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出了外面,夏琰便向那太学生道:“在下愚鲁少学,那一首诗是当真没念过,还盼学士能说予我听听。”
那人知道他在内城亦有身份,又见他举止有礼,也不敢轻视,便道:“那是昔年东坡大学士路过新息时随写。大学士诗作极多,这一首也不算十分有名,大人不考文试,不曾听过,也属寻常。”咳了一咳,开声而诵: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
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
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
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
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
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
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夏琰口中假意跟诵着,听他又将诗意讲解了一遍。实际上,他在听到第三句的时候就懂了。宋然先前说苏轼对新息十分看重,特意用了“三沐三熏”这个词,现在看来,也便是为了提醒他念这第三句;除此之外,他还说——此诗将他的家乡“自下至上”地写了一番——寻常自该说“自上至下”才对,想来也是要提醒他,将这一句首尾颠倒着吧
“竹陂雁起天为黑”,取了首尾二字颠倒,当然便是“黑竹”。宋然没有说谎——此诗的确写的是他的“故乡”——他所说的故乡不是新息,正是“黑竹”。
若是在书纸之上读诗,“黑竹”二字在其中固是扎眼,但若仅仅是听人背诵,有时便不免前后失联,难觅真意。为怕夏琰想不到这一节,他甚至方才席间还与人谈了许久的回文诗,颠来倒去,总算是用心良苦。
不过,夏琰于此又有了些疑问——即便没有这一首诗,他也已试出宋然的身份。他如此煞费心思地定要自己念这首诗,总不会只是来表一番忠心
与那书生道谢告别后,他在路上独自寻思了一会儿,尤其将第三句又喃喃念了几遍——是了,这小竹陂、桐柏庙听来如此耳熟——暗示的难道不正是群竹环绕的厚土庵
莫非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我将黑竹总舵建在了庵里。夏琰暗道。临走时他还一再说了好几遍“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是不是想约定今日去厚土堂私见
不过,“厚土堂”尚未建成,这几天尤其人多,宋然若前往,不免叫人撞见。幸好——他暗示的时间应是“天为黑、山半紫”的黄昏时分——我下午早一些往去路上等他便是。
他念及至此,长舒了口气,快步先往朱雀府走回。
在朱雀面前,他当然略去了有关宋然身份的一切细节,只将上午清谈所见与他道来。朱雀凝眉思忖,口中缓缓道:“尤廷之、陆务观、范致能、杨廷秀、孟微凉、宋然——此为‘绍兴六士’。”
“嗯。我看司业他们对来的三士很是尊敬,对其余三士也多是赞扬——范大人前阵虽然辞官回乡,但依今日所见,仿佛有重新出士的可能;孟微凉一直都在京中太学府,未授官职,但今天他与太学博士——还有田琝——相谈甚欢,我听田琝偶尔说漏过一两句,叫他‘孟大人’,想来就算他尚未出士,也已不远;至于宋然,他没有进士出
二八三 执录世家
宋然露出歉意的一笑。“也是前日方至。去过南城一醉阁,还去过城中武林坊,可惜——大哥不在一醉阁,凌厉公子也不在武林坊。我无人接头,只好乔装去了趟林子里,辗转打听到——大哥这些日子应该在厚土庵。昨天这时候,我来了这里一趟,只是——庵里人多,不便现身。”
“只有公子一人来了令尊大人呢”
“家父是到老也不愿离开陈州老家了。”宋然半是解释,半是无奈,“不过他原也打算将执录之位交予我,只是一直未有适当机缘。这一次大哥派人带信到金牌之墙,催促他尽快前来临安会面,倒是令得他下了决心。也幸得我们早有准备,许多事情我们父子之间早有授学,不至于令我仓促之下,当不得执录之任。”
