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一看见詹沛,火急火燎的张公公开门见山便是一通质问。詹沛哪能认,再四强调自己是在病中,为礼数周全才强撑着露了一面,再无多余精力陪同饮宴,只好令手下弟兄代替自己尽地主之谊,这才缺席。
张太监看他一脸病容,不是谎称生病,却仍不甘心,一拍桌案,指着病人的鼻子不依不饶威胁道:“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娃娃能有这么大主意定是你们护卫给藏起来了,你若识相,就赶紧把人给我找回来,不然老夫回京无法交差,只能烦劳你同去跟陛下解释了!”
詹沛强撑病体好言解释数遍,又亲自奉上茶水,而来客依旧态度强硬,也不接茶,只一口咬定要么交出人来,要么同去面圣,终于将病中的武官弄得不胜其烦。
“无凭无据污蔑于我倒罢了,想抓我同去,就凭你们百十号人不自量力!真当王府三百护卫都是吃素的”詹沛说完,掀起盏盖一扬手,只听“嗖”的一声,张太监只觉一股凉风擦着脸颊一闪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往后一看,盏盖已穿透身后的屏风,却也不掉,卡在正中,离自己侧颈不及半寸。
“你是在……向我示威”张太监拭去腮边溅落的茶水,冷言道。
“是又怎样”
“你可知老夫为圣上使者,犯我便是犯天家神威……"
“少扯这虚头巴脑的了,”詹沛粗暴打断,“您老人家倒不如先想想,自己办事不力怎么跟上头交代。”
张太监当然不甘示弱:“老夫就照实禀告圣上,说公主接旨后不见了踪影,王府护卫皆如同无物,看圣上办不办你们!”
“我们远在础州,办我们之前铁定先办你。你有传旨之责,兼有守卫护送之责,任凭你浑身是嘴,你疏忽大意致圣眷失踪,总是板上钉钉的罪过!”詹沛狠言驳斥道。
“分明是你的手下哄我们吃酒,还在酒里……”
“我们尽地主之谊有错,你们吃酒不加节制倒不算错”詹沛再次打断,寸步不让地回讽道,“那你回去只管一股脑推我们身上,有本事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张太监知他所言不虚——即便有圈套,若不是自己疏忽大意也不会跳进去,怪只怪没有先将郑氏姐弟带去驿馆安置好了再去吃喝,跟头竟栽在口腹之欲上。想到这里,张太监垂头丧气,无可奈何道:“你说不是你们藏的,那就给老夫一个说法,到底人怎么就没了”
“我们不是不想给说法,”詹沛见来客态度软了下来,自己也随即放低了姿态,“主公遗孤丢失,没人比我们更着急,只是这离发现不见才一两个时辰,哪有什么头绪您先消消气,回驿馆稍休息几天,我们一有消息一定立即告知公公。公公慢走,恕在下病中难以远送……”
张太监听他逐客,心里忿忿难忍,却也无法,气呼呼拂袖离去,走到门口忽停下,也不转身,背对着屋子主人问道:“你姓詹”
“是。”
“门下侍郎詹盛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张太监一听,转身笑吟吟道:“哦……我早觉得有几分神似,你又没丁点础州口音,又同姓詹,只是不敢往父子上想。”
詹沛听他阴阳怪气的,蹙眉问道:“为何”
“你既是詹公之子,为何连他出殡都不去吊唁,仍在础州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差”
詹沛一阵眩晕,赶紧强撑着站稳,冲上前逼视着张太监,大声问道:“什么出殡!出什么殡!”
