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裙衫广袖轻薄,刺绣繁复,少女的玉臂若隐若现,雪颈上挂着一串各色宝石珠玉连缀而成的华贵项链,硕大的东珠向下垂至胸口,恰与低低的领口相接,秀色可餐,引人注目。
万愿圆脸上泛起酡红,醉眼中涟漪漾开,面对宾客满堂,却只看得到一个冯广略。而冯广略连日苦闷,都不曾抬头看一眼,只垂首饮酒。万愿圆又是失落又是不甘。
“冯公子,这件衣服是万德妃娘娘所赏赐,你觉得好看吗”醉醺醺的万愿圆终于豁了出去——衣服都敢穿,话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冷不丁被点到名字,冯广略一愣,连忙回应道:“哦,好看好看。”又觉得太惜字如金不够诚心,赶紧补充说,“京城就是阔气,在我们础州,就算是王侯之女也没有这么华美的裙衫。”
此话一出,宾客们都心中暗笑:万愿圆明显对他有意,他却傻乎乎提起最不该提起的人,马屁拍到马腿上。
觉察到气氛的突然尴尬,冯广略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赶紧致歉:“恕在下失言,万娘子的诞辰,实不该提那恶女。”
“不妨事的。”单纯直爽的万愿圆本就不以为意,又听冯广略骂郑楹为‘恶女’,知道两人恩断义绝,更觉
二十二、“说打就打”
此后便一路顺利,转眼离杨昉府邸只剩两日路程。“也是该告诉她一切的时候了”,詹沛心里想着——之前,郑楹对冯旻一个内应都恨到发狂,要是知道了主谋是谁,只怕又要恨极而自伤身子,所以詹沛一直拖延着,迟迟不肯向她道出实情。
晚饭后,詹沛来到三位主人同住的客房,同郁娘打过招呼,便向郑楹说有秘事相告,自己处一叙。郑楹不冷不热地答应了,便跟着詹沛一前一后来到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房前。詹沛先进了屋,吩咐屋里坐着的郭满道:“小满,你去外面守着,若看到什么可疑之人过来就敲门,若听到屋里说话声大了就咳嗽两声。”
郭满点点头,听话地离开屋子,关好门在外等候。
屋里此时独有两人。郑楹神色自若,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心怀任何期待。
“二娘,其实周都统送你们去弋州,还有另一层用意——你外公杨节使坐镇西南,势力不小,朝廷鞭长莫及难以节制,去那里更安全些。”
果然不是什么好听话,郑楹微微一笑拂去心头的些许失落,抬起头,一脸苦涩地反问道:“我爹的地盘也可比于藩镇,难道就没一丁点势力吗认识我们的人又不多,我们三个隐姓埋名,就真的活不下去、非走不可那边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提及此事,连日积攒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惹得少女不由两眼噙泪抱怨起来。
“不是你自己也说想去那边过冬吗”詹沛笑问道。他忆起郑楹几日前给出的说法,一想便知那完全是她的口是心非,故而起了心疼的笑意。?郑楹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破绽,突然感觉詹沛极其讨厌——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滋味。
在郑楹羞红脸之前,詹沛赶紧话归正题,回答道:“不错,薛王殿下的辖地也属藩镇,只不过,是要打仗的藩镇,所以说不安全。”
“什么意思,打仗打什么仗,跟谁打”一听“打仗”二字,郑楹再无心纠结于小事,脸还未变红已苍白下去。
“其实害死先王的主谋,我们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敢……”
“是谁!”郑楹忽然浑身一抖,直直盯住詹沛,急等他回答。
“是当今天子,永正帝,也是你的大伯。”
“你说什么你们……有凭证吗”郑楹惊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她自己的哥哥对她百般宠溺,她以为世上所有兄长都是如此,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对亲弟兄痛下杀手,她也从未有过一个瞬间怀疑过她的亲大伯,而是选择相信詹沛在地道里给出的那个显然不大合理的解释。
“我们抓了两个活口,都招供了,口供也一模一样,都是直指皇帝。”
“为什么!”郑楹颤抖着问道,泪水霎时蓄满眼眶。
“为了收兵权。你父亲有地盘,有威望,有声势,被郑峦忌惮……”
“他都不曾下旨,上来就……”
“大约是担心下旨会激起哗变,又不愿耗费国力明火执仗地打起来,才用此阴险毒辣的手段。”
“那他又凭什么认定我爹有不臣之心!又为何连妇孺也不放过!就算我爹有不是之处,我娘、我大哥又有何辜啊!”郑楹凄厉哭道。此时传来敲门声,那是郭满在提醒屋里人收声。
“嘘……”詹沛也忙示意她小声。郑楹不再发问,垂首失声痛哭。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何础州要打仗——周都统一身正气之人,得知那狗皇帝真面目,岂肯引兵归附;我们这些部下得薛王厚恩,也决计不会归顺,定要追随周都统为先王讨还公道,这一战,在所难免。”
