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嘴刁……刁,就、就饿死罢……进棺材去、吃……”老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自顾自说了些没头没脑的字词出来。
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老人的话一开始虽含糊难懂,不知所云,翻来覆去几遍之后,竟越发清晰起来。郑楹满怀希冀,侧耳聆听,郁娘给过大夫酬谢,也赶来一起听。
“她,烦……烦,气……姓冯的,该死……折腾人、多管闲事,该死……”老人说得极慢,这句话两个女子连蒙带猜地竟全听懂了。
“姓冯的”郑楹沉不住气,但话一出口就被身旁女子一肘撞得赶紧闭了嘴。郁娘蹙了眉,严厉地看着郑楹,又朝身后正背对着她们收拾医匣的大夫努了努嘴。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翻来覆去只那几个字,大差不差,弄得郑楹心急如焚。
大夫走后,郁娘叫郑楹让到一边,自己则凑到老人耳畔,柔声徐徐问道:“英英是谁”
“英英……闺女……我妞妞……”老人慢吞吞嗫嚅着,脸上似有笑意。
“姓冯的是谁”郁娘又问。
老妇人毫无反应。
&
五、内应
泠安府的后宅里,上任伊始的泠安尹冯旻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郑楹怀疑着,每天是踌躇满志,意气飞扬,活像年轻了二十岁。与父亲相比,冯广略倒像是沧桑了二十岁,整日唉声叹气,客也不见,书也不念。冯旻现在每天唯一的烦处,就是看到儿子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碰巧这天有空,就准备修理一下儿子。
“那个郑二娘你想也没用,她这会儿指不定已被接进宫当公主去了呢。”冯旻上来就先泼了儿子一盆冷水。
“我没想她,想她做什么。”冯广略无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似乎还带着不少怨气。
原来那日同郑楹道别的时候,冯广略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说等好些了来泠安玩。郑楹点头,草草应个“好”字,之后无论冯广略再说什么,郑楹只是似听非听,答非所问。冯广略知她心中难过,起初不以为忤,离了础州后,一遍遍想起,不免还是有几分着恼,毕竟自己此去数百里之遥,再相见不知猴年马月,两人从小一起嬉戏着长大,分别之时郑楹竟毫无不舍之意,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想来好不令人失落。
见父亲似乎不大相信,冯广略赶紧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在这泠安人生地不熟的,以前咱冯家在础州有多少好友不说您的,单说我的,两只手都数不完,除了世子,还有郭满、林襄、詹沛、杜霄汉……”年轻的公子还真绞尽脑汁地硬是数完了十个手指,直数到第十一个才肯停下,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冯旻用少见的耐心听完儿子的抱怨,笑了笑,语重心长道:“要说这础州,还真是祖宗选的好福地,福荫八代人,成就了咱冯氏这百年望族,不过这福就像那高台的台阶,再高也总有个尽头——望族有名望、有财力,却无权势,这就是那所谓的尽头。走到头,不还只是那刺史藩王手底下的走卒吗”说到这里,冯旻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忿恚,“给你脸时,随便赏个幕僚虚官,咱家本不稀罕那点俸禄,却还得跪谢恩宠;不给脸时,随便找个罪名便可生杀予夺——足可见铁打的望族,也要向流水的豪强低头。冯家接连几代都是如此,爹能甘心吗爹不要再做什么仰人鼻息的望族,爹要冯氏也成为一方豪强,这才奉调离开故地来到这里——只有直接为圣上办事,才能把高台再上一层。”
“爹,说不是儿子叛逆,只是……听您说这么多,可我听下来,一言以蔽之,不就是仨字——官瘾……大”冯广略试探着低声问道。
