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秋葵怔着,没曾想过朱雀会说出这样些话来。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般讲话不太似自己,一哂道,你说我没资格教训你倒未必,但说不定我还真没资格教训他。若我用些什么手段逼他还俗娶你,自然也无不可,不过——你还是自己静下心来想想,你究竟想要怎么办吧。如果想清楚了这一辈子真的非他不可,我自会逼他。
我——当然不要!秋葵道。若做了这般事,我便不是我秋葵,他也就不是他君黎,我要这样逼出来的情谊干什么!
朱雀嘴角轻轻一掀,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也最好明白:你以为他是因为不能还俗,所以不能喜欢你,不能娶你,但或许正好相反,他是因为不喜欢你,不想娶你而没想过还俗。换言之,即使他不是这个身份,他喜欢的可能仍不是你。
秋葵心中一悚。没错,自己一直是那么想的——一直给自己的理由,是“他是个道士”,并不是他不爱自己。可事实或许要残忍百倍。无论他是不是道士,也许自己都只是一厢情愿。
朱雀看着她,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清净的事,绝对清净的人。原来以为决计不会做的事,一转眼说不定也做了,何况他骨子里是个极为冲动之人,若真的喜欢一个人,会管那么多
秋葵已觉他言语便如把把尖刀这样刺入自己内心,尖利透血,痛入肺腑。这一切她早便想过了,只是如今听到从朱雀口中说出,忽然透不过气来,强忍了转开身道,我不想听了。我……我先回去了。
你不是要我教你武艺朱雀道。说几句话就走了
你又不教我,不过仗着长辈的架子教训我。秋葵停步,闷闷不乐。
朱雀一笑。不教训你了。去,把琴拿过来。
秋葵一回头,道,琴——那意思自然是说,“你莫非也懂得魔音之术”
朱雀似明她意,只缓缓道,我毕竟认识了她十年。有些东西,不会也会了。
秋葵身体微微一晃,道,可我听人说,她从不弹琴,一直都弹的——
那是在别人跟前。朱雀轻轻淡淡地打断她。
秋葵一阵沉默,良久方嗯了一声,道,我去拿。
她将十四弦琴取来。这琴是他送她的礼物,可并不新,透着些古旧之意。木是良木,弦是佳弦。十四弦本就奇特,是将七弦与七弦交叠,对于弹奏琴曲来说,倒并无太多辅助之意,但若谈及魔音——那交叠互鸣,却很助其势。
寻常自然是用不到十四弦琴的,所以秋葵头一次在此地见那琴,也觉惊讶。她只是从道理上晓得十四弦琴的弹法,却其实从未见过,谁可料在朱雀这里竟会有回想当时那一具交手时被损坏的琴,看上去比今天这具还新些。
朱雀似乎注视了这琴一会儿,方道,白霜当年来朱雀山庄,就带着它。
一〇五 五十弦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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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又道,她跟我提过,魔音是在极繁之音中找到动人心魄的地方,借之而用,所以作为底色的曲子必然极为繁复——这才是魔音难修之处。似我,对琴音虽有所知,但并无特别天赋来操控那般复杂琴谱,修炼这般武学于我来说或许事倍功半,就算真要习,倒不如自身内功有所成之后,用内力强行灌输于其中,化繁为简,以力盖巧,还更便当;但你就不同了。你和她当年一样,内功修为并不出众,所以更要以琴弦之互激、曲调之繁复来放大自己的实力。我那日断你琴弦虽然轻易,但不过因为我了解魔音之则;若遇旁人,他是知音人便罢,否则你曲调一繁复,他要破你,势必先要辨明其中所有变化方可击中要害,否则必受其害。——总而言之一句话,你现在要想有所进境,先去找几繁复之曲来操练,熟练之后,将魔音细细融入其中,自然有感。
