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我不怕……”
郑楹刚喃喃吐出三个字,再次被同行的男子出言截断:“你不怕吃亏,是,我也知道,横竖就是一个死,可你想过死后的事吗,想过阿樟吗”
郑楹张张嘴,似乎还想要解释什么,然而詹沛只要不让着她,她郑楹就只有听训的份,再没插嘴的份。显然,她身边这位火气直冒的同伴今日是寸步也不打算相让。
“你自己也说过,主谋定是极其的位高权重,你就不怕他借此在圣上面前大做文章若是把你的所为安在你父亲六万部众的头上,严令我们查出真凶上交朝廷,你说,到时周都统是随便找个倒霉鬼为你顶缸,还是干脆绑你过去他们还可再往大了去编排,说我们为给薛王报仇,仅凭怀疑便刺杀钦命高官,是否咱们眼里只有薛王而无当今天子往重了说是大逆不道,往轻了说也算大不敬——没有皇帝不忌讳这个。你是不怕死,可我们还不想死!”
郑楹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詹沛不是没有心软,但决心已定,必要把该说的说完,该骂的骂完才罢。事实上他心里也明白,冯旻一死,不管是谁下的杀手,朝廷都可以把罪名往础州头上扣,之所以这么吓唬郑楹,是因为之前屡次好言讲理却讲不通,只好来一次危言耸听。
“你真是太刚愎自用!”詹沛说完,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
“我不是刚愎自用,我只是实在忍不了……”郑楹努力辩解道。
“没区别!听着,你不必委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冤枉你。”詹沛寸步不让,摆明了要强硬到底。
郑楹心里有话,听詹沛口吻严厉,一时不敢说出口,抽搭半天才鼓足勇气说道:“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之前说的、刚才说的都听进去了,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是,我也不委屈,但其实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不是都一清二楚——我知道这案子水很深,我不指望这辈子能大仇得报,甚至不指望能找出主谋,那么能杀个内应也是好的。照你们动不动什么从长计议,什么先找主谋,一来二去的主谋还没找到,倒先白白便宜这混蛋多活好多年,到最后恶人们都要享天命而终了,你们还没动手呢。”
“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詹沛苦笑一声,终于知道了为何明明自己已承诺会杀冯旻,她还是恨到疯魔,以至于亲自动手,原来自己的承诺,她根本没当真过。
“你觉得我们是要跟你使一辈子缓兵之计,坐视主公沉冤似海,永不报仇对吗”詹沛盯住郑楹,缓缓说道。
郑楹不语,算是默认,却不敢直面同伴的眼神。
詹沛松弛下来,口吻归于平静,甚至于无力:“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先王临终前,蘸血在地上书一‘仇’字——报仇是他的遗令。你对我应也有些了解,你觉得我会把你父亲的遗令不当回事吗,周都统他们会吗”
詹沛说完,轻轻叹出一口气,一抖缰绳,策马踏着斑驳树影疾驰向前。郑楹望着男子挺拔而孤单的背影,抹去眼泪,催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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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旻一死,泠安冯府如同没了顶梁柱一般,冯旻的妻妾子女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冯广略身为长子,不得不担负起偌大一个家,尚存稚嫩的脸上,原先的清雅明朗之气一夜之间化为死灰。
