百瓶,每回都说给钱,哪次不是肉包子打狗。”彤儿气呼呼地道“还有酒肆,东宫每月提走的酒水就不下百坛。咱家已经给了宫里三成暗红,东宫还这样索求无度,这生意干脆送给太子算了。”
江安义蹙眉不语。
第七百三十四章明普问伤
明普寺,香火鼎盛,香客如织。
大雄宝殿烧罢香,江安义领着一家人来到寺院西侧的塔林祭拜,建武二年广明大师圆寂就葬于此。广明大师对江安义有大恩德,不光在江安义走火入魔时救过他的性命,赠给他般若心经,还将随身佛珠赠他三枚,江安义与护法牌一起随身携带。跪拜于地,诚心祷告,愿这位高僧在佛国得享大自在。
洪信大师接任了知藏职位,掌佛教经籍,在小沙弥的领引下,江安义在藏经楼看到了誊写经文的洪信大师。侍立在一旁等洪信大师抄写完,江安义这才上前合十行礼,洪信大师将他让在一旁坐下,从橱柜中取出茶叶,注水沏茶。茶香四溢,茶色微苦,正是安龙茶。
一盏茶饮罢,江安义说出来意,询问恢复真气之法。洪信大师伸手搭在江安义的手腕上,注入真气查探。一柱香的功夫,洪信大师收回手道“你且将运气之法说于我听。”
江安义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功法说了一遍。洪信大师沉吟片刻,起身到书架之上翻寻,半晌拿了一本纸页发黄的手抄书放在江安义面前,道“这是三百年前,我寺前辈高僧度空大师留下的手稿。度空大师云游天下,曾在苗疆见识过你说的将真气散于奇经八脉激发潜能的做法,你且看看,是否相似。”
“不错,真气运行的脉络相同,正是此法。”江安义满心期盼地问道“度空大师可留下解决隐患的办法”
洪信大师摇摇头,江安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莫非自己去北漠真只能做个词臣。洪信大师将手抄本翻至最后几页,道“度云大师也记录了运行此功后功力将减退,很难回复。”
江安义颓然道“当初田少秋将此功法传于我时,曾说半年至一年可以逐渐恢复功力,可是我恢复的极慢,按这个速度,年能回复到炼气化神之境就不错了。”
“功力不深之人恢复起来容易些,安义你已入炼神还虚之境,体内经脉宽广,运行所需的真气更多,而且每日运功所得真气消耗更大,积蓄下来的真气便更少,要想恢复当然更难。”洪信大师微笑道“不过有得必有失,安义修行的功法过于急进,正好趁此机会夯实基础,将来厚积薄发,或可踏进炼虚合道之境,合道飞升。”
江安义苦笑,合道飞升仅见于传闻,传说三百余年前天道宗太和真人武功炼至化虚合道极境,有挪山填海的神通,雷雨之中飞升而去。可是太和真人飞升后,他传下的天道宗后续无人,迅速败亡,连武功心法都散失不见,有说如今的十大门派中的云霄殿所传吞云诀就是当年他所创。
摇了摇头,江安义道“合道飞升可不敢想,明年天子有意再次北征,让我伴驾随行,若是能快速恢复真气,在沙场上也能多些自保之力。”
洪信大师双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叹道“刀兵起,生灵涂炭,罪过罪过。”
江安义不以为意地道“大师慈悲。不过北漠寇边不断,北境百姓不得安宁。天子兴师平定北漠,千年忧患一朝清除,从此再无刀兵之祸,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说起北征之事,江安义一脸兴奋,洪信大师留意到他鼻梁上红筋一闪,此乃大凶之兆,主有血光之灾。洪信大师心中惊骇,默默替江安义推算起来,居然又是“枯木逢春”之卦。
两人因茶结缘已有十六年,广明大师的谒语就应念在江安义身上,洪信大师南下弘法得江安义助力,安龙寺、黄羊寺成为南方佛教的胜地,后来江安义到化州担任刺史,也不遗余力地宣扬佛教,对佛门的贡献已不下于当年的韩太保。江家对佛门的供奉每年不下于十万两,还带动黄家、余家、郭家等亲朋好友向佛门奉献香火,于公于私洪信大师都要助江安义化解劫数。
“沙场凶险,安义你功力丧失,此次北征还是留在京中为好。”洪信大师开口劝道,若成说动江安义不去北漠,或许能避开此劫。
江安义笑道“沙场建功立业,若个书生万户侯是江某素愿,我虽然功力不济,但多写几首战诗为将士们鼓劲也算尽些心力。”
洪信大师暗叹,该有的劫数还是避不开,若是言明反倒生出变数更为不美。思忖片刻,洪信大师道“安义要想尽快恢复真气,老衲有固本培元的方子,每日煎服可补气培元,多是些珍贵的药材,不过以安义你的身家倒是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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