冯旻见自己这儿子一向稀里糊涂,今日居然对自己这番慷慨陈词做出这么直白而犀利的总结,差点气笑。为了维持严肃气氛,冯旻没睬儿子,继续道:“平素装的对咱们家百般好,实际上从没把咱们放眼里过。我被当爹的压一头、受点窝囊也就罢了,你不一样,你娶了他女儿,可要受一辈子的窝囊——难不成你忘了,小时候她自恃身份高,曾拿你当马骑!你在下面使劲扭来甩去的,可她就是不肯下来,骑你脖子上,拽着你……”冯旻对自己长子的溺爱过了头,连幼时的零星琐事也记在心上。
“哎哟爹,不是我忘了,是您又忘了,”冯广略一脸不耐烦,“当马骑的事我早跟您解释过了,那是我们俩猜拳,赢了才能当马,输了只能当人。人骑马,马甩人,把人甩下去,马就赢了,下一局才能继续当马。小孩子家谁稀罕当人啊,当马才各色呢。她总被甩下来,只能一直当人,后来急哭了,我才让了她一回,只可惜我骑她身上的时候您已走了,没看到,再说这游戏还是我想出的点子呢。楹娘是出了名的脾气好、肚量大,您却偏偏只肯记住她小时候那偶尔的一次犯倔。”
冯旻一听到儿子说“肚量大”,以为是在暗讽自己量小,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拎起一卷书掷了过去,被冯广略跳向一旁轻松躲过,一脸得意地向父亲炫耀自己的轻敏。
冯旻拿儿子无法,叹口气道:“总之,不管为冯家还是为你自己,你都要赶紧断了这层念想……诶对了,爹交待你的,叫你撕毁婚约的事,你到底照没照办”
“哦,当然。”冯广略惯常在父亲面前撒谎,说谎时眼神都不闪烁一下,口气更是平静如常。
“嗯,那就好。”冯旻终于松了一口气。
“既然爹这么不放心,当日为何不亲自去办这事”
“唉,这种事,爹虽做下了,却也知羞,去了臊眉搭眼的,确实拉不下这老脸。你年轻,面子不值钱,就叫你独个去了。再者,爹也是心软,最见不得可怜人。”冯旻虚声虚气地说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忍心多一点,还是不敢见多一点。
冯广略也不敢告诉父亲,辞行那天,他看郑楹可怜,根本没忍心提起毁约之事。
——————————————
清早,詹沛正在护卫司正堂跟几人边议事边共用早饭,忽见外面一女子身影,像是郑楹,便招呼同僚们先吃着,自己一人来到门外,却发现来者是郁娘。
“郁夫人此来,不知是为何事”詹沛一边行礼一边问道。
“是为楹儿。不过看你正忙着……”
“无妨,吃饭而已。您刚说二娘怎么了”
郁娘往四周看了看,便低声把老妇人说的那些话拣要紧的重复了一遍,又苦着脸道:“这姓冯的似乎成了她的心结,成天想,都快想出癔症了。”
“那她可想出什么来了”
“能想出什么呀”郁娘一脸无奈,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觉得是他,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像,翻来覆去想个不停,我劝了不知多少次。我猜……她其实也知道想来想去的没用,可事关至亲的死,她好像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不想就对不起他们似的。一想就生气,一气就不吃饭。我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后来压根不搭她话茬,想着慢慢地她就能忘记些,可这快十天了,竟一点没变,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都有点魔怔了。眼下这府里没什么人,她信得过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但凡稍微有点主意,也不会跑来碍你办正事。”
“夫人言重了。”詹沛拱手施了一礼,继而正色说道,“既如此,我这就请见二娘,看能否稍稍化解一下。”
“这就去”郁娘有些意外。
“是,这就去。”
————————
“楹儿,你詹哥哥来访——”来到蒹葭阁前,郁娘拖了长音唤道,声音娇媚,带着几许调侃的意味。方才,她已隐约察觉到这位年轻武官对郑楹的上心,且早听闻他出身京城官宦之家,初来即得薛王欣赏栽培,年纪轻轻已练就一身本事,聪敏稳重,人情练达,郑氏姐弟后半生若能得他庇护,自己也就不用那么操心了,故而她的调侃,也带着些促成二人的心情在里面。