案发后,冯广略动不动就跑去刑狱衙门催求掌刑官捉拿真凶,弄的有司不胜其烦。
这天,冯广略又来了。
“明公,在下来是想问问,可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
“冯公子稍安勿躁,案子一有进展,我就立刻着人传信给冯公子。”
这话冯广略已听出茧子了。他永远不可能想到,有蒋相毅的打点,这案子永远也不会有进展。
“郑二娘也是一点音信都没有吗”冯广略又问道。
“既然有人说看见凶手劫持一女子离去,可见郑二娘应是在凶手手里,找不到凶手,便找不到郑二娘。说起这郑二娘,她的失踪倒很有些古怪,三更半夜的为何会在假山”掌刑官将话题引向了失踪女子。
冯广略茫然答道:“这个……在下也不知。”
“恕我直言,冯公子的这位未婚妻似乎……你回去好好回想一下她的所作所为,兴许能找出点启发。哦,下官还要唐突一次:这位郑二娘为何尚未过门就已住在冯府”
“她只是暂住,想不到才来五天就出了事。”
“有关这位郑二娘,可否再详尽些”
憨厚的冯广略于是老老实实把郑楹的身世遭遇一五一十说给这位掌刑官,掌刑官一听,惊异道:“在下进京奏报令尊遇刺一案时,听到宫里当差的故人说起此
十四、归程
詹沛郑楹两人就如同两个冰人一样同行了三日,第四日到了一个不小的县城。在经过一个包子铺时,郑楹闻到香味,心想不妨讨好一下詹沛,若能将关系缓和些,以后的路兴许就不用这么煎熬了。
詹沛走不了几步就要回一次头以确认同伴仍在自己身后,再一次回头看时,发现郑楹落得远了些,便驻足等待。
郑楹很快牵马赶上,手里还多了一大包东西,詹沛不做理会,转身继续牵马前行。
“詹哥哥……”没走几步,詹沛听到后面传来郑楹努力大声却依然怯懦的声音。
“嗯”詹沛回过头。
“这些是我刚买的包子,你趁热吃个吧”郑楹说着递上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詹沛接过,道了声谢,正要转身,郑楹又笑道:“不如坐着吃吧,你看那边有个粥舍。”
“……好。”詹沛意识到同伴是想缓和关系了,他不想这么快就缓和,却终是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两人来到粥舍坐下,各要了一碗粥,开始大嚼包子,詹沛看到郑楹那一包东西不小,便问:“都买了什么那么一大包。”
“都是包子,买了八个。”
“这么大包子买八个,就算吃得完,也要腻烦死了。”
郑楹见他抱怨买多了,忙陪笑着岔开话:“八个也才十文罢了,一个还不到一文呢,真是便宜。”
“呵,”詹沛忍不住含着包子笑出声来,“八个十文,一个还不到一文,你可真会算。”
郑楹听了一懵,再一想,发现自己竟算倒了,红着脸咯咯地笑了起来,詹沛也忍俊不禁,似笑非笑。这一笑,两人便彻底破了冰,詹沛再不能继续原先的坚持,一路上与郑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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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相毅办完差事回京复命时,如实禀告了巧遇一女子刺冯之事。永正帝只当这女子是为私人恩怨行刺,没去多想,可再后来,当皇帝看到掌刑官的奏报称此女或是薛王遗孤焦邑公主郑楹后,蒋相毅立即被缉捕入狱。
蒋相毅在狱中苦苦辩白,称丝毫不知女子身份,偶遇施救实属巧合。蒋相毅在郑峦身边多年,功劳无数,最得信任,赏赐更是常事,郑峦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动机去攀扯薛王那边的人,又念及此人武艺精绝,多有用武之地,也着实不愿把自己一条臂膀就这样草率斩去,加之万举求情,最终只将他杖责二十,罚俸半年,而后释放,一切照旧。
蒋相毅庆幸之余,却不觉舒心——刺冯的女子若是薛王之女,那么,那个与她相貌十分相似的惨死妇人,八成便是死难的薛王妃了。众所周知,薛王妃之父可是镇守西南的弋州节度使杨昉!