“可是公子到抵临安,还是花费了这么多时日。”夏琰道,“我非是问责之意,毕竟背井离乡,并非易事——不过公子也非首次南下京城,我信中写得清楚,此次是有一件‘大任务’,亦是我来到黑竹之后的首件任务,须请执录尽快赶来,既为记录,也为商讨。无论执录是宋前辈也好,是宋大公子也罢,原可早些过来,至于其他物什,交由家中他人,容后慢慢安排也不迟,不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耽搁了”
宋然告罪道:“实在惭愧。此次迟来的确是有一些缘故,只是……”
夏琰见他迟疑,眉上微动:“不便说”
宋然摇头,“非是不便说,不过那些事与黑竹会无关,多是出于私念,只怕大哥听了,要觉得我是在寻借口。”
“宋大公子若当我是自己人,说说看也无妨;若是当真不便说,那便不说。”
“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已经听闻了‘绍兴六士’之说,知道京中议论将我加在了‘六士’之中的事。我猜想京城之中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找我——从我‘宋学士’这一身份而言,我若是受太子之请来京,比我在他们请我之前,自己先到了京城,内里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我……在等。”
“宋学士之身份固然很重要,不过公子若想悄悄地来,不叫人发现,想来也应不是什么难事吧”夏琰道,“‘出现’在京城的时机——只要演给那些人看看就是,公子对此应很是驾轻就熟了。”
“我便知道——大哥会觉得我在寻借口。”宋然苦笑,“不错,这的确算不上一个很好理由,若只是因此,或许也便罢了。可还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日子,宋家在陈州有一桩大事,我不想错过。”
“宋家的大事”
“确切来说,是件喜事。”宋然道。“舍弟阿客,与大哥应是有些交情的——阿矞死后,他也便是我唯一的弟弟了。前些日子正逢他成亲,吉期是在收到大哥的来信之前便定下了。宋家虽是黑竹执录,但在陈州民间也是大家,我虽心知大哥必会责怪,不过——身为宋门长子,亦是阿客的兄长,我总也不想缺席他的大婚。”
这一番话说得夏琰有点发怔起来,“你说——你说宋客成亲了”
宋然点首,“就在前几日。亲事一毕,我便赶来了。”
“可他不是……”
宋然微微一笑,“不错,阿客是盲了,不过总算,这世上还是有女子肯嫁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他不是才刚回去,怎么这么快就成亲了早先,我没曾听他提起过……”夏琰说到此处,自知与宋客的交情原不足以令他对自己坦诚以告,也便缄口不再往下说。他只是心中还记得那时曾与宋客因刺刺有那么几分争风吃醋——宋客私下里,也曾那般认真地威胁自己休要负了她。他总觉得宋客该是对刺刺有着那么一些心意的——莫非,是自己太当真了——他其实也与他的兄长宋然一样,不过是在种种际遇场合之中,随口应付、逢场作戏
“那便应归于缘分了。”宋然笑道。“说起这个新娘子,大哥当然也认得——她本也是黑竹会中人。”
夏琰心中猛地一震,脱口道:“娄千杉你说与宋客成亲的是娄千杉”
“正是千杉。”宋然道,“这一次阿客在外遇险,千杉救了他数次,接他回去这一路,以至回了家里之后,也是千杉百般照顾。既然他们两相欢喜,家父也赞成尽早将亲事办了,免得家里因阿矞的事情,一直愁云惨雾。”
夏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直直地瞪着宋然,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分明也懂得扮演两个身份的执录世家大公子,却偏偏看不穿娄千杉别有所图的心性。
他当然不会相信娄千杉是当真与宋客两情相悦了——他还没忘那时她是怎样利用了单无意的痴,在船舱里放出了幽冥蛉来。那件事情才过了两个月,他虽不知娄千杉接近宋客的缘由,但至少能感觉得到——她必有目的。
“大哥……觉得有什么不妥”宋然见他表情异样,不觉问道。
“你……”夏琰试探道,“你知道娄千杉做过些什么样事”