秋葵眼珠微微一转,道,繁复之曲的话——我娘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琴谱、乐谱来
自然是有——但你觉得我会不远万里带来这里朱雀反问。
秋葵先是一喜,听下来又一怒,但随即一狐疑,道,那这琴呢这琴你不是说是她用的琴这么大你都带来了,几本琴谱,你就不带
朱雀以手支着额角,淡淡道,那自然是因为这琴大有来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就此弃了。
是……什么来历
你应该听说过“七方”琴的,是么
秋葵大吃了一惊,将那琴又细看了一遍,口中道,七方……我自然知道,可这……这琴……
七方原是五十弦,说是五十弦,其实是四十九,由七个七弦交叠而成。不过白霜当年来的时候,琴已破,据她说是断成一大一小两边。琴这般东西,不论弦多弦少,都是浑然一体之物,倘若破损,就算余下部分还能弹奏,其音必也古怪,所以那琴之破,已是不可逆的一件憾事。那时她和她师父一人留了一边,也不过是作个念想而已。白霜拿的是小的那一边,在手里的部分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弦,她虽知琴已不复原本音色,但也不忍这琴就此废弃,就寻了工匠,将损破严重的部分去除,重塑边角外观,最后留下这十四弦。我没听过那七方原音,听这琴声还不觉异常,不过依白霜说来,这十四弦的音比原本的琴音已经显得尖锐些。你这些天奏琴,可有什么感觉
我……我也没听过七方原音啊。秋葵说着,心内却在想着自己那另一半二十五弦。依照朱雀的说法,原来七方并不是分成了每边二十五,而是一大一小。师父当年拿到的一边,大约还留有三十弦,去掉那些损得厉害的,最终留了二十五,虽然不是七音交叠,但想来也是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吧。
那二十五弦若论音色,经朱雀这一提醒想来,的确比这十四弦要稍稍低沉一些,只是寻常人的耳朵,怕是听不出来的。单弹奏一具琴时,就连秋葵也未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料想若有一日两琴放在一起相奏,就会有所偏差。
只听朱雀叹了一口,道,想来你也是没听过。世上……再无七方了。——嗯,那是白霜最常跟我感叹的一句话。
秋葵却觉这分明是朱雀心生感叹,只是随后才将此叹推给了白霜。她却也没空去细思他的感慨,因为如今得知四十九弦既然加起来都只剩下了三十九,就算寻到最初那繁复的琴谱,也无法在七方上重现了,心中不觉有些难过。想着,又开口问道,我听说——宫里是有五十弦琴的,说不定……也不输于七方的呢。
朱雀皱了一下眉,道,宫里何时曾有此物。
秋葵心中一凉,道,怎会没有宫中是天下宝物聚集之地,我在外面听人说过,还阅得过相关书载,那可是从前朝,前前朝,总之一直传下来的,咱们大宋天子几代都好琴棋书画之物,怎会没有!
朱雀摇了摇头,道,自来弦多之器是为瑟,二十五或五十弦之瑟或各朝常有,那是为取乐之用。可若是为琴,弦之繁复,其目的不过为了魔音,宫廷要之何用七方,古往今来,便此一具。宫中再是有精擅乐器之人,以五十弦琴之繁,谁来驾驭没错,你恐怕是看得到书中记载——那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就是七方。七方源出的确在唐时宫廷,但它自宫中被盗走,怕也已经数百年了吧!
怎……怎会。秋葵只觉得心中什么东西似如破灭一般,差一点要离席跳起,说那一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具琴,可你却竟说根本没有!”难怪这几天每次问君黎是不是去查了那本记录宝库内物品的册子,他都推说还没时间去查——说不定他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想这样打击自己而已!
