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夜是那个深黑的夜,月已亏下,露着些暗黄暗黄的疮疤,照得人心都暖不起来。
没有一件事是可以令她暖的。没有一件事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过任何一步。
她抱紧怀里的“七方”,那一小半“七方”,恍恍惚惚在月下行走,但甚至还没转出半个庭院,就撞见了君黎。
她心头一跳。他显然是在这里等她出来。四目相对,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知道他的意思——“叫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偏回头就去找了朱雀”
若是平日里的秋葵,必定眼睛一瞪,先他而语申辩自己不过是找朱雀学点武艺去的。可今日心中百般烦恼,竟连再挑起一场吵架的力气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垂了垂眼睛,从他身侧走过了。
“秋葵”君黎有些不解。“你……”
“你让我静一静吧。”她忽幽幽地道。“让我……想一想。”
君黎没再拦住她,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朱雀已站在内室的门口,就这样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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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七方琴匣,连同君黎的背箱,都安静地躺在武林坊那间宅子的房间里。
沈凤鸣现在就在看着那琴匣呆。虽然君黎让他多来串门,但他究竟心有隔阂,加上本来也时不时要盯着张弓长与娄千杉,这十天,也便才来了第二次。先时还跟苏扶风、五五随意聊了一会儿,但苏扶风并不喜多话,借口去做些杂事,也便只留他与五五在此了。
“你喜欢琴”五五看他呆已久,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盯着看半天了。”
沈凤鸣就看了他一眼。“没有。”
“算啦,道士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五五笑起来,“还是我转告他就好了。”
沈凤鸣看看外面渐沉的落日,就叹一口。“是啊,打扰了你们一天。原想他说每十天能出来一趟,就以为今天能碰着。算了
一〇八 幻生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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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川当然认识君黎,也未必真把他放在眼里。可君黎的背后是朱雀,就算是太子的人,也不得不忌惮的。
沈凤鸣心头暗道:夏琝,原来不止设法把娄千杉弄了进去,竟还不知怎样令得太子愿意动手来除掉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或许先前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武功也许不济,城府也许也并不深,但他或许真是个善于钻得空子、投人所好的好说客!
葛川那一头只眼见沈凤鸣与苏扶风已到了夏家庄门口,知晓今日必已失良机,虽恨君黎阻挠,却也只得打了哈哈道:“真巧啊君黎道长,没想你也在这附近遛弯。”
君黎只浅浅笑道:“嗯,我受师父之命出来办点事,倒是葛大侠好兴致,这么冷的天,却还喜欢‘遛弯’……”
葛川已经还以微笑,道:“太子交待的,说这小家伙在宫里闷得慌,都要养懒了,叫我带出来多走动走动,吹吹北风也精神精神,我们自然也便只能……”
君黎已经看到他身边那人牵着的那一条半大鬣犬。那犬耷拉着眼皮,看着极不起眼,但君黎不知为何一见到那犬,浑身就起了阵颤栗。
这犬原先并非太子的,是那叫摩失的西域人来京时献了过来,据说是种嗅觉极为灵敏的犬。被这犬嗅过,藏到哪里怕都难以躲掉。
沈凤鸣若是知道这一点,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杀手刺客会找得到武林坊来。他与这犬虽没有打过照面,可他在夏家庄的任意用过之物,夏琝随便拿一件去让这犬闻了,都极是容易。
君黎默默然,没有再接这话题,只道:“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办事,就先告辞了。”