“令尊,大约两个月前出的殡……”
詹沛没听到下面的,已摇摇晃晃再站不稳,转身朝坐席走了两步便昏厥在地——病体沉重的他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看到片刻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年轻人此刻却不省人事,张太监冷笑着走近,一脸的幸灾乐祸,抬脚向昏厥的病人身上猛踹几脚,又啐了两口,算是出了口恶气,一甩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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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醒来时已近正午,一睁眼只见义弟郭满正坐在一旁像个孩子一样抹眼泪,顿时又想起父丧之事,心头一恸,禁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郭满连忙上前为哥哥拍背,半晌,詹沛才缓过来些,清了清喉咙问道:“满,你也知晓了”
“周都统他们亲来迎那老杂碎去驿馆,没寒暄几句,那老杂碎就假装不经意说起父亲亡故之事,还故意装出一副很想不通你为何不回去奔丧的样子,声很大,就是想叫弟兄们都听见,认你是不孝之人……我后来跟弟兄们解释了,说咱们是压根没得着信。对了,他说爹的死因是下人认错了药材,以毒物泡酒,爹服用后中毒而亡,我看周都统听后脸色有些古怪。”
“真是一团乱麻,可恨我从来不病,偏偏这时候病。”詹沛支撑着起勉强起身。他对虚名一向看淡,此刻只恨自己病的不是时候。
“哥,你先别慌着回去,等身子好起来再说吧,我替你回去给父亲上香磕头,告诉他你的苦处……”
“不,我得回……”
郭满再次出言相劝,詹沛只摆摆手,闭目断断续续道:“别劝了,我……主意已定,就算周都统对我更……总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爹亡故,家里也不……不给来个信,我想个中恐有些蹊跷……怕是跟那件事有关。你就别回去了,还不知有没有危险。”
“我一定要回去!我也是爹的儿子。”郭满说着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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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璧之魇
础州在十多年前曾经是盗匪肆虐,乡邻不宁。先帝本欲令皇二子赵王来此镇压匪患,碰巧那时又出了章添财残杀降兵乡民之事,赵王吓得不轻,称病不愿前去。而皇三子薛王生性好武喜战,正想带回兵一试身手,便趁此时机主动请缨代二哥前去。先帝赞叹不已,果真把剿匪之责交给了他。靖丰十五年,薛王郑岐带兵浩浩荡荡从京城开拔,奔赴础州。
薛王郑岐在靖丰帝三个嫡子中是小幺,自幼得母后宁太后宠溺,有几分骄奢之气,京中束缚太多,总觉得不自在,此次身负剿匪皇令,一到础州便在荇泽开府设署,广罗能人贤士,募集兵马,迅速成为事实上的一方藩王,顿觉无拘无束,乐不思蜀。
薛王虽则跋扈,倒也才干不俗,胆气更壮,甚至屡屡亲征,麾下声势大盛,没几年便有了作为,深得先帝赞赏。待盗匪所剩无几时,靖丰帝本欲令其回京,还不及下旨,竟受风猝死。薛王兵权是先帝亲赐,新帝登基后不便急于褫夺,加之剿匪功业未竟,只好听由薛王拥兵在外,出镇一方。
薛王自知免不了遭忌惮,永正帝一登基,赶紧大大收敛了骄奢跋扈之气,诸事谨慎,又极尽臣服恭顺,之后的两年里兄弟之间倒也一派和气。好景不长,很快就有流言说薛王对盗匪招降纳叛,肆意壮大自己。永正帝一听到流言,立即任命近臣詹盛为础州刺史前去查清流言真相并监督其作为。
薛王郑岐清楚知道詹盛来意,勉强客气了几日,终于难掩桀骜天性,脸上渐渐有了颜色。上行下效,詹盛刚到础州的日子受尽排挤,很不好过,为难之下便将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送入薛王麾下教养,名为磨砺,实是把软肋交与薛王。薛王这才对他有了点表面的和气。
詹盛在础州数年,并未察觉薛王有谋逆之心,之所以招降纳叛,只因不至于斩尽杀绝罢了——许多盗匪无非是为一口吃的落草为寇,除了章添财匪帮,鲜少听说有伤人性命的,甚至还偶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之举。薛王觉得一举荡平未免太过残暴,便把归降的充编了事。
