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她怎么可能不怕呢她每个晚上都搂着弟弟,弟弟熟睡,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有时她真羡慕弟弟,羡慕他不谙世事,不知死是什么,也不知道死有什么可怕。郑樟出生不久生母便血崩而死,自此就常是由姐姐郑楹陪伴,虽非一母同胞,却最是亲近,失去父兄嫡母自是令他哭了好一阵,但知道还有姐姐在,不久便安静了。
几日前,冯广略代全家来向郑楹辞行。几日不见,郑楹竟好似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也难怪,整天睁眼闭眼就是母亲的死状,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放心上呢,如果有,那就是复仇,可如今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群曾经被父亲镇压过的流寇,如今早已做鸟兽散了,似雁过无痕,又该往何处寻仇复仇无望,活着又饱受折磨,那活着又是为何“等弟弟长大成人了,我干脆自尽,了结痛苦。”郑楹每天都这样想着,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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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王众姬妾中只有一位名唤郁娘的留了下来。郁娘为人爽朗,曾得王妃厚恩,两人情同姐妹,祸事后义无反顾选择留下照顾郑
三、刑具
桃叶城是出础州往北的第一座城,城郊荒僻处一座破落的义庄里,聚了一伙灰头土脸的乡野村夫,全部席地而坐。人越聚越多,最后竟有百八十个,而整个屋子始终鸦雀无声。
又过了一会儿,忽有一人从中站起,走到最前。此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眉宇间英武沧桑,像是众人的首领,脸色阴沉可怖,一开口便让在场者俱是浑身一颤。
“翟威,你过来!!”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人群里那个名叫翟威的壮汉。翟威一愣,随即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直着腰杆走到了首领身旁。
“蒋总使……”
然而翟威话音未落,已被上司蒋相毅一脚踹得跪倒在地。
“我且问你,为何残杀凌辱妇人!”蒋相毅怒指着翟威的鼻子斥问道。
翟威心里打着法不责众的算盘,大声嚷嚷着为自己辩白:“总使,你是没听到,那女人先前骂得有多恶毒,再说又不只我一个,颜逢、丁一他们也……”
“我只知道我过去的时候,就是你把号角……”蒋相毅愤然打断,说到一半却没再说下去。众人都似懂非懂,但下毒手的翟威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不上头交代了么,要弄得像强盗贱民闹事,不弄得腌臜一点哪儿像啊。”翟威极力分辩着,脸上竟还带了些叛逆的笑意。
“如此说来你倒是在干公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他娘的真当强盗贱民是这等行径我告诉你,只有那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狗彘不如的畜生、粪蛆,才干得出这种事!!”蒋相毅恼急了,说着说着开始破口大骂,脸也憋得酱红。
翟威被上司恶语激怒,梗着脖子抗辩道:“我的为人您知道的。这次我真的不单单为泄愤,真是因为上面这样交代,我只是照办罢了!强盗贱民什么行径不需您教,我自己知道——当年章添财匪帮攻陷贾庄后,照他们村落陋俗割镇中男女四肢、首、阴堆积成山,焚烧祭谢天公,跟他们比,我做的还远不够呢!”
蒋相毅不擅口舌之争,见下属死不低头,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掌。这一掌带了半成内力,翟威被震得牙齿脱落,他呸一口吐出血牙,站起身来冲头领怒吼道:“弟兄们都是这么想的,不信,你问问颜逢、丁一他们,为何不拦我他们若不是跟我一个念头,为何不管我的作为!”