当下是好颜好色地客套完分道扬镳,君黎抬头却见苏扶风正自夏家庄折返。他未敢确定葛川真的走远,也未敢确定他们对苏扶风的来历是否清楚,会否竟至去对付她,当下只是远远缀着苏扶风——以一种她知道,却与他心照不宣的方式,这样慢慢向武林坊而行。他心头却想着:自己今日这一露面,固然是极力做得与沈凤鸣无关,做得一切只是巧合,但究竟是阻了他们的事,便要看葛川怎么说、太子怎么想了。也说不定那梁子已经就此结下。这事情,是不是应该知会一声朱雀他不知又要怎样说自己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几日夏琝的动向,他时时留意,又将一些事情串起来想,大多还是能推测出来的。夏大公子的本事不可谓不大。他先是找了三皇子赵惇。赵惇倒是笃信朱雀,样样事情都来与朱雀提,推荐娄千杉也好诋毁沈凤鸣也好,一个都没落下。不过朱雀自然不会照单全收。娄千杉的事情,他是着了张弓长将人带来看看,可沈凤鸣的事情他却装没听见。
——赵惇受夏琝之唆,表达的意思自然是觉得沈凤鸣碍事,想让朱雀动用黑竹会的力量将他除了,可朱雀不动这个手,赵惇也不好逼他,回头只能告诉夏琝无能为力。夏琝随后竟然便去寻了太子。君黎亦是无意中得知夏琝又来了内城一趟,心中升起些不祥之感,着力去追问旁人才知晓。
夏琝这一着若真从长远来看,可决计不高明。毕竟太子与恭王赵惇之间,终归有些不那么和谐的意思,他一日寻恭王,隔日却又寻太子,或许自己不过是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觉什么,可恭王知道了,自然对他的印象便打了折扣,自此也未见得会将他再当什么自己人看待。
却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还真的把太子说动了。君黎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已是晚了,今日虽得朱雀容许出来两时,总算有机会刻上那符号,却又得知沈凤鸣今日不在夏家庄里。那一刻自己心里的忧急,远远过给朱雀招了麻烦回去可能被责骂的那点不痛快。
一路随苏扶风行着,“逐雪意”四散细顾,却已不逢杀意。君黎心头渐松,料想苏扶风毕竟不是他们的目标。
可太子——太子为何要帮夏琝出头思来想去,唯一有些可能的,是夏琝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比如,他可以声称,他在朱雀这里,埋了一颗棋。这对于开始提防朱雀的太子一党来说,无疑是有效的。
那颗棋自然是娄千杉了。要说是夸口,倒也并非完全夸口,只是娄千杉和夏琝的这利益关系能保持多久,就难说了。
在君黎看来,什么太子,什么恭王,什么大内,什么朝廷,这一切真都是一池自己趟也趟不动的浑水,也根本不想趟。他固然能判断得出旁人的目的,可是却怎样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做。似娄千杉那般死活要进内城究竟是为什么,似张庭那般到处安插眼线究竟是为什么,似夏琝那般睚眦必报以至于不择手段,又究竟是为什么,他根本没法理解。
如果将自己和沈凤鸣的位置对换,或许还合适些。但话说回来,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不解,朱雀才放心将自己留在身边吧。
已经到了武林坊,苏扶风才回过头,对君黎远远一微笑,道:“如今你竟也有些本事,敢担得起保护我的责任来。”
君黎忽然有些面红,便停步摇摇头:“没料到他们嗅觉敏到这般,是我轻敌,怕是已经把你们也连累了。这地方以后
一〇九 幻生之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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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是眼睛。”秋葵道。“我方才只是觉得你眼睛色泽有些不寻常,原以为是灯火之故,可往日灯火之下也不是这般——所以才按你颈上的脉看是不是有异。爹,你若看他的脉,该也能看得出怪的。”
朱雀手已往君黎颈上动脉一扣,只觉若不细辨,还真的难以觉脉跳中细微的粘滞。他微微皱眉。“这是蛊毒入体之象若真是你所说的‘幻生蛊’,怎么解法”
“‘幻生蛊’自来便只有下蛊之人能解,若真是葛川,那就只能找葛川来解了。”
“想来不是他。”君黎似在回忆。“我一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动作。如果真是在那里中的蛊,应该是埋伏在侧的旁人。”
“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子的人了。”秋葵道,“这事不宜迟,爹,你能不能——”
她想说你能不能去找下太子,可是转念间却又停口。这可是要去求太子,朱雀——他会为了君黎去求人吗
朱雀放下手来,果然道:“若是不解此毒又会如何”
“自然是会死了!”秋葵咬着唇道。“作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必死。但便是这十二个时辰,也决计不好受。现在还不知他施的是哪一种幻,但哪一种都是操控人心,幻象迭生,痛苦万端的,否则‘幻生蛊’当年就不会被那么多人惧怕了!”