宋然手中的折扇不自觉动了动,“我知道……千杉的声名的确不似良家女子那般清白,不过我见她其实是极为善良的姑娘,那一些也并非她的错处。只要阿客不在意——再说,阿客自己也盲了,他——心情也十分低落,若不是有千杉在,我怕他都支持不下来。”
夏琰已知他对娄千杉果是一无所知——自己所说她“做过什么样事”,原非指的累及声名的那一些。宋然与他父亲宋晓差不多,都是在陈州骤然遇见
三八四 执录世家(二)
宋然喟叹一声,又道:“我心知阿客必是不想就此一生困于家乡空空无为,反比不上千杉还在外奔走——我固然不希望他再离开家乡,又有了什么损伤意外,但也知道他确能帮上我的忙——他与我素有默契,我初来京城,大多数时候要疲于应付另一个身份,总不免疏失,有他在,以他的聪明才智,哪怕双目看不见,亦能替我处理许多背后之事;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看不见,就黑竹和执录家的规矩而言,恰恰少了泄密的可能,若我要找个帮手,他比任何人都合适。权衡来去,我终还是答应了他,让他随后也来临安,只盼着——大哥勿要嫌我自作主张才好。”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低。山影憧憧压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他其实忧虑辛辛,疲惫沉沉。夏琰知道,宋矞身死、宋客失明;黑竹易主、总舵易地——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两月之间,于宋家而言,哪一样都实已是翻天的大变了——宋然说来平静轻松,可这一切重担此际便尽数只压在他一人肩上,再要加上太子忽然有了“绍兴六士”的计划——纵然“三试魁首”是他准备已足、经营已久的身份,他独力毕竟艰难,有如此表现实已非常人能及,若自己在此刻竟要苛求他些什么守时、尽职、完美,只怕也极是不近人情。
“这一些日子实是辛苦了宋大公子。”他停了步,“公子长我几岁,其实也不必定以‘大哥’来称我——执录的身份原与他人不同,更不居于我下,有许多事,也不必问过我,反是我有许多黑竹会中之事,还要慢慢向公子请教。”
宋然笑起来。“我与大哥独处机会本也不多,当着外人的面,就是想这般称呼怕也并无机会。”一顿,“那我该如何称呼,方合夏公子的心意”
“……叫我君黎就是。我也不客气,叫你一声‘然兄’。”夏琰道。自从入主黑竹、还俗回姓,见面还以君黎二字称呼他的,也便只有那几个亲近之人——不外乎是刺刺、秋葵、朱雀、依依、凌厉等几个,当然还有再没法管他叫“道士”的沈凤鸣。他虽然不过是刚认识了宋然,不过想来,自己与他将来只怕尽要打交道,又何必那般疏远。再者,他也并不讨厌宋然——对他的好感,只怕比对宋客还要多得多。
夜色愈发侵蚀了山林,好在两人已经下了岭,当下向北缓缓而行。“若我今天没去清谈,接下来——然兄准备怎么找我”夏琰漫然笑道。
“那就得另想了。”宋然笑。“可遇而不可求,却也不能不求——我知道帖子早几天就送去了朱雀府里,我也知道府上秋葵姑娘不在——只要他派人来,便多半是你。”
“‘绍兴六士’——据朱雀判断,背后是太子的拉拢,包括此次清谈也是出于他的推动。听然兄方才言语中已经提到太子,想来这猜测应该不错了”
“朱雀大人果然不简单,不必出面,单从一封请函之中,便看出了背后利害。”宋然道,“太子拉拢的意思确实十分明显。‘六士’都是知名士子——他看上的原是我们六人在太学生之中的名气。我们六人若能为他谋出些大事来固然是好,就算没有,他毕竟还年轻,将来的左膀右臂、官场气力也很可能在这些太学生里——他要先旁人一步将那些人拉到自己一边。”
他一停,忙又加上一句,“我非是自夸之意,我是不敢称有什么才学,唯有这个名声,的确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然兄何必过谦,就算不曾得了进士——早上柳大人说得对,你是不屑去考,不是不能。‘三试魁首’没有,‘两试魁首’总是货真价实的,怎么能说无有才学。”
宋然摇摇头。“君黎公子以为那两次魁首都是我考的”
“难道不是你”
“只有最后在京城报名了三试的是我。那两次魁首,都是阿客以新息县人的身份应的考。”
“是二公子”夏琰大为惊异,“可是——十年前那时他岂非只有十三四岁”
