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他略有担心,俯身细察,却原来不是哭得闭气晕厥,只是醉了。闻这一室酒味,看桌上这一排的酒壶,若她没用任何内力相抗这酒力,怎可能不醉。
屋里和屋外竟然是一样的冷,门开着或不开,她竟然也都觉不出来。她是将自己沉到怎样一个世界之中去了这女子就这样瘦瘦弱弱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声息轻得就像不认真寻找就要找不到了。纵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他——也仍然没有办法不心生怜悯。
他只好将她抱起来。她面上带着酒意,大约意识也已不在,只是觉得被人抱起,忽然将头一靠,低低泣道,爹……
爹沈凤鸣往身后那残冷的桌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对着说话的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原来是她的“爹”
他将她置于一帘之隔的榻上,却见这床榻也是冰冷,叹了口气,将被子打开,仔细为她盖好,便这样站在床头看她。她安静下去,似乎沉睡了,一动也没动。所有平日里那些虚假都敛去了,她是个这般无力的少女,让人实在没有办法肯定,那个满口谎言、心狠手辣的娄千杉,和这个泪痕满面,醉酒无防的娄千杉,哪一个才是真的
沈凤鸣想到她往日的处事,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的家世,不知你遇过怎样的事。或许你的确有许多苦衷,或许你真的是个可怜的女子,但谁又没有那么一件二件悲苦的心事这个世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又少么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却还是不能做的,否则——你与那些害得你如此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般在心里想着,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小的时候,另一个人对自己说的,否则,自己又懂得什么处事的原则,懂得什么“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他忽然哂笑。这世上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最苦的。娄千杉,你是不是从来都觉得你做的事,没有人会懂——因为没有人解你的苦但真正将自己逼上那一条路才是最苦的,你又明不明白
放下帘子到了外间,那一桌一地都已有些狼藉。沈凤鸣暗叹今日果然是不该来的,徒惹了一身悲戚。看来也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再来相谈。
他将那狼藉的方桌稍稍理扫了下,只将一个还满着的酒壶带了走。虽说是怕她醒来再喝,但自己——却终究好像被触到了什么心事一般,也要喝那么一些,才能缓过来。
其实,黑竹会里的人都差不多吧。他沿路喝着,心内自嘲。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谁又会来这种地方讨生活。
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啊。他喝净残酒,抬头仰望。天上,那忽然而下的雪,正这样泼洒在这片大地。
直到雪已洋洋洒洒,君黎那丝忽然而起的剑意才忽然而止。剑尖垂下,他睁开眼睛,看见秋葵便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过她眼珠随即动了动,才像回过了神,开口故意道,……总算祈完雪了一停,又道,……算你道行高!
君黎还是这么一笑,伸手问她要回剑鞘去。秋葵正递给他,目光一抬忽然看见庭口朦朦淡雾中站着一人,吃了一惊,脱口道,爹
君黎也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纵然神识已辨知雪般细微,可是朱雀若有意隐去行迹,自己究竟一无所觉。