“幸亏世人还未怀疑到圣上和淄衣侍头上,杨昉对这个女儿的死也似乎没什么动静。”蒋相毅只能用这样的话默默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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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冯广略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来到京城,刚安顿好,翌日便被传召觐见。初次面圣,即便有皇帝好言抚慰,冯广略依旧哆嗦个不停。
冠冕堂皇的话说罢,皇帝开始说起郑楹,先是一脸忧愁问东问西,接着又问起郑楹在案子里的可疑之处。
冯广略见皇帝说起侄女时一脸忧虑,以为其问话都是为寻找线索,便一五一十奏道:“回禀陛下,疑点有二,其一,当时正值夜半,不知公主为何不在自己房中;其二,公主来时未带三公子。家父问及时,公主言三公子已被陛下接进皇宫,然微臣后来得知,依照旨意,公主和三公子应已一同入宫,不知为何却是一个跑去泠安,另一个不知所踪。”
“可还有其他异常,”皇帝蹙眉问道,“譬如她来时,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兵士护送”
“回陛下,是孤身一人。”
“那公主素日里是什么性子”
“殿下很是谦恭和气,端重自持,仪态万方,从不与人争执。”
永正帝听了掩面洒泪,长叹道:“唉,竟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才没了父母,紧跟着自己也弄丢了,真要把人心疼死。只是照此说来,朕方才所想的怕是不对,以楹儿的为人,应干不出那种事来。”
冯广略心里好奇皇帝口中“那种事”到底是何事,犹豫几番,还是没敢擅自开口询问圣意。
“万侍中德高望重,你在他手下做事,可要多学着些。”皇帝说完这句话,便令冯广略退下了。
问话终于结束,冯广略汗流浃背地走在通往宫门的宽阔石道上,走出好远,才敢回头望向刚刚置身其中的雄伟宫殿。天边朝霞未褪,映着巍巍殿宇上金灿灿的琉璃瓦,本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的壮景,想到未婚妻此刻不知生死,回头的瞬间忍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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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詹沛恢复了往昔的融洽,再加上冯旻已如她所愿下了地狱,郑楹终得以稍释积压心头多时的恨愤,美丽的脸蛋日复一日地明媚起来。这是在那场劫难后,郑楹第一次有了要活过来的迹象。詹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满心欢喜,万分后悔自己早先的强作愠怒,白白浪费了三天的大好光阴。
不过这样一来,詹沛更易情动,比如郑楹咯咯
十五、周知行
皇三子郑岐十六岁那年便获封薛王,之后不久,周知行便被先帝指派去做了他的别驾。周知行最是任侠好武,做派豪爽,与薛王意气相投,又年长不少,因而大受仰赖,日久更显才干不俗、忠勇非凡,二十多年来始终是薛王麾下最有声望的僚属。
靖丰十五年,薛王受皇命奔赴础州剿匪,周知行一路追随,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此外还遴选和擢拔了不少年轻武官,譬如仙崎、罗庄、陈陌等地的驻军将领,南营统领高契更是其一手栽培出来的门生。眼下剿匪功业已竟,周知行也渐渐上了年纪,开始放权给手下的诸多年轻后辈,自己只担任拱卫荇泽和王府的西营都统领,虽如此,周知行在础州军中的声望依然首屈一指,有增无减,一声令下,无人不服。政务上,内府司长史王远闻虽是能干,终究太过年轻,遇到大事往往也要请示周知行。可以说,薛王故去后,础州上下都是靠周知行一人苦心经营。
在京础两地都摸爬滚打过多年的周知行自然早就看明白了一件事——这位永正帝连亲弟弟都忌惮到必杀满门而后快,对自己定然更不会手下留情,充编薛王麾下部众和召己进京的圣旨早晚会来,自己一回去,早晚就是个死,所以周知行其实一早就暗中开始了调度,又是催税征粮,又是整肃兵马,准备随时反抗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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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孝宁离开后不久,周知行便接到了第一道圣旨,不过这道旨意似乎无关大局——只说薛王遗孤没了下落,太后和皇帝五内俱焚,责础州群僚疏忽怠惰,严令僚首周知行即刻遣人护送回京。只要郑氏姐弟平安回京,周知行等人看护不严之罪可免。
