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郑樟一看见姐姐,哇得一声就哭了,搁下碗筷跑来问姐姐为何不见了许久。郑楹抱着弟弟哭作一团,暗暗发誓再不离开弟弟。郁娘怀着怨气,没搭理郑楹,继续忙手里的活计,只是偶尔拭泪。
夜里,郑楹哄弟弟睡下后,便去找郁娘陪不是。郁娘装了会儿怒,不久便展露笑颜:“我原以为你再怎么想杀冯旻,也就心里想想,没想到你真有这么大的主意。”
“郁姨,你怎知我是去杀冯旻了”郑楹问道。
“你若不是去涉险,怎么可能连阿樟也不管,自己一人跑了还走得偷偷摸摸的,还有你平时一提起冯旻就疯疯癫癫的样子,我一
十七、成仇
永正十一年,九月初五,冯广略提早到任当差,因为是初来乍到,顶头上司万举分派给他的差事十分清闲,无非是抄录卷宗、归纳造册诸如此类,几位上司,尤其是万举,也都一派亲和,对他尤为照顾。
很快便是重阳节,万举带了御赐的菊花茶来任上,又将冯广略叫到自己处理公文的知柏堂,亲自倒了一盏给他递去,冯广略赶忙躬身接过,诚惶诚恐地道了谢。两人坐下稍叙了会儿闲话,万举一脸关切道:“看得出,你还在为令尊的案子还有焦邑公主挂心——年纪轻轻即得圣上亲授官职,本该意气风发,却从不见你笑过。”
“水落石出之前,卑职实在难以开怀。”冯广略满脸阴郁,拘谨答道。
“其实……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如此。不久前陛下也同我谈及此事,你呢,是关心则乱,总往劫掠甚至往更糟的地方去想,但陛下与我倒觉得不像劫掠,反而更像是——解救。”万举把最后两个字咬的尤其清晰。
“解……解救”冯广略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说解救也不大恰当,这样吧,我跟你把道理从前到后顺一顺,你看能否解释得通公主的异常之举。”万举带着一贯的微笑,平和说道,“在此之前,我须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后切不可发狂。”
冯广略急切点头,屏住呼吸等待上司讲接下来的话。
“薛王府乃至荇泽城里,几乎人人都认为令尊是被盗匪买通的内应,是他下毒致使王府护卫全无抵抗……”
“不可能!”年轻人顿时气急,喘着粗气蹭得长跪而起,目眦欲裂,“他们凭什么诬陷我父亲!”
“你看看,我才说了叫你不要发狂,坐下坐下。”万举摆摆手示意下属保持冷静,“这话我也不信,只是听传旨的张太监说荇泽城内有此传言,且这传言正是起于焦邑公主。”
“什么!”冯广略刚坐定,一听见是郑楹,急得又要起身。
“你先不要慌,”万举再次挥手示意对方镇定,又说道,“且听我慢慢梳理:张太监传旨之时,公主殿下既已怀疑到令尊头上,想必也已下定决心不进宫、先报仇。若无缘无故抗旨不尊,张太监就会警惕起来,再想脱身就难了,于是她假意接旨,张太监一松懈,她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趁机携弟逃出王府,许是先藏身于薛王某个可靠的部下那里,而后一道来泠安行刺,既是行刺,当然不可能带三公子同往。”
“这就……”冯广略自语着,忽然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茅塞顿开,快速说道,“这就解释了为何她孤身前来久住,却不带弟弟,被我父亲发现破绽,她就谎称弟弟是被接入宫中抚养了!!”