日子久了,詹盛更看出薛王虽生于帝王家,却生就最爽直的性子,任何不快都明里解决,做他敌人的时候会被他往死里整,一旦成了他自己人,又会得到他掏心掏肺的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原本身份尴尬,然而一旦成为薛王麾下,薛王对他们不但毫无偏见,反而十分器重,令他兄弟两个与一众础州世家子弟一道念书并习学拳脚骑射,每有豪侠来访或武林盛况,也都许他兄弟跟去见识一番。因此詹、郭两兄弟虽在京城长大,见识却都是在础州长的,因此十分眷恋础州,十五岁上还得了小职,正新鲜着,一心只思报效薛王,更加不愿离开。詹盛瞧得出两个儿子的心思,永正七年得到调令后便许兄弟二人留在础州,自己一人回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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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盛回京后将自己的查证见闻一并上奏,起初一切平静,未闻皇帝再提及此事,不料过了两年,正逢太后寿诞,皇帝竟又翻出此事,且上来便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詹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竟是源于皇帝的一场幻梦。
永正九年七月初七,宁太后七十大寿,薛王回京为母祝寿,献上了一面精工雕琢质地莹润的硕大玉璧。见者都赞不绝口,连永正帝郑峦也爱不释手,笑言叫弟弟回头使人再雕一个给自己,薛王大笑着爽快答应。寿宴上母慈子孝,兄弟和睦,其乐融融,这也是郑峦记忆中最后一次享天伦之乐。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白日里大出风头的薛王和玉璧一并出现在郑峦睡梦之中。梦里只见薛王手捧玉璧,神情缥缈难言。郑峦正想伸手摸摸这块玉璧,薛王却抱在怀里紧紧护着,竟不许哥哥碰一碰。梦总是毫无道理的,见惯好物的皇帝在梦里竟眼巴巴盯着弟弟怀里的玉璧,仿佛从没见过比那更好的东西一般。也不知看了多久,再一看,薛王早已不见,硕大的玉璧却兀自悬在半空,郑峦一惊,梦到这里便醒了。
这梦并无惊怖之处,郑峦却心头发堵,隐隐感到十分不祥,又说不出道理来,本想继续睡觉,那股诡异的难受劲却挥之不去,想到万举涉猎广泛,占星、相面、乃至解梦都知晓一二,便连夜传召万举来问。
万举听皇帝讲完,伏地大哭:“陛下此梦,微臣实不敢解。”
郑峦听了更是焦急,赦他无罪,令赶紧解梦。
万举止住眼泪,上前道:“陛下可否赐纸笔一用。”
郑峦不耐烦地一点头,万举赶忙上前铺纸拿笔,工工整整写下“薛”“璧”二字。
“陛下请看,薛璧二字,有何不同”
“你快直说,别东问西问的。”郑峦心烦意乱,只想尽快听到结论。
“是。薛字草为头,璧字玉为座。薛王殿下身怀玉璧,而后化为玉璧,寓意即是‘薛’化为‘璧’。薛化为璧,便需脱去草头,身登玉座……”
“别说了!”郑峦听出了这梦的可怕之处,旋即打断万举,而他在心里说的却是另外三个字——说得通。
说得通,郑峦越想越觉说得通——薛王尊崇侠义,麾下多草莽出身的僚属,自己出身皇族却也周身散发着草莽之气,这正应了那个草头!脱去草帽,以玉为座,薛化为璧,便是这梦的解,更是上天的警示!
郑峦凝神沉吟半晌,忽道:“三弟现如今恰在京城,不妨……”
“陛下,”万举急忙进言,“微臣只恐薛王在础州还有一群死忠,为首的周知行尤其是块硬骨头,兼之连年剿匪兵强马壮,若悍然杀其主,恐激起部下哗变。再说,太后若知道了,恐怕也未必干休。”
“那依爱卿之见……”
“以微臣愚见……薛王剿灭盗匪数万,两者间必有深仇,兴许可以此为契机做一局。”
“你是说……嫁祸给盗匪”郑峦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幽幽说道。
“正是,”万举依然小声,而语调已铿锵起来,“一来盗匪与薛王有仇,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二来,既是报复,免不了要多杀几个泄愤,正可借机剪除潜在祸患,譬如……薛王之子,以提防部下拥其袭爵成为新的薛王。无人袭此爵位,世上便再无‘薛’王,这才算不留后患。”
 
九、余波
京城永安聚千年之繁华,正北,皇宫依湖而建,便是这繁华之中的一点龙睛。宫城之大,举目望不尽的檐牙高啄,高楼连苑,当中亦有不胜枚举的波谲云诡、阴谋阳谋、兄弟反目、夫妻成仇……千般万种的凄迷血色,即便是这瑰丽宫禁也难以粉饰,这才是此间繁华的真面目——引人入胜,而又杀人于无形。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九五之尊永正帝郑峦早就看透了。
看透归看透,安宁终也得不到——玉乾殿里的永正帝郑峦此时正一脸愤然,他刚召见了从础州无功而返的内监张孝宁,才知道冯旻是下毒之人的传言在薛王府已是甚嚣尘上。失望惊恐之下,郑峦重重责罚了有辱使命的张孝宁,又急召万举进宫秘密相商。
“接旨后齐齐失踪离府,仅凭孤儿弱女怕是难如登天,背后多半有周知行的协助,”皇帝眉头紧锁,脸色发青,显然忧心如焚,“莫非……周知行已看出了什么来”
“陛下,詹公谋划周详缜密,周知行顶多只是起了疑心,不可能拿得准,更不可能为此对抗朝廷。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处理冯旻——薛王部下一旦起疑,很快会找上冯,逼问是何人指使。”
“这还用你交代朕恼的是,张孝宁说是厨房里有个老妇得以幸存,被三弟的女儿找到,这才问了出来。”郑峦说到此处,懊恼得咬牙切齿,“想不到他们竟疏忽到这种地步!咱们煞费苦心地遮掩冯旻,终也没遮住,全是无用之功!”