周知行毕恭毕敬接了旨,待使者一走,顺手就扔到了一边,甚至恨不得再啐上几口——漫说现在还没有郑楹的人影,就算姐弟二人此刻就在他跟前,他也断不会把主公的骨血送到虎狼窝里去。
周知行原本以为使者此来只为传旨,不料使者临行前又专程来到王府和别院,拿封条封了大小府门。
随同的周知行见了,惊讶问道:“敢问圣使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使者口气轻蔑,看都不看周知行一眼,手上贴着封条,嘴里不耐烦道,“主人一个都没了,王府空置着给护卫和下人们住吗丢了东西又算谁的”说着还有意无意瞟向一众护卫。众护卫一个个火气直冒,却也只能忍着。
使者临上马车,又拿了厚厚一沓新的封条交给周知行:“风吹雨打的难免破损,等旧的糟了,烦劳周都统着人换上这些新的。”
周知行恭恭敬敬接下封条,心中恼火至极——封条一贴,郑氏姐弟将有家不能回,若私自揭去封条,则形同谋逆。看使者车驾远去,周知行扬手将封条抛掷半空,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骂皇帝,只好冲前大骂使者道:“去你娘的,什么东西,还敢跟老子吆五喝六!”
近侍赶忙捂嘴拦住:“都统当心,还没走太远呢!”王远闻等人则七手八脚去拾散落一地的封条。
众人将拾好的封条交给王远闻,王远闻码齐了,来到周知行身旁双手奉上。周
十六、情起
周知行见詹沛携王女归来,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喜得几乎流下泪来。因郑楹身背不少秘密,周知行便在自己府上摆酒,秘密为二人接风洗尘。
周知行见两人一道回来,正对得上之前听到的那些传言,几次欲相问,看郑楹消瘦疲倦,最终也没忍心开口。毕竟,真相如何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无论传言是真是假,他都不会把郑氏姐弟交到那黑心肠的皇帝手里去。
郑楹走后,周知行才向詹沛问起,詹沛遂一五一十将实情告知上司。周知行听了,后怕不已,对郑楹的自作主张大为不满,因郑楹不在,便对着詹沛倾倒了一通抱怨,又将圣旨拿给他看。
詹沛看完圣旨很是吃惊,他想到过皇帝会往郑楹头上怀疑,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作。
“不能把二娘给他们!”詹沛看完圣旨,把结论说得斩钉截铁。
“还用你交代”?周知行白了下属一眼,稍带不满道。
詹沛尴尬一笑——自己一着急竟忘了顶头上司也早知皇帝的真面。
周知行走去关了窗户,低声说道:“且不提咱们有保护遗孤之责,就算为了咱们自己也不能把二娘给他们——二娘一去,他们想要什么证词会不得到时候只说是二娘亲口说的,让咱们坐实滥杀命官、目无王法、张狂犯上之罪,这帽子一戴,他再想对咱们做点什么就不愁师出无名了。”
詹沛点点头,认同道:“如您所言,咱们若把人交上去,他们可得‘供词’,若不交上去他们亦可继续指咱们藏匿挟持遗孤——这旨意意在针对在背后护持之人。”
“也就是咱们。”
“正是。”詹沛附和着,双手把圣旨递回上司手中。
周知行拎着圣旨走向烛台,用火苗将丝绢点燃,火光映亮了他满是沧桑的脸,詹沛便得以将上司一脸的不屑看得一清二楚。他原本还拿不准上司有无反抗之心,看样子是**不离十了,而且,十年来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的上司似乎并没有因之前囚犯的事减少对自己的信任,对此,詹沛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周知行当晚敷衍了事地上书天子,奏折中写自己派大批人手搜寻,迄今为止仍一无所获,伏请宽限数月,一旦寻得定即刻护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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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楹回到却尘庵,一下马车便往三人同住的屋舍飞奔,进门就看见弟弟阿樟还在扒拉晚饭,郁娘则在一旁的灯下做着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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