“不错,又因……”万举点头肯定,正想继续往下说,对面的下属却忽然抚膺垂首,继而仰天哭道:“父亲……父亲,您是对的,您早就疑到这里了!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怕您不留她,替她说话,还说了那么多……是我扰了您拿决定,我当初要是不说……”自长大成人起,冯广略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失态痛哭过。万举见状,便暂不做声,由他哭得昏天黑地。
“父亲,是我害了你……您早就想到这里了,都是儿子太蠢,害慈父惨死……儿子不孝、该死,我该死……”冯广略涕泗长流,断断续续反复自责,半天过去,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万举才不得不拿人命天定之类的话抚慰了好一番,才又继续推想道:“因公主与你极为熟稔又有婚约,便得以顺利在贵府住下,继而探出下手的天时地利,然后不知用什么办法传信给她的同伙。待时机到了,他们共同藏匿于假山,同伙得手后便携她一道离去,看到的人还以为是歹人行凶后劫持了她。这样一来,是否解释得通所有的异常之处”
冯广略听完闭上眼睛,凝神沉思片刻,而后忽然睁开,仿佛大梦初醒,眼神凛冽犀利,仿佛正在烈焰中被捶打的利刃,但一想起未婚妻那一向娇娇怯怯的模样,刚变硬的心不禁又开始游弋飘忽起来。
“怎会,怎会是这样……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没那么大胆子,她干不出这种事来……”冯广略说着说着几乎疯掉——上司口中的焦邑公主与他记忆中的楹娘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但这一
十八、口风
几日后,冯广略到万举处呈报公文,一进门,发现书案前坐的不是上司,而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冯广略正想开口询问,女子却先开口了。
“阁下就是冯公子吧听爹爹提起过你,说你是泠安人,刚从础州过来。”
“哦,是,原来是万公的千金,在下失礼了,只是不知令尊现在何处”冯广略听她说颠倒着,却懒于纠正。
“呵,果然如爹爹所言,你有些……”少女低头掩口浅笑了一声,又抬起头笑意盎然地问道,“先不急着找他,公子不妨先说说,你哪里失礼了”
冯广略刚做了官,平日动不动爱把“失礼”“恕罪”“见谅”“见笑”挂在嘴边,说完即忘,听女子问及,还以为真有得罪之处,连忙作揖问道:“在下不知哪里冒犯了小娘子,还请直言相告。”
“哈……”少女见他这般木讷,话没落地竟已全忘了,又是一顿花枝乱颤,“好了好了,不折腾你了,我父亲片刻就来。”少女见冯广略有些不自在,说完便不再嘻笑。
冯广略点点头说了声哦,就要出门,走到门边又被少女叫住:“请略等等,我只是不大明白,这秋高气爽的,公子究竟是为何事而愁眉不展”
冯广略转过身来,淡漠道:“小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你怎知我是明知故问”
“万公既说了我是础州人,刚从泠安而来,那么想必在下的家事也一并顺口说了。”
少女见被拆穿,尴尬笑问道:“原来你也不算太木讷嘛。你这是……不满我爹爹说你家事吗”
“哪里,在下家里那点事,朝中早已人尽皆知,说说又何妨。”提起家事,冯广略一脸沉郁。
“唉,你我差不多的年岁,换作是我,只怕也如你一般。我根本不能想象如果没了爹爹,我会难过成什么样,想死在爹爹前头,又怕爹爹难过。”少女口无遮拦,说着说着竟不由地为没影的事黯然起来。
此时万举进了屋子,少女起身唤了声爹爹,万举慈爱地嘱咐了两句,少女便乖巧地出去等候,走到门口,忽转身对冯广略道:“我叫愿娘,学名万愿圆。”说话间又是心情大好,双眸顾盼生辉,一脸神采飞扬,步履轻盈地出门往前去了。
万愿圆冯广略心里反复念着——多好的名字,万公不知是多么珍爱这个女儿,才为她取了这样一个无人不爱的名字。
万举确实钟爱这个女儿,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万举与结发妻子情深似海,从未纳妾,连女儿的名字也是让妻子定下的,只可怜万举之妻在女儿八岁时不幸病故。万举悲痛欲绝,若不是为了万愿圆,只怕即刻便殉情而去了。万举可怜女儿无怙,一年后丧期过了想着续弦,千挑万选了近一年,终于选出一个德行甚佳堪作万愿圆继母的女子,快要娶进门时,被万愿圆听说了,不到十岁的万愿圆便开始绝食,任凭万举怎么解释安抚,万愿圆只是不管不顾。女儿才绝食两顿,万举便叫人退了婚,自此再不提续弦之事,把对亡妻的满怀思恋连同一腔父爱都倾注在了独女万愿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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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下来,冯广略细思万举的推测,越发觉得可信,不过,在彻底认定之前,他还是找到曾亲去薛王府探得消息的张太监一问究竟。