朱雀见她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抬手去她下颌抚了一记。秋葵一阵悚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向后一让,面上青红不定。朱雀大概是以父亲的身份来抚她,可她却不是女儿的立场。
朱雀手未收,看她这般紧张,反而一路去抚她脸颊与鬓边。秋葵强忍未动,心下却已经又恨杀了他百次。
朱雀只是看着她眼睛,方道,你很难过
我……也没有……秋葵怕被他看穿了心思,只能搪塞道,我也只是忽然想起,随便问问。
朱雀放下手来,垂看着那琴弦,道,也难怪你会关心此事。我也是再次得到这琴之后,才想起去查一查有关的籍载。
再次得到……秋
一〇六 新仇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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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看着她。看着她因怒而微红的脸。秋葵这一回并非作伪。自己的师父多年来痛心伤心的样子她看得多了,虽然从未见过白霜,却也不知不觉有了感同身受的痛心伤心。她从未敢真真切切质问过朱雀什么,这一件事,始终如鲠在喉,而今终于问出来了。
可是朱雀却只说了十个字。
“我没有派白霜去杀卓燕。”
“什——什么”秋葵大讶。“不是你又是谁!她……她不听别人的,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啊!”
“我那时是想杀卓燕,这话没错。”朱雀道。“但就算要杀,也是我动手。白霜,我不会派她做这样的事。
“只是,卓燕那时还有最后一丝犹豫是否弃我而投青龙教,而他与白霜的交情是我可藉留住他的最后手段。我派卓燕做一件极其为难的任务,要他给我带一个他万万不想带来给我的人,而白霜,是我用来激他的。
“我原本是要在白霜走后半日就跟上去的,我不过想看看半日之间,卓燕的态度是否会有所变化,是否还有可能留下他的性命。可惜便在那半日我这头出了件极要紧的事。我走到半途,得信赶回,只能换派了别人前去。”
——“鬼使俞瑞对吗”秋葵道。“我记得是他。”
朱雀哂笑。“没错。其实回头想来,那件极重要的事,虽然也是一个人的性命,可若与白霜相比,却也没那么重要。若早知那一回头是生死之别,我——”
他停了一下,未说下去,半晌只沉沉地道,“秋葵,我并非神明。我料得到许多事,却仍有许多事我料不到。白霜之前已为我死过一次,好不容易逃了活命,我对她虽然仍比不上她对我的万一,却也自以为已经不会负她。或许我还是太无暇去捉摸女人的心思,我不知她为何直到那时仍觉在我面前深深受辱。这世上我未曾对哪个女人更甚于对她之好,只是恐怕距离她想要的还是太远。她想得实在太多。我那次本应去的,却没有去,她竟至于终于爆出来。我知道她想叫我记得她,怕有一日我又忘了她、抛却她。她只是不知,她根本不必用死才能让我记住。
“白霜一死,卓燕留在我这边的最后理由也已没有。我知他必定恨我,更下定决心投去了拓跋孤那边。我这边虽然还有些人,但卓燕对他们何其了解,有他在青龙教,我根本没有胜算。就算到了今日,我身份已非昔比,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这也没什么。时过境已迁,我如今也不想再与青龙教去夹缠不清,卓燕肯将‘七方’还给我,我料想他也已没那么恨我。只可惜就算那段往事要揭过,现在却仍有程平的新怨,对于青龙教,还是不得不防着。程平这笔账青龙教想必是记在我的头上,就不知拓跋孤对程平的重视是否足以令他不惜再与我交恶一次了。”
“平公子的账难道不记在你头上”秋葵不觉道。“不是你下令要捉他么,我听说那一日也是你亲自将他捉走的。”
“话是不错。说来也是因为白霜——若不是去了她坟上,便不至于在归来途中遇见了张庭一干人,知道他们刚刚弄丢了程平。好在我在芜湖很容易缀上了和程平一起的一个少年,借着便寻到了他。记在我头上,可以。这本就是赵构答应放我出来的条件。”
“太上皇的条件是他——要捉人”
“我们最早谈到这个条件,是在四年前。那时他还未退位,我为了要离开牢狱,借一次机会让他得知了程平的事情。”
“平公子如今的身份,是真的吗”秋葵问道。究竟他是否真的赵家后人他父亲真是太上皇往日在外面留下的血脉