被翟威两次点到姓名的两人被蒋相毅震怒所慑,赶紧否认撇清。蒋相毅一心先要惩办下毒手的翟威,压根没理会那二人。
“反正我就是不服,您若不满,那就打死我好了!”翟威知道蒋相毅没有生杀之权,愈加放肆。
蒋相毅闻言怒极,又要出手。手下怕他犯下越权杀人的罪过,纷纷上前阻拦。劝了许久,蒋相毅才罢休,随后清点人数,分拨盘缠,又嘱咐些许,众人便四散开来有先有后往京城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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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六月十八,距惨祸发生已有一月。三更时分,护卫司统领詹沛只身来到监牢。一间不大的囚室里,两个被封住嘴的活口已被绑上刑架,一靠西墙,一靠北墙,由郭满暂时看守。
统领转身关好牢门,面无表情地走到那个重伤初愈的囚犯面前,端详了一会,平静笑道:“气色不错,一个月前血都快流干了,现在看来,养得还挺红润。”
“不止,还吃胖了几斤呢。”郭满哂笑着,把一个盒子递给兄长后便出了囚室。因两人的口供是头等的机密,为保万全,此时整个大牢内除詹郭两护卫和两囚犯外再无一人。
“入夏了,热得睡不着,长夜无趣,想请二位来陪在下玩个游戏。开始之前,先请挑选刑具,一位先选,另一位便只能用他挑剩下的。”虽是审讯,詹沛的口吻听来却并不严厉。
统领说完打开盒子,从里取出一把尖刀和一柄利锥,都是四五寸长,寒意逼人。很显然,没有人可以选择退出不玩,也无从知晓最后的赏罚。两囚犯心知这一点,因口不能言,便在眼里写满了不屑和不满。
“这把刀普普通通,不过这锥子用起来可有点讲究。”詹沛说着一扭锥柄,锥子上赫然伸出密密麻麻好几排倒钩,从梢到尾越来越长,这锥子的可怖之处也就不言而喻。
面无表情的武官一手拿着一样刑具,走到北墙,对重伤初愈的囚犯道:“念阁下身子尚弱,就请先选吧。”
囚犯自知正受人摆布离间,不愿配合,仍是两眼看天。詹沛轻轻一笑,诱劝道:“奉劝阁下再考虑考虑,如果实在为难,我就只好……请西边那位先选,何如”
囚犯眼珠动了一下,詹沛知他心里正在犯嘀咕——想要讲义气,又私心地不愿让同伴占去先机。精明的武官此时当然不会给囚犯时间多做考量,遽然转身,作势要去另一人处。
“嗯……”囚犯见状一惊,本能一般陡然出声阻止。
詹沛回身,佯装自责道:“对不住对不住,竟忘了阁下口不能言。阁下这般踌躇,看样子是重义之人,那么,是要……选这个么”詹沛说着,轻轻举起倒钩锥。
囚犯踌躇良久,终于摇头否认。
“那就是……选这把刀咯”
囚犯神情颓丧,垂眼默不作声,算是认了——“义”字在他心里终是抵不过趋吉避凶的本能,何况曾失血过多的身体会更加强烈地惧怕能带来更大伤害的利器。另一个囚犯此时一脸的不忿——同伴的表现他即便理解,也难免心生怨念。
詹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已成功了一半,继而正色对两人道:“接下来,就要说这游戏的规矩了,请务必听仔细了:我会先向一人发问,若此人不回答,则自己挨一下;若回答,则对方挨一下;若答非所问,则自己挨两下。”詹沛这番话高声而顿挫,且语速稍快,不容两人分神想这背后的诡诈,这才能由他牵着鼻子引入局中。
詹沛说完,走到被迫选用倒钩锥的囚犯面前,脸色转为冷厉,意味着游戏的正式开始:“刑具既然是他先选,为了公平点,第一个问题就由你来答。我数到三还不回答,便算你不答。”说罢摘去那人嘴塞,“阁下故乡是何处一……”
“仙崎。”
这个囚犯如今自是不愿如圣人一般为那自私自利的同僚挡刀,况且,这问题似乎无关痛痒,于是张嘴就招了。詹沛心知他在说谎,却毫不介意。
“崎”字还未落地,詹沛身形已在另一囚犯面前,那人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未反应过来喉头便挨了一刀,与此同时,嘴封也被扯去了。
“阁下大名”
“曹……秀。”