张孝宁注意到,冯旻死前死后,朝堂之上风向急转——冯旻死前,满朝都在同情薛王、痛骂盗匪;冯旻死后,满朝在最初的杂说纷纭之后,很快开始一致谴责薛王部众滥杀命官、藐视朝廷,再没什么人去议论盗匪之恶和薛王之冤,而那些骂得最凶的多是万举一党。万举势大,万举什么口风,与他一党的众多朝臣们也跟着什
二十、落空
郑楹渐渐思念詹沛成狂,便自欺欺人一般为自己想了个下山的借口——上次离开的匆忙,有好几样母亲留下的心爱之物未带,此去下山找回来,顺便再去一趟西营找周都统随便打听些什么,指不定……就能撞见他!回来还可顺道给阿樟买些好吃的……
次日一早,郑楹穿戴齐整,戴了幂篱便下山朝家走去。从小娇养的王女几乎从不曾徒步走过哪怕一里,而今日一走就是四五里,却是全程疾步如飞,仿佛不知疲倦,到时却看见王府大门已上了封条。深陷情沼的郑楹如今全副心神都被一个男子所占据,再也想不到别的,见家门被封竟不忧反喜——“正愁没有好借口去西营呢,这下有了。”女子欣然暗想着,立即辗转去西营准备询问周知行。
又走了三四里来到西营,郑楹隔着面幂,自称是周夫人所遣,有急事告知周统领,急匆匆地就进去了。守卫见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女子,又因周知行夫人之前确曾遣使女来过,便未加阻拦。
郑楹走进西营正中的阔气衙署,两旁廊道里时不时有来去匆匆的戎装之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郑楹只当没看见,加快脚步径直往前,越往前走,来来往往的人越少,很快便听到前面的堂屋传出周知行的声音——
“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要不干脆将那封条一揭,还让他们住回王府,反正天高皇帝远的,那些鹰犬一走,此处还不是老子说了算。”显然,只不过在商议三人的衣食住行,而非军机大事,连门都没有闭严,只虚掩着。
“属下以为,万事俱备之前,为防节外生枝,能恭顺就还是先尽量恭顺着些。”
竟是詹沛的声音!郑楹心头狂喜,紧接着浑身起了莫名的颤抖——她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屋内谈话继续。
“让他们在姑子庙一直这么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依我看,倒不如……”周知行忽然停顿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你直接娶了她得了。”
郑楹不期才来就听到了自己最想探听之事,头皮一麻,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竖起耳朵去探听心上的男子将如何作答。
可她一听到心就凉透了,詹沛仅以“说笑了”三个字轻描淡写带过,而后给出了一个更让她心凉的提议——“住尼姑庵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属下以为,不如送他们去二娘的外公,弋州节度使杨昉处,应能保万无一失。”
郑楹心尖和鼻子同时一酸,眼泪顷刻间灌满眼眶,拔腿就想走,却只觉浑身骨头都已不在了,此时又听周知行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杨昉,可那杨昉许是子女众多的缘故,女儿死了竟也没吱声,出殡只是派了个儿子过来,挤着眼泪说些不疼不痒的淡话,可见这杨昉是怕沾染是非之人。而两个少主人身背的争议都不小,以他的为人,指不定会不肯收留,就算勉强收留了,又怕会亏待他们姐弟。”
詹沛再次劝道:“王妃是杨昉嫡女,他必不会不在意,之所以面上淡淡的,想必是有苦衷,毕竟家大业大的,不得不处处谨言慎行,真看到外孙走投无路来投奔时,决不至于不肯收留。亏待我想更是不至于,二娘可是他亲外孙女,长得与王妃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杨昉怎忍心亏待她,再说两个女子加一个孩子能要多少用度”
“你想得倒开,”屋外的女子听到这里,心冷到了极点,“还不如周都统牵忧我得多些。”想着便掉下泪来,再不愿多听一句,转身静静离去。