郑楹此时正心不在焉地看弟弟玩画帖,被郁娘话音惊醒,起身向外一看,果然是詹沛来了,便出门亲迎进来。
“詹哥哥——”阿樟见到许久未见的詹沛,开心地扑了上去。詹沛抱起郑樟亲昵玩耍了一会儿,郁娘便引阿樟出去玩了。
郑楹亲自为詹沛端了茶,詹沛致谢后,寒暄了几句,便表明了来意:“我听说,二娘这些天遇到些不顺”
“不顺没有啊。”郑楹不知自己的心结就是詹沛所指的“不顺”。
“那婆婆所说姓冯的之事……”
“看来郁娘都告诉你了”
詹沛微一颔首,道:“事关亲人命债,换了谁肯定都想弄明白,二娘想必也是揪心于此,倍觉煎熬吧,不然也不至于瘦这么多。”
詹沛注意到的不止是少女的形销骨立,还有她长长的睫毛上粘着的眼屑——那是她偷偷哭过后,也不洗脸,任眼泪干在睫毛上,再被无意间揉成了小渣子。郑楹素来在意外表净洁,这件事,几乎把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邋遢鬼。
“是,是,我知道,这样不好,”郑楹料他要跟郁娘说一样的劝慰的话,索性顺着她以为的他的意思去
六、圣旨
詹沛受郁娘委托才去劝解过郑楹,不想次日郁娘就找来,说郑楹现在是如何地变本加厉,话里话外似还透着些许的责备。这一切大大出乎詹沛意料——他原以为自己先直指冯旻是内应,算是解了她的惑;又担保会杀了冯旻,算是解了她的恨,以常人的心性,他想不通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知郑楹的宽和柔婉,完全不知她还有另一面——一旦知道了冯旻是叛徒,她就干脆把对未知主谋的恨一股脑加在了冯旻身上,再一想到冯旻此刻仍好端端活在世上安享富贵,就更是恨得无以复加。
詹沛虽自知一番话是出自好意,可终究做错了事,不管对郁娘还是郑楹都免不了懊悔自责。他自幼是铁打一般的身子,几乎不曾病过。薛王案发,接连两个月的劳心劳力之后,詹沛终于病倒,护卫上的事,暂时交给了郭满和杜霄汉;郑楹的事,也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
在营舍里躺了两日,詹沛才稍觉轻快了些。第三日醒来得早些,刚洗漱过,忽听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詹沛预感不妙,抢先开了门,门口站着正打算拍门的郭满。
“哥,不好了,来旨意了!传旨的像是个内监,拿着圣旨直奔后院去了,弟兄们也不敢阻拦……”郭满话还没说完,詹沛连衣服也不换,穿着便服就往后院赶。
“城门守兵没看到他们进城吗早怎么不报”詹沛路上厉声问道。
“报了,但是跟没报也差不了多少——那些人紧跟着就到了。他们早也不派先行官来通报,来了也不去驿馆歇脚,就这样直奔过来,摆明了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通往后府的花厅口,詹沛看到了一脸为难的同僚杜霄汉。杜霄汉为难的是,这些京城来的官兵一来就要暂时接管王府的守卫。来者是皇帝派遣,他不敢强争,但放手给他们更觉不妥,于是软磨硬泡,直拖到詹沛出现。
不需杜霄汉多做解释,詹沛已明白这些官兵的来意,行礼毕,对一个为首的道:“在下詹沛,是护卫中人,对王府算得上熟悉。因这王府是依丘陵而建,地势怪异又甚是广阔,哪里应安排人手,哪里不应,还有些学问在,最好有熟门熟路者给讲清楚了,诸位办起事来才稳妥便宜。众兄弟们一路辛劳,不妨先前去用餐,我让人拿图纸与诸位在一旁讲着,大家既填饱了肚子,也不耽误正事,如何”
一听见“用餐”二字,刚刚长途跋涉而来的官兵们顿觉饥肠辘辘,却听上司婉拒道:“阁下的提议好是好,只是怕张公公出来见不着咱们,少不了责怪。我等还是在此先等候张公公宣完旨过来,得他首肯后再去不迟。”
这话说得无可挑理,詹沛不便再劝,只得客气道:“悉听尊便。”
不久,一个着太监官服的人走了过来。詹沛猜测来人便是张公公,两相行过礼后,将刚才的话大差不差又说给他。