郑楹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哭得愈发厉害。詹沛担忧道:“二娘,我知道你恨,我也不知该怎样劝你,可你要知道,此人不比冯旻,他贵为九五之尊,深居禁宫,你再怎么想报仇也到不了他跟前,伤不了他一根汗毛——想报仇只能靠周都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安安份份待在你外公那里,这就是对础州所图之事最大的帮助。”
郑楹以手掩面,兀自痛哭不止。詹沛不知她听进没有,靠近些低声劝慰道:“二娘也不能太过自苦,要好好保重自己,并要好好教养三公子,他将来许是要担当大任的,这一点你务必答应我。”
郑楹抬头,看到对方温柔中透着严肃的眼睛,拭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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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别离
早在月初郑楹一行出发之时,周知行已遣了使者骑快马日夜兼程去弋州知会过杨昉,说将送郑氏姐弟去弋州避一避。到了十月十六,杨昉大清早一听说人到了,便立即派人到驿馆迎姐弟俩到了自己的府邸。
两位女子一下车,就被杨昉府邸的阔气排场震住了——光是那红漆大门就比薛王府宽了一倍有余。进去大门放眼一望,只见府邸之内,轩馆楼阁皆美不胜收,虽也有风吹雨淋,而那高墙黛瓦竟似一尘不染。沿廊道遍植花木,高低错落,典雅有度,冬月里虽无花开,却别有一番草木之香沁人心脾。凡目光所到之处,不但气派胜过自家王府,更独具弋州本地的玲珑风骨。
“怪道人说咱们础州穷且民风彪悍呢,”郁娘一边左右遥望,一边啧啧赞叹道,“从两家的宅邸就可见一斑,王府虽不乏雄浑,却少了些精致,又是依丘陵而建,高高低低的,走不了多远就累得够呛,獐鼠虫蛇遍地,夜里连窗都不敢开。”
“我爹不讲究这些,也因确实没什么钱,”郑楹道,“听娘说,爹的钱都犒赏手下文武了……”
在十几个侍者的引领簇拥下,郑楹牵着弟弟进入正堂,一看到杨昉,少女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叫了声“外公”,便领弟弟跪下同向杨昉磕头行礼。
杨昉赶忙上前扶起二人,抚着外孙女瘦削的脸庞,恍若见到了女儿,顿时热泪涟涟,哽咽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又蹲下捧着郑樟的脸,慈爱地抚了抚,问道:“几岁了”
“快六岁了。”郑樟大大方方回答了老人。
“阿樟,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外公,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跟外公说,外公叫人给你买,啊。”
杨昉安抚了姐弟俩,问候过郁娘,又吩咐安排最上等客房招待护送之人,随后便让备饭,由几个孙女陪着,为三人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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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府门之前,十几名护卫刚下马便被几个仆役引着来到府中一座华美的院落中吃喝休憩,虽说杨府对几人的招待甚是周全,而几天下来,除了殷勤听唤的侍者,从无一个主人来问候哪怕一个字。
詹沛对此倍感失落——本以为好歹能见到杨昉一面,然而杨昉一早就探听到风声说外孙女郑楹谋划刺杀未来公公之事,且周知行送来揭露皇帝的密信后,又先斩后奏,未得首肯就把姐弟俩急吼吼地送了来,杨昉便不难猜到,周知行势必要同朝廷较量一番。在这个关口,精明的弋州节度使自是不愿被础州人探出己意,便干脆对一干护卫全部避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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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们休整了两三日,十月十九这天一早便要打道回府,郑楹和郁娘也前来相送。已入冬,卯时天还未亮,瑟瑟寒风中,郑楹站在府门外,远望詹沛在人群中拾掇行囊马匹,心里一万个不舍,虽如刀割斧凿般痛楚,面上却依旧冷冷的,始终一言不发。
一切收拾妥当,护卫们走来向二人辞行。郑楹和郁娘走下台阶,与众人道了别,护卫们便准备跨马离去,此时詹沛忽开口道:“你们先往前行,我还有几句话跟二娘说。”
郑楹一听,顿时心如鹿撞,旋即又赶紧提醒自己不可再对这个男人怀有什么希冀,只因失望的滋味,她再不想多尝一次。
郁娘和护卫们离去后,杨府大门前一下空荡荡的,只余詹沛郑楹两人。
武官踏上台阶,朝女子走近,在彼此距离三阶处停下,抬起头注视着女子,温柔道:?“二娘,我知道你不愿离开础州……”
“我没有不愿离开,起初我确是觉得太冷,想走,前几天我的抱怨,是因为真走了又发觉舍不得础州,有些后悔罢了。”郑楹急切自辩道。
郑楹的心思,詹沛早已心如明镜,听她顽强抗辩着想维持一贯的矜持,忽觉十分可怜可爱,决定还是先不戳破,再由她矜持一会儿,于是只眼含深意地笑道:“我明白,你怎么想的我都明白。”
“那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你放心,总有一天会接你回去的。”