囚犯说完,顿时呆若木鸡——他是尝过濒死滋味的人,要害处的一刀使他浑身一抽,头脑顿时一片空白,詹沛趁此间隙抛来的简单问题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答案脱口而出。他原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如果选择连挨两刀向同伴以示歉意,没准局势能得以扭转,不至于完全照审讯者的意愿发展。然而,在那极端惊怖的瞬间,他整副身心都不听使唤了。
曹秀满脸愧悔看向西侧同僚,而对方显然没看出曹秀是被诈了,脸上的鄙夷和忿恨昭示了这愧悔在他眼里不过是假惺惺的做戏而已。
按照定好的规矩,西边的囚犯即将品尝倒钩锥的滋味。倒钩锥刺进肩窝之时,男子钢牙紧咬,怒目圆睁,却不是去盯视面前正对自己施虐的年轻武官,而是盯在同伴躲闪的眼睛上。
詹沛只将锥子刺入一寸,没再深入,随即一扭锥柄,使倒钩在皮肉下伸出,接着向外一拉拔出锥子。皮开肉绽的瞬间,剧痛如洪水决堤一般吞天盖地袭来。囚犯身躯猛烈挣扎着,被塞住的嘴呜呜的呻吟起来。
“这还只是一寸,后面会一次比一次深的。”詹沛冷冷地说着,拎起毡布稍稍擦拭了一下血淋淋的锥子,又取来金疮药敷按在那人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放心,游戏结束之前,不会让你流太多血的。”
曹秀看着同伴的遭遇,暗暗下定决心——“下一局,一定不答!”
然而詹沛接下来说的话,令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二位配合得不错,看来已经熟记了规矩,为保答案可靠,剩下的游戏就要分开玩了。”
“这里交给你了。”詹沛招呼郭满进来,自己则押着刚受过倒钩酷刑的囚犯来到地牢。这里与之前那间囚室隔着一丈的地层,互相听不到一丝声响。
“游
四、老妇
“淄衣侍!”
西营都统周知行看到詹沛呈上的囚犯口供,惊出一身冷汗——这供词一出,可是直指天子,非同小可。
“是。”詹沛立于下首,恭敬俯首道。
“那实际经办此事者是何人,你没问吗”
“说是圣上亲自……”詹沛头一次在严厉的上司面前说谎,难以自控地支吾起来。
“圣上亲力亲为两个都这么说”?周知行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詹沛再次肯定道,头却几乎垂到了胸口,“属下以为,倒也可信——薛王毕竟是圣上亲弟、一方藩王,兹事体大,圣上也许是不愿有太多人知情,也许是信不过那些臣属……”
周知行仍觉蹊跷,不甘心道:“看好那两个囚犯,改天我亲自去审。”
詹沛一听,连忙跪下叩首:“周都统,是……是属下失职,用刑失度,两个囚犯俱已……身亡。请都统领治罪。”
“什么都死了而你还拿到了供词也就是说,招认后紧跟着就死了”周知行愈觉不可思议,尖刻讽道,“你这用刑之度非但不失,倒是拿捏得精妙得很呐。”
詹沛冷汗直冒,勉强辩白道:“属下该死,那人一招供,属下急于写供词,对供词,一来二去的,忘了照管他,再想起时……一看,人已经血枯而亡了。”
“不是有两个吗,另一个呢”
“另一边……也是……”
“也是一样哈!”周知行一脸滑稽,冷冷嗤笑,笑罢,脸色便乍然阴森起来。
“是。”事到如今,詹沛只能硬着头皮死不松口。
“巧,巧的很!”周知行说着把供词往案上一扔,冷哼一声,斥道:“下去吧!诶等等,这口供,我自会跟府务上有司商量,你对谁都不可泄露!”
詹沛忙拱手称是,恭恭敬敬退出书房,走出老远才回过神,伸手抹去了额角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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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满睡醒后就来到詹沛营舍等候,看到哥哥回来,赶紧起身上前问道:“哥,周都统怎么说”
“我今天,算是把一辈子的谎都说完了。”詹沛答非所问,颓丧地坐在案边,以手托额,显得疲惫不堪。
郭满猜测应是没有大碍,不由轻拍胸口笑道:“万幸是咱弟兄俩审,要是换了别人审……我可想都不敢想!”