师……师父。他有点忐忑自己的忘形是否早被他看在眼里。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雀看了看他手里的剑,只道,还算趁手吧
呃,是——很好。他低着头道。多谢师父。
朱雀嗯了一声,往里走道,你要悟诀,不必让秋葵在外面陪你挨冻吧
我……君黎看了秋葵一眼。是我不好。
朱雀就笑了一声,道,我只教你以心意“逐雪”,你却把凌厉教你的那套搬弄出来,变成以身以剑逐雪——是挑衅于我了
没有,我……我试试剑而已。
朱雀已进了屋,回身道,还不进来
君黎见他面色并非怪责,心里松了口气,轻
九三 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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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听到是朱雀的意思,停步道,他要你找我
嗯,朱大人说,沈公子有什么情况要与他联络,就找我就好了。这是他的信,上面也写了我的住所。
她说着,将一封漆封的信函交给了他,笑道,倒省了我今日再去找公子了。公子先看,若有话说,我替你带回去。
沈凤鸣万料不到朱雀说的会找人来接应是用依依。他拆信来看,果如依依所说。想来朱雀究竟未敢轻信他人,包括君黎秋葵,他都未肯放出去半步,也就只有依依了。
他想了一想,道,我写个短信。
他就近去寮房借了纸笔,写罢也照样封了,交给依依。
待与依依分开,他才想起夏夫人和邵夫人不知是否上完了香,忙又折回来,往里一看,邵夫人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夏夫人还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口中念念。
只听她喃喃道,愿菩萨保佑,亦丰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叩个头,又喃喃道,菩萨保佑,君方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言罢又扣个头,再喃喃道,君身体康健,无灾无难。还是叩了一个头。
君自是他的小儿子夏琛了。沈凤鸣见这妇人给丈夫、儿子求福,同样的言语重复了三遍,一时也不知是好笑或是感动。却听夏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喃喃加了一句道,菩萨保佑,君道身体康健,无灾无难。再叩了一个头。
沈凤鸣微微皱眉。君道君道又是谁这“君”字一辈里,还有什么人
他猜测是夏铮的侄子之类。只见夏夫人这一拜拜下,伏地不起,细听她口中仍在喃喃,道,盼夏家旺盛,父子兄弟和睦,上下齐心……
“父子兄弟和睦”么沈凤鸣若有所感,微微皱了皱眉。恰听外面邵夫人又回了来,喜道,容容姐,我跟住持说好了,这次我们一家出一百两,算个意思,你要不要也来客堂一起谈谈
夏夫人陈容容才站起来,道,好啊,不过——你拿主意其实就好了。
沈凤鸣往后一避,只装作未在意。
程平这天中午照例到了朱雀府上,方进前厅,就听见书房里传来朱雀哈哈大笑之声。
他就问了问出来迎自己的君黎,道,朱大人和谁在说话,这么高兴
依依在里头。君黎道。她刚上香回来,看他给朱雀送了一封书信。
正说着,一名下人已经出来,躬身道,朱大人请平公子、君黎公子稍待,一会儿再请二位进去。
却原来依依已经把沈凤鸣那信交给了朱雀。她是没见那信中写了什么,见朱雀读罢忽然大笑,也觉奇怪,道,他写些什么,这样好笑
朱雀只道,这个人倒真有意思。遣退众人,方将信给了依依,道,你自己瞧瞧。
依依看着,却竟笑不出来,反而脸色变白了,不无些害怕道,朱大人,我,我真不知他写了这些……
朱雀已敛容,悠悠道,未知是他真的怜香惜玉,还是不满我让一个女人与他接头……哼,统共没说些什么有用的,却竟敢教训我。
他说着,抬手兜起依依下巴,道,你说说,这件事,我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对你“毫不顾惜”,将你“置于了险境”
依依忙道,依依于此事是没半句怨言的,他实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没有怨言——意思是你也觉得他说得对,只是“没有怨言”朱雀反问。