朱雀沉吟一下。“操控人心……‘魔音’也是操控人心之属,你该有办法解救吧。”
“我若能解,就不急了!”秋葵道,“幻生蛊究竟会生什么样幻,都是施蛊之人当时心意所致,除非全然知晓他心意,否则怎知怎样去解”
朱雀反而坐下,“太子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你说这幻术与你魔音有渊源,倒说说来历究竟如何”
秋葵虽然着急,也无可奈何,抿了抿唇,才道:“要说这渊源,说来话长,也都是师父告诉我的了。不知爹可知道,数百年前,武林中曾兴起过一个声誉极盛的大教派,就以幻惑之术著称,因为这诡秘之性,被正道中人称为‘魔教’,只是忽然一夕事变,魔教分崩离析,依照其武学流派裂为三支,借声音之惑而立的,成为‘泠音门’,借形体之惑而立的,成为‘阑珊派’,借操虫之惑而立的,成为‘幻生界’。那‘幻生蛊’就是‘幻生界’藉以开宗立派的顶顶厉害的一门幻术,堪比‘泠音门’的魔音,与‘阑珊派’的‘阴阳易位’心法。
“几百年过去,魔教渐为人所遗忘,就连这三个支派,也渐渐凋零了。三个支派的后人,到了今日,为了继续下去,才想起要同气连枝,所以在我小时候,三个支派的掌门之人,是每十年会有一聚的。可是那一年师父回来,却说往后不必再聚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阑珊派的掌门死了,留下一个根本不知此事的小女孩,人却也不知所踪;幻生界虽然兴旺些,可却变了,除了操蛊弄幻,已然是以使些卑劣毒技为营的下三滥门派,不见也罢。’
“所以我就从未见过幻生界的人,也不知如今掌门是谁,门下有些什么弟子。但这手段却是他们的不会有错,太子身边,定必有‘幻生界’的人在。既然他们使出这样手段来要置君黎于死地,也足见他们果如师父所言,卑劣无犹。爹……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
却见朱雀反笑了一笑,看着君黎道:“自己招惹了太子的人,遭人暗算,也不好叫冤。”
秋葵面上变色,道,“爹你……”
朱雀才看向她,一字字道:“你不会真想让我去求太子”
“……爹武功高强,若……若能不求他们就救了君黎,自然更好!但我只怕……只怕就连爹也未必……”
“我连这蛊都是今日第一次听说,自然无法施救。”朱雀道。“不过,要杀君黎,这种事,以太子的性格,未必敢做的,料想是这下蛊之人气盛,不顺眼我的人在宫里宫外什么事都要管,借此想给我个警告。放心,他们不敢让君黎真死了的,不过是等着我上门去低头。我若偏生不去,他们迟早也会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爹,赌这一口气真有那般重要若君黎因此……因此多受了痛苦罪过,你也觉得值得吗!”秋葵咬牙道。
“在这大内,不赌这一口气,赌什么”朱雀反问。
君黎已道:“秋葵,你也先不用太急,不是说三至六个时辰之后才开始作么,还有些时间,我们先设法弄明白下蛊的人究竟是谁。”
“要怎样弄明白你不是都说了你没看全葛川带的人吗”
“是没看全,但师父都说他不知道太子身边有这样能人——这人想必是新来的。若说到新来的……”
他说着,看了朱雀一眼,又去看他放在边上的那封信——那封沈凤鸣写着关于摩失来历的密信。
朱雀已经会意,抬手将那信拿过,启封展了便看。
秋葵先头听君黎说了来龙去脉,也已知此信由来,这个时候只忙不迭盯着朱雀道:“有什么线索吗”
却见朱雀细细看着那信,却像在某一处,目光突然停滞了,停了许久许久,青黑的面孔似乎都在掠过丝丝僵硬的抽动,半晌,忽然却冷笑起来。
“真想不到。”他喃喃说了一句,忽然却又抬头,呵
一一〇 幻生之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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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是先头以为的痛楚万端或是心魔乱生,却竟是先盲了!这盲竟也不是一片黑暗,而却恰恰是一片断白!这才是“自眼睛开始”吗天啊,若不是先知道了自己中了蛊,忽然睁眼就这样盲了,我岂不是要惨叫出声来!