詹沛不作回应——他还未从父亲牵扯其中的震惊中走脱出来,此刻又多了对自己失信于上司的担心。
“要不,回去问问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大的郭满提议道。
“不可,周都统刚已经信不过我们了,若偏此时告假离开,不是自取嫌疑吗况且………”詹沛停顿在这里,没有说下去。他不肯走,最主要的,还是因放心不下王府两位少主人——万一恰在他离去后来了旨意,接走两位少主人进宫“抚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自己虽人微言轻,但也许是三个知情人中唯一一个愿为郑氏姐弟拼却性命之人。强权面前,他相信自己甚至比周知行更能坚定不移地护持两位少主人,所以,在这个关口上,他决不能走。
詹沛想着想着,慢慢闭上眼睛。他一向精力充沛,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
郭满并未过多在意哥哥的疲惫,也没有太为父亲牵扯其中之事萦怀,倒是更好奇哥哥逼供的手段,问道:“哥,趁你去西营这当儿,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跟那倒霉鬼说的那一大番话,什么曹秀是死你是活,曹秀招认你顶缸之类的,就足够引他招供了,又何必费前面那些事呢。”
詹沛抬起头,认真对弟弟解释道:“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但在那之前,我可不知他们交情如何,万一他们如你我一般彼此默契、坚信对方是重情重义之人,那我就算说一大车话也未必哄得住,所以前面玩的那些把戏,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到对方的自私,离间过之后,再骗他说同伙已招认时,他才会轻易相信。”
“可你想没想过,”郭满追问,“要是离间不成,比如那曹秀头一问就不答,以后俩人都不作答,你这游戏不就玩不下去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詹沛耸耸肩膀,回应道:“那就算玩砸咯,还能怎样,无非再照老规矩诸般酷刑轮番上。这就是个玩弄人心的小把戏,试试总无妨的,成就成,不成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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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楹从詹沛口中确认了下毒之事后,次日就来到护卫营厨房,想找些蛛丝马迹,竟意外访查到一位厨娘的老母亲不知为何竟得以幸免于难。
其实,内府和护卫上早已来人询问过老妇人,只是很快便放弃了——这老妇人已糊涂多年,几天前女儿在那次劫难中遇害后,更是半死不活,不管谁叫都不应,要不是两三个好心人轮流来喂饭擦洗,这老妇人恐怕女儿死后第二天就跟着去了。郑楹见老妇人这样的光景,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但仍怀着一线希望,将其带回自己刚搬去的蒹葭阁,每天亲自和郁娘一起照顾可怜的老人。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老人始终毫无起色。近两日来,年迈的病人开始水米不进,傍晚大夫来看过,说是心神耗尽,大限将至。当夜的蒹葭阁里,郑楹和郁娘再也不能入眠,呆滞地坐在床边,守着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一言不发。
说来也怪,没多久,病人竟睁开眼,似是清醒了些。郑楹连忙喂进了一些水和软和的粥,同时喊郁娘赶紧遣人再叫大夫回来。大夫回来把过脉,说老人不过是回光返照,怕活不过明天了。
郑楹正在为大夫的话黯然神伤,忽听得?“英英,英英……”的呼唤声,原来是卧榻上的老妇忽然开口。郑楹起初还以为是在叫自己,赶紧凑上前去答应。老妇人迷迷糊糊地,直叫了十几声也没有停的意思——英英是她死去女儿的乳名,这个名字,她已唤了五十多年。
“英英——死了,死,死了……”老人面容悲痛,枯竭的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郑楹这才猜到她只是在念叨女儿。
“婆婆,您是在想您的女儿么,她可曾说过什么您好好想想。”郑楹急切地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她可曾见过什么人,商量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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