依依被他捉了语病,只得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雀将那信抽回,又看了一遍,忽然一捏,那纸张顿如化为烬灰,口中却道,他提到夏琝要找他麻烦,你看怎么解决
依依犹犹豫豫道,夏家公子他……他毕竟害怕大人,找人去警告他一句,也就好了。
找人警告他朱雀冷笑。若是他爹,倒还好说——一个小小的夏琝我都要伸手去管,当我真有那般闲
依依听他否定,不敢多言。只听朱雀又道,沈凤鸣既然自己敢去夏家庄,该是笃定有办法,又何必要我出面。不过你也把这笔账先记下,回头我让君黎去查一查。若猜得不错,当日将你挟去黑竹会总舵的人,多半正是夏琝。
依依一惊,道,夏琝假扮沈凤鸣
他们两个人身材的确差不多,他若有心让人错认,只要改个装束,又有张弓长作接应,将守卫都暂时调开,被人那么远远看见,当然就会认作沈凤鸣。
依依低头道,可……朱大人却不准备将夏琝怎样他虽然不起眼,却也易惹出事来啊。
易惹事的比闷声谋事的又如何朱雀说着呵呵而笑道,你若还在因那日之事害怕,那往后这事情,我便找别人去做——也省得竟被沈凤鸣这般后辈指手划脚。
依依慌道,不……不敢!依依还是……愿为大
九四 明镜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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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顿然有悟,道,我师父也常说要多多习练“定力”,想必就是“观心”这诀的意思了
朱雀面上一冷,道,你“师父”
君黎一怔,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是说……是说先师逢云道长。
朱雀哼了一声,才道,“没错,‘观心’一意,与定力有极大关系。现今世上之内功心法,鲜有将观心自省放入其中,却不知若人无此定力,纵然习得高深内功,也不过为武所噬——功力愈高,却行愈险。因此而走火入魔终致功力全失或是丧命,倒还罢了,不过是自食其果;但若心智沦丧,便指不定做出什么样事来。
“我看你定力略好于常人,想来是于此有过修炼,所以这一诀你应该也有所悟,不会太难。待到有所得,你再如昨夜一般以‘逐血’试试——那剑虽凶,但到那时候,也便应左右不得你心意。”
君黎心下激动,便道,是,多谢师父。
朱雀点了点头,道,“‘观心’之后,尚有八诀,你如今诀已快,我先告知你那八诀之名,但习练却不必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就是。
“第三四诀,又是相合相辅,是为‘若虚’意与‘若实’意。我当年虽逃得活命,但那内伤难以痊愈,自此夜夜作,冷彻心骨,虽遍访名医,却无力回天。大夫多数都说我必活不出两年,叫我每日守住火盆取暖,或可减轻痛楚、延缓作。我便此苟延残喘好一段时日,还给自己改了名叫‘朱雀’,想借火鸟灼热之意,以度此难。可倏忽又到冬天,滴水成冰,人人都缩脖拢手,那火盆常人取暖尚且不够,何况于我,更是如同杯水车薪,而我非但身内冷,还更周身散出寒意来,旁人见我便如见鬼魅,避我尤恐不及。我躺在床上便生心灰,但仍是那一个念头——还不想死。一日忽奇想,想着那寒伤在我体内已经如许多时日,旁人早将我当个冰人,若我真是个冰人又如何一个冰人活得最好的时候难道不正该是在冬天——这世上谁都可以怕冷,唯独冰人是不必的。
“于是我第一次开始考虑放弃驱散体内之寒,而接受其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当我天生如此。这在一开始是极为困难的,我放弃火盆,每日只在房内打坐,感受体内之息,但‘寒’究竟仍是苦,我必须要欺骗自己那种痛楚并不存在,才能坚持下来。这般欺骗,就是后来的‘若虚’。这便如你无法对抗一个强敌时,便决意纳他为友,可这友人其实也并非那般听话,尤其在一开始,未必便愿意与你为友——而那些并不友善之举止,你却必须装作不知。时日一久,他或许会改变心意,或许仍然不会,甚至变本加厉,这都未知,但你必须清楚:即使他改变心意愿意与你为友,也决计不是无缘无故的——你身上必然要有他所可藉之力。因此,我后来离开住处,反而去到野外,去到更冷之处,因为我知道那才是我身上的‘寒’更喜爱的地方——我必须要让我自己更冷,才足以容纳我体内这个‘寒’,才让它有理由愿意‘与我为友’。