朱雀沉吟了一下,道,这个真相,十多年前或许还事关重大,但如今也没什么了,说给你听也无妨。没错,程平的确是赵家后人。他父亲是当年赵构还是康王时,在外面生的儿子。但是担当了这么多年皇上的赵构,却不是那个赵构。
秋葵大惊失色,说话也变得低哑了,道,这……这是怎么说不是那个“赵构”,难道还有另一个
“康王赵构,在靖康之前,十分年轻时,就曾被金人要去为质。那时他是九皇子,可不想就此落入金人之手,一党亲信就帮他找了个长得十分相似之人,乔装改扮送了过去。与此有关的许多人随即都被灭了口,此事无人知晓,但赵构自己暂时也不能回京,怕被金人知道,只好在外避着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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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青云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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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听得已楞,只怔忡道:“没有啊,我们……”
“我不知你有没有,但君黎来此是为了程平,他自己早已承认,你又有什么可隐瞒”
秋葵低低哦了一声。“如今他都不提起。只是……我只是想着,这事情如果平公子自己愿意,君黎自然也不会强要救他走吧;若他还是不愿留下,那……究竟捉他来还是强人所难。毕竟他从小生在青龙谷,父母虽非亲生,也是牵挂,这样抢来,终究……”
“一日入宫,终身不得见父母的都比比皆是,程平虽然与那些宫女嫔妃不同,但若拿什么牵挂来说话,未免有些无聊。”朱雀道。
秋葵愣愣想了一会儿。她只是有些恍惚。自己为了五十弦琴而来,君黎为了救程平脱困而来,而忽然一夕谈话,两件事都变得好惘然。如果一切都是惘然,他们,还要在这里留多久
隔一会儿,她才试着拨动琴弦,想奏出些繁复之音来泄自己这繁复而不宁的情绪。如果去告诉君黎这一切,他是不是就会开始计划离开如果离开——先不说成功的机会有多少,离开了之后,自己——和他——是不是再也没有理由在一起了
琴音浅浅淙淙,像是诉着她心里的不安。她闭上眼睛,只由着心意,随意弹奏,十指翻飞着,就像明知该作出一个决定,明知已作出一个决定,却偏无法开始去做。
朱雀说,君黎并不适合我。她心里烦乱乱地想。我也已自知不是平常女儿家的性格,那样温婉退让的态度,我做不出来。若这就算是错,那世上原就没有男人适合我吧真正会软弱妥协我的男人,我倒也未必会看在眼里了,也许钟意于这道士,当初就是因为他这温然的外表,和并不退让的内心。那时真正以为我在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怪天意弄人,却让他是个出家的道士,可在朱雀说来,根本是我错解了天意
琴声竟也忽然这么断了,似乎,用这琴音也不足以表达心内烦乱。朱雀原在注视她的手,见她停下,抬眼道:“今日与你说得太多,你或有些心神不定,先去休息吧。明日我让宫里琴师寻些繁复琴谱过来,你熟练熟练再说。”
秋葵起身,敛衽告退,快离了他房间,才忽然想起此来的目的,转身道:“那个——爹,今日是不是……有黑竹会的人来见过你”
朱雀笑笑:“没错。怎么”
“她……”秋葵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她……爹准备留她担当黑竹的金牌杀手之职么”
朱雀眯着眼看她,“你也关心黑竹会的事”
“我……没有,随便问问。”
朱雀似乎想了想,“是因为沈凤鸣之故”
秋葵忙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朱雀见她否认得快,微微一笑道:“金牌杀手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秋葵仍不死心,又道:“依依好久没来了,我有点想她,爹明日让她来,留几天吧,正好我与她一起切磋琴艺。”——她是想着依依若在,朱雀动娄千杉的可能终归要小些。
朱雀却只道:“她这几日不舒服,我着人照看着了,过些日子她好起来,再叫她来陪你。”
秋葵无奈,只得应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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