于是郑楹没能听到屋内二人之后的谈话,不过她即便想听也听不到,因为这涉及机密,在开口说话前,詹沛先去门口确认四周无人后便紧掩了门,凑近周知行身边,用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属下还想请周都统尽早送他们过去——皇帝的动作快得出乎意料,到时收兵权的圣旨一来,紧接着进入对峙,咱们地盘周边就会驻兵,兴许还会在出础州的道路关口设卡,再想把二娘他们送去弋州就得费些周折,所以,既然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
周知行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为难道:“我还是担心杨昉,别忘了,杨家多年来也受着猜忌呢,万一他转手把郑氏姐弟交给郑峦表忠心怎么办”私下里,深怀仇恨的周知行已经开始直呼皇帝的名讳。
“属下相信,杨昉只要不是禽兽,就决计干不出这种恶事。不过为保万全,还请周都统去信告知内情,杨昉知晓了皇帝的黑心,定然更不会把两人送入火坑。”见上司仍有迟疑,詹沛干脆单膝下跪,极尽恳切地再次央求道:“请周都统务必信属下这一回,若础州可保无虞,属下何尝愿意令先王遗孤远播弋州只因眼下面临战事,胜败难料,战火无情,送他们远离此地定然稳妥些。我等愿为主公肝脑涂地,亦应尽全力保主公血脉留存于世,我辈若事不举,也可留得青山以待将来。”
周知行忖度许久,终于拍板道:“杨氏自开国起便节度弋州,几成割据,又远在西南……既如此,那就尽快去办吧,只是你去了千万要听听他
十九、情根深种
月底是万愿圆的十六岁生辰,一大早,万愿圆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父亲衙署,名为提醒父亲早些回家,实是为邀请冯广略来赴她的生辰宴席。
当日初见冯广略,万愿圆就被他俊美无俦的样貌所吸引,聊了几句,更觉其文雅贵气丝毫不输京城贵胄,最难能可贵的是那种掩盖不住的憨厚朴实、温润和善。自己认识的人里,除了父亲万举,万愿圆再想不出一个如冯广略这般尽善尽美的人物来。这样完美的人,偏又那般命途多艰,怜惜之心一起,母性随之而来,再加上原本就已经溢出的好感,很快,对冯广略的爱意情思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宴会设在酣园,也是万府最气派的一个别院,离万举衙署不远。冯广略初来乍到,万举怕他找不到地方,便叫他先回家换好衣服,再回知柏堂同自己汇合,然后一同前往酣园。
到了酣园,万愿圆一看父亲来了,赶忙迎上前,对一旁的冯广略只随口打了个招呼,故意装成毫不经心的样子。
父女俩热切交谈,旁边的冯广略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准备先去正堂选个偏僻的位置落座。万愿圆听了,跟父亲一使眼色,万举就明白了,万举本不愿女儿同冯广略走得太近,但这日是女儿诞辰,万举不忍有丝毫拂她意,就拉住冯广略道:“急什么,随我去前面迎接宾客。”冯广略只好硬着头皮跟去了,负责在迎宾的间隙陪万愿圆闲聊。
未时刚过,宾客们纷至沓来,其中不乏垂涎万愿圆家世之人,看到陪在万氏父女身边的年轻公子俱是一愣,再定睛一看,见其丰神俊朗,气度雍容,京城贵公子竟无一人可与之比肩,不免都生出些嫉妒之意,听万举介绍过后,才知此人就是不久前遇刺的冯旻之子。入席后,很快就有人假装不经意提起冯旻案来——
“令尊满腹才学,实乃国之栋梁,冯公子万望节哀。不知冯公子现任何职,初来京城可还适应”
冯广略客气答复了。
又有人故作疑惑道:“冯公子真是了不起,我还从未闻得有谁年纪轻轻从未做过官,一上来就做到六品的。”
座中一仰慕万愿圆的年轻公子赶忙接上话茬暗讽道:“当今圣主最是悲天悯人,冯公横死,陛下岂有不施恩于其子嗣的……”
忽听“啪”地一声,万举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出言责备方才讲话之人道:“今日是小女生辰,死字都该避讳着些,岂有动不动把‘横死’二字拿在寿宴上说的道理!”又对其身旁长者道,“孟公,你我两家是世交,鸿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今日我倚老卖老,替你教训他两句,如有冒犯,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是我疏于管教,万公放心,回去,我一定狠狠教训犬子。”长者说着伸出手指重重点在了儿子的脑门上。
万举满意地点了点头,宴会继续。
看到来客欺负冯广略初来乍到,万愿圆心中也很是不满,起初还矜持着放不开,不知如何为他找场子。酒过三巡,作为寿星老的万愿圆喝下去不少酒,借着酒劲才越发大胆起来,故意翻了酒杯,借口污了裙子,下去换上一身早想穿又不大敢穿的衣裙,再出现时,见者无不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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