“没错——他只有十三岁。不过那时大家都籍籍无名,应试时谁会在意旁的考生什么样,就算看到来的是个少年,顶多看两眼,也对不上名字。阿客从小就聪明好学,更有过目不忘之本领,论文论武,我都比他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参考,还不曾有这般长远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执录家从来藏书万卷,我们既是陈州出了名的世家子弟,多少总是要赶一赶热闹。我就在陈州应的考;阿客年纪还小,怕引熟人注目,家父特地带他走了三百里路,去家母的祖籍新息县里报的名。说起来,我是认认真真地应考,他却是去玩玩,谁都没料到他会夺了头名——更没料到他用了我的笔迹、写了我的名字。当时,一个州县的头名,还无人太过在意,而且新息本来没有宋然这个人,没什么乡邻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作罢了;但是再到二试之后,一个路、一个省的头名,名气就不一样了。
“此时家父才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执录自有使命,不是说不能做官,只是——一旦考中进士,进退往往由不得自己,倘若皇命派你去了某地为官,哪怕偏远,也不得不去。但身为两试魁首,倘若放弃殿试不去,更要引人议论。我与家父商量之下,他说,既然金牌之墙荒芜,江湖南移,将来他将执录之位传给我之后,我迟早也是要去南方的——倒也不如趁此机会,先多去江南走动走动,真到了殿试的时候,找个借口,退出了便是。
“我便独自到京城入了太学。偏巧不巧,绍兴二十七年——家母的确是在殿试前夕病逝了。我得到消息赶回家里,不曾见上母亲大人最后一面,当时心中沮丧难言,一点都不假。此后,我也未曾打算再去应考,哪知道京城有几个太学同年,数年间竟也不曾将我忘了,多次来信问起。我本不想理会,可阿客提醒我
三八五 东水江下
宋然随即解释道:“内城学府,闲人不多。而且在内城见面有个好处——内城中人大多只会记得君黎公子在朱雀府的身份,不会往黑竹会这一层上想。”
“但我从不去太学——就如内城上舍生也绝不会去侍卫司。”
“在太学生眼里,君黎公子可是清谈聚会上的客人,而且与我是同席邻座,结识交好也没什么出奇,偶尔到太学府探望一下在下,旁听一两个时辰的文课,甚或与太学生一起交些作业文章,都无不可。只不过此事若叫太子府那位田大人知道了,不免又要嘲笑公子一番而已。”
“嘲笑倒是好事——似我这般不通诗学,经今日一事,正应听些文课,补习补习。若不是朱雀那里必交代不过去,只怕我还该报考个太学生。”夏琰带了几分戏谑。
宋然大笑起来。“以君黎公子在内城的身份,入学也好,旁听也好,都没人拦着你。不过……太过频繁也是不必,我既然人在临安,自有收集黑竹消息的手段,若非要事,不必特意寻我见面。倘有疑问,我会来寻你。”
“你又如何来寻我”
“总有办法的。”宋然笑道,“似今日这般素不相识的,到底也还是见着了不是么”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内城情状,夏琰便又具说了此次洞庭之行的来龙去脉,随即问起了往年记录存留中的一些细节。原来宋家家藏浩渺,独有书库数间,黑竹会的任务记录书册每两年封入书箱一次,也不过占了其中半间而已。除了记录与藏书,执录世家还惯常为黑竹会打探武林中诸般消息,将重要的摘录下来,以作参考,只是近二三十年间,山河动荡,这类轶事本子中多记的是江北金境的一些动向,江湖中事反而少了。
宋然半是陈说,半似自语:“我在太学,阅书便利,家中藏书当然不必搬来;武林轶事和黑竹的一般记载也大可不必——就算有我不记得的事,阿客一定记得。只有黑竹会的记录任务的册子与执录密不可分,须得全数搬来临安。我这一次赶得急,只将手上有钥匙的几个匣子带来了,大约是近十七八年的记录。更早的,我交代了回头阿客来时一并运来。”
夏琰听得蹊跷,“有钥匙的匣子然兄的意思是——十七八年前的,没有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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