万举冷静奏道:?“岔子定是出在下手的那个淄衣侍手里。找出此人并不难,令蒋相毅送来便是。”
“那个漏杀的淄衣侍就交给爱卿了,该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郑峦说话间早已满脸狰狞,杀意昭然若揭。万举深知圣意,连忙躬身应是。
永正帝并不觉得消气,反而越想越恼,拍案而起:“可恨!詹盛挑的净是些什么货色!”又兀自气了半天,知道难以挽回,叹息道,“也罢,詹公已死,不提也罢。刚知道他自……死的那几天,朕还痛心得夜夜辗转难眠。”
万举听了,连忙不失时机道:“陛下,原本还有一事,臣起初是想,既然詹公亡故,不妨让他在陛下心中留个美名,便没有禀奏,早知陛下那般揪心,臣真该早早上奏——当年詹公刚获知圣命,便连发六封信给他远在础州的两个儿子,假托身染重病叫两人回京,这岂不是打草惊蛇薛王只要稍一打听,便不难知道他詹盛其实身体康健,之后必然生疑。詹公担此重任却疏忽大意,以乌鸟之私凌驾圣命之上,陷庙堂于危境,险些坏陛下大事,死有余辜,陛下无须哀悼。”
“竟有此事!”
万举口气坚定,奏道:“臣不敢有失,更不敢虚言,这六封信仍在微臣家中,随时可上呈陛下御览。”
皇帝终于勉强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坐下道:“不必,朕信得过你,要是朝中人人都如你这般谨慎就好了。方才张孝宁也说起詹盛之子,说是叫什么……詹沛。”
“哦张公公此行还与詹公之子打上交道了”万举惊道。
“哼,”郑峦冷笑一声,“不须加‘交道’二字。”
“不须加‘交道’二字打……”万举稍一琢磨就反应过来,愕然惊呼,“打上了一个小小护卫竟敢对陛下使者动手!”
“张孝宁认定是詹沛藏匿了郑氏姐弟,两人起了争执,张孝宁人手不够,未能拿他回京。此人若真藏了姐弟二人,不知是不是个祸患。张孝宁说,他听闻父丧,次日便返京吊唁,早知如此就该布下埋伏捉拿,现如今怕是已回础州了。”郑峦长叹口气,过了一会儿,忽又指着万举责问道,“真是的,朕不知詹盛有儿子留在础州,你怎会也不知”
万举连忙俯首道:“是臣之过,微臣举荐詹公时疏忽了此节,后来才得知其子仍在础州,便赶紧安排了人手监视詹公一举一动,幸而未坏陛下大事。陛下勿忧,想那詹沛对圣上使者都敢无礼,必是粗俗愚陋之辈,不足为虑。”
郑峦点了点头,眉头依旧紧锁:“总之当务之急还是那冯旻,既然遮不住了,就要尽快除掉——三弟手下只要问不出实情,给他们十个胆,量他们也不敢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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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件事被淄衣侍有意无意隐瞒至今:淄衣侍留有活口在薛王部下手中,并早早吐露了所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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