张公公此时已传过旨意,见那王府深宅长大的黄毛丫头和小娃娃都是一副茫然不知世事的样子,由王府护卫守着,人丢了他们也吃不消,料想先去吃些东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便点头同意了。众人一片欢呼,当即呼啦啦随郭满和杜霄汉去往聚福堂准备开吃开喝。
————————
詹沛见人走远,立即赶往蒹葭阁,推门直闯进屋,急切厉声问道:“二娘,旨意是什么”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郑楹还不及开口,詹沛已一眼瞥见案上的鹅黄丝缎卷轴,抓起抖开一看,果然,皇帝要接姐弟二人入宫中抚养,并封郑楹为焦邑公主。
詹沛顿时惊出一身汗,一把扔下卷轴,来不及出言解释,更无暇顾忌礼数,径直疾走进内室,打开柜子取了件衣裳出来,一把将正趴着玩耍的郑樟背起,拿衣服拴牢在自己身上,一边拴,一边对身旁满脸愕然的郑楹和郁娘道:“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郁娘先反应过来,知道皇宫去不得,赶紧就去收拾包袱。
“离开去哪里”郑楹愣在原地,好奇问道。
“你们不能进宫,”詹沛匆促答道,“我马上带你们走地道离开,路上再解释。”
郑楹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要走地道难不成……外面已经是他们的人在把守了么”
“自己人也不会放你走啊!宫里的人虽然被引去吃酒了,就怕突然又折回来撞个正着,只能走地道。”詹沛说话间已是满头大汗,话音里满是急躁。
郑楹知道詹沛不会害自己,又看一贯从容持重的他今日急成这样,可想而知定是十万火急的情势,便也赶忙收拾起来。
三人正各自忙碌着,忽听郑楹低声惊呼道:“哎呀,那地道,我还不知到底在……”
“我知道。”詹沛截声道——自听说了蒹葭阁地道之事后,他便在郑楹搬来前独自一人先到此悄悄摸清了地道的门路。
郑楹安下心,继续埋头收拾,此时郁娘忽然走到她身旁:“楹娘,你跟济之先走,我留下。”
郑楹听了一惊,忙问为何。郁娘将包袱挎在郑楹肩上,低声道:“万一那边突然想起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要是屋里没一人应声不就露馅了我在,好歹能支应一阵子。”
“可……”
“来不及了,快别磨磨蹭蹭了!”郁娘严厉打断,一脸焦急。
“郁夫人说的有理,二娘也大可放心,这偌大王府还轮不到他们说了算,护卫现有三四百,个个都是西营精锐,断不容他们伤及夫人一根汗毛。”说话间,詹沛已将衣物撕成条裹在一柄如意上,蘸了灯油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又找了火折,一切就绪。
詹沛到床榻边挪动机关,地道口赫然露出。詹沛背着郑樟先进去,郑楹虽不舍郁娘,却也不敢耽误,只得含泪跟上,尤频频回头。郁娘看着姐弟俩离去,忍不住也热泪滚落。
地道挖得很阔,两边时不时还看得到储粮和火把等物,显然是前人备好以防患于未然的。詹沛知道地下气滞不通,不可久留,便一路跑着往前赶,郑楹高挑敏捷,倒也没落太远。
“主谋位高权重,能否影响到皇帝,也未可知,你们去了京城,离此人近了,我想总不是什么好事。”詹沛还是不忍告诉郑楹,主谋正是她的亲大伯——当今永正帝郑峦,就随便找了个借口。
郑楹意识到詹沛是在解释刚才来不及回答的问题,赶忙回应道:“詹哥哥,你不用解释,你背着阿樟,还是多省点力气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詹沛明明在骗郑楹,却听她这般信任自己,不觉有些动容。
“可我们出去后藏去哪儿呢
七、密信
翌日,官兵们醒来已是清晨。张太监一醒,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视郑氏姐弟,刚到蒹葭阁,就看见一群人守在门口议论纷纷,一问,说是昨夜姐弟俩连同郁夫人一并失踪了,把张太监吓得愣在当场,动弹不得。不过张太监也并非蠢人,一下就忆起昨日明明是一个叫詹沛的提议吃酒,结果席上并无此人,立即就怀疑是他趁此机藏匿了三人,当即要求护卫带自己去找詹沛。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