可现在也差不离了。纵然他再是努力叫自己冷静万分,却怎么冷静得了。往日里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自己目不能视,再看不到这世间万物。这一瞬间的可怖,再怎么样也压得太沉,压得他没有办法再沉住气!
他慌得走下得床来,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朱雀还没回来;秋葵呢秋葵想必睡了——就算还醒着,难道我要告诉她,叫她也给我担心——还不知这一盲之后,随后又是什么!
忽然只听门上笃笃地一响,秋葵的声音已在外面轻轻道:“你醒着吧还好么”
君黎才想起灯适才是点起的,一时竟至有些失措。“你别来了!”他脱口而出。
秋葵似乎微微一愕,随即重拍了拍门:“你怎么了是不是作了开门让我进去!”
她果然太了解君黎。她知道他的这个口气,便是有了异样。君黎却万万不想让她瞧见的,只这么坐到床沿,深捂住一双眼,道:“没事,你回去吧。”
“我不信你没事。”秋葵道。“若真没事,也开门让我瞧瞧!”
君黎还待说话,忽然头脑中深深隐隐地一痛,就如被什么咬啮了一口。那痛是种并不刺烈,却足够让人觉得不祥的痛。他嘴唇一咬,只觉那痛开始在头脑中蔓延开来,有点像曾几何时从重伤中醒来的那一瞬间,听到的各种各样嗡嗡之声的集合。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嗡嗡之声未几便消,可这一次,却愈来愈大,愈来愈密,愈来愈……难以招架,就像那痛变成了一种声音,从一个点,不快不慢,不疾不徐地,就扩至了整个头颅。
君黎捧住头,没顾得上说话,起初还能听到秋葵敲着门,焦急地说些什么,随后却连那些声音也失去了——被那嗡嗡声一点点蚕食而去。这种感觉又何其熟悉。先是失去了视觉,然后失去了听觉,然后呢嗅觉——他忽然惊慌:就算我现在想说话,我还能说得出来吗
他张口:“秋葵……”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声音。他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咽喉的震颤。那一次重伤时,是干干脆脆晕了过去,也就罢了,可是此刻却清醒着——清醒着却体会着被这样夺去感官的痛楚。也许不该称为痛楚,因为并不痛。可那空茫茫的难受,却——有着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助。
他开始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了。就只是这样失去感觉,竟已令他生不如死。他伸手撑住床沿。要持续多久要多久朱雀才会回来他会带摩失回来解救自己吗他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胆小得可怕——这种被完全未知的事物所惊吓所折磨的难,竟然有一种直捣心胸的破坏之力,让他彻彻底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无所畏惧。
就连重伤、剧痛或死亡都不曾令他如此恐惧过。
他不知花了多久才让自己渐渐平静一些。他已经顾不上去想秋葵是否还在,只是平静下来的时候,现自己竟已不知何时懦弱到流出泪来。忽然才意识到有人在摇晃自己。是这摇晃才让自己从那嗡嗡不绝的要丧失心智的疯狂中抓到了一丁点儿现实的痕迹。他睁眼,却看不见身边的人是谁,勉勉强强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大声喊着名字,那样声嘶力竭才盖过了令人失聪的嗡嗡声,成为像是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君黎”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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