“那时候身周的人都以为我疯了,觉得我或许自知活不了多久,便自暴自弃,以求死。其实我却在利用那天地之寒,苦炼自己,将‘若虚’化为真正的实力,是为‘若实’之力。那一个冬天过去之时,我知道我赢了。或者说,我觉得我赢了——我回来的时候,身体比走时更寒。寒伤从来没有痊愈。它还在,只是没法与我相抗了。
“但春夏随即到来。那寒伤慢慢吸收我先前体内之寒,愈强大,我没了外力凭借,又有些抵它不过,于是一路北上,寻求寒冷之所。最后寻到那冰川——我后来那‘朱雀山庄’——便此住下来,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而那一路我也便虚虚实实与我体内之伤似友似敌地互斗不休。虽然没能完全控制了它,但至少它的动向逃不出我预计,大夫所言的两年之期却已早过。
“这两诀你听来似乎与你干系不大,但事实上,这虚实相辅,却是与世上万物相处之理,亦是你习练内功从无到有,从贫瘠至丰沛之最要二诀。你秉性非寒,习我‘明镜诀’也不会将你变成那般‘冰人’,但纵无此累,习武之路必非坦途,终究会遇到些阻滞,需要以这二诀心法相与。待前四诀习得之后,你便可称有所小成,辅以你原本的身法剑法,出得门去,也堪跻高手之列了。”
君黎听他一番言语,头一次对成为一名高手心生神往,只道,那后面呢后面还尚有六诀
朱雀点了点头。“前四诀是我在那冰川之中回忆当年所遇而写,后六诀却都是去了冰川以后所悟。第五诀名为“潮涌”,取自每到春时,那冰川积雪融化,自山下滚滚而去的惊雷般气势。那姿态之狂放,之倨傲,虽百万人亦无可匹敌,当者自溃。这一诀的两个要点,其一自然是丰沛精深之内力,其二却是那桀骜不羁之气势
九五 寒热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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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已说了这身功夫源出少年时寒伤,在冰川那许多年,就如与之共生,而平儿身上之毒既然是寒性,我也不过能与之共生,每日所作,不过是让其不要为恶,真正要解,终须由至热之力来解。
所以青龙心法能解因为是……“至热之力”
嗯,青龙心法算是灼热之属,若练至那最高的第七重,便算得上至热,不要说这区区寒毒,就是我少年时那恶性寒伤,怕也能治愈的。拓跋孤说来应是这世上唯一能解他毒之人,只可惜他似乎犹记旧恨,平儿在他青龙谷那么多年,毒仍在身。
师父的寒伤……如今不是也好了么
朱雀便微微仰头,叹道,是啊,如今是好了……若身在火中仍不算“至热”,我也不知什么能算了。不过,伤愈了,我一身功力也随之散掉了大半,若非在牢里清净这十几年,怕还回不来。
他转回来,道,不过你算是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青龙教主拓跋孤——你若日后遇见他,记得避开,因为你斗不过他。除此之外,明镜诀应不惧任何对手。
意思是那青龙心法的确是……是“明镜诀”的克星
并非青龙心法是明镜诀的克星,而是——寒热原本就互相克制,不似其他。相互之间若功力有毫厘之差,便如相距千里。当年拓跋孤率人来朱雀山庄时,还未练就青龙心法第七重,我内力较他略胜,以阴寒克阳刚,他并无胜机;但机缘巧合,他生死之际忽然反悟了那第七重心法。我自此转为略逊,反为他所克。如今十几年过去,我在湖上游船又见过他一面,他功力精进,更胜往昔,凭你,呵,旁人你或可一争,但遇见他,动起手来却是一转眼就丢掉性命的事情。
君黎虽对青龙教主并无好感,可是想着与他从无冤仇,自然绝无动手的可能。但朱雀说来便如真的似的,他心中也不知该好笑还是苦笑或是哭笑不得,点头应了。
朱雀似觉已说得够多,便道,你自参详这一诀。今日初一,我还是早点带平儿回重华宫,若回头有什么人来府上寻我,你便接着。
君黎答应了,至送他和程平离了府,却忽觉怅怅。这怅怅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回到房里,看着那案上“逐血”剑,微微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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