“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础州不可能成功”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无力搭腔——即便是离别在即,他仍是只说公事。
詹沛又往前踏上一阶,压低声音道:“薛王麾下有五六万部众,外加刚招募的三万新兵,暂且算作十万人马,单凭这些确实不足以与郑峦分庭抗礼,但若能得你外公襄助,或可扭转局面。”
“我外公我外公会帮周都统吗”
“我们对他不尽了解,照目前来看,杨节使应是求安稳、不出头的那类人,但也许你可以说服他,让他肯出钱也好,出力更好……”
郑楹垂下眼帘,冷言道:“这是军务,我算什么,怎可能轮到我插嘴。”
“不是叫你直言劝他,你可以向他诉说那晚的情形,说那狗皇帝郑峦如何心狠手辣,以致王妃遭遇……”
“够了。”听到这里,郑楹终于忍无可忍——临别听不到想听的话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他逼着去自揭疮疤,“这就是你说要等到了弋州再告诉我的话就是这些,对吗”?女子说着,惨然泪下。
“不错,就是这些。”詹沛狠下心,点头承认道,“这就是我决定告诉你郑峦是主谋的原因所在。二娘,将士们浴血征战,你稍尽些力,或可少死几个弟兄,哪怕不为我们,只为你父母大仇得报,即便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一试。我不相信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对女儿的死置若罔闻,他的嫡女惨死于郑峦之手,他就算不愿起兵为女儿讨个说法,那么我们起兵,他起码应该愿意私下以钱粮相助,毕竟两家有共同的仇敌,我们想争取的也合乎他的心愿。”
“但你可知我母亲遭遇的是什么……”
“正因为我知道,”詹沛猝然打断,直视着女子惊愕的双目,“所以才叫你说给你外公听——他越是恨皇帝,于础州就越有利,且……”武官说到这里稍顿了顿,放柔了口气缓慢说道,“且于你也越有利——他知道了郑峦对付你母亲的手段,哪里会忍心再把你交出去,兴许还会加倍补偿你、疼惜你。”
听出了他的顾虑,郑楹稍觉宽慰,但这距离她最最想听的话,终究还是差着许多滋味。
“我知道了,会照办的。詹哥哥,你……一路顺风。”郑楹放弃希望,匆匆告辞转身而去。
“楹娘。”詹沛忽然换了称呼。
郑楹愣住,却没有回头,因她知道此别许是生离死别,在方才转身之际已是泪流满面。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此事若成,先王在天之灵自得告慰;若败,你就想想,多少人死便死了,如石子沉入水中,没一点声响,而你父母身后却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愿为他拼至最后一息,这于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告慰呢每当自苦时,我又不在,你就这样开释自己,聊慰余生吧。”
这番话,郑楹再蠢也听得出那句“我又不在”和“聊慰余生”里的诀别之意,更多的,她终于从詹沛几日来近乎唠叨的抚慰和规劝中听出了他的牵忧,也觉出了些许深情。她心满意足了,可然后呢然后就是天各一方,甚至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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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诺言
转眼,郑楹寄居杨府已有两月,本一心想尽快完成詹沛所交代的事,又怕外公面前犯紧张说不囫囵,便先写在纸上,改好了背下来,只等再见着杨昉好一股脑说清楚。可惜在最初见过三两回面之后,杨昉就忙得很少着家了。郑楹私下请人传话,得到的答复总是说公务繁忙,有任何需求只管报知舅母们,无需客气。
郑楹说不上话,事情就一直悬在心里,再加上对郑峦之恨,每日都觉得了无生趣。刚听闻主谋是皇帝时,因为还要忙于赶路,分了神,也就不至于太过积郁,如今安顿下来,每天最不缺的就是闲,一闲下来,就有功夫去想、去恨、去牵挂、去悬心,万般愁绪一发不可收拾,虽时常想起詹沛宽慰的话,可她本性如此,哪能说看开就看开。岁末,郑楹一向无恙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弱,初来时,表姐妹们初识郑楹,还常来探望,慢慢地,发现她常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真的受了刺激,呆板无趣,好奇想问几句她家里的事,她只一概推说不知道,不久就没什么人来了。
年关,杨昉在家,不知什么原因,有天竟毫无征兆地传唤郑楹来见。
“外公。”郑楹进屋,怯生生地施了礼。
“楹儿,外公知道你一直有话想对外公讲,今天唤你过来,你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外公听着。”
“外公……”许是觉得机会来得太不容易,郑楹刚开口就热泪盈眶,跪地噙泪诉道,“外公,谋划杀害我父母和兄长之人,是那永正皇帝郑峦,杀手中有两人被活捉,审讯后都招了供,说是受郑峦指使……他令这些杀手假装成盗匪复仇,又令他们用极恶毒的手段杀人——我爹被他们拦腰砍断,哥哥死时听说像个血人一般,我娘亲……娘亲她……那伙恶人,他们……”
郑楹说到这里嚎啕大哭,杨昉早已痛哭失声,听到此处,更是老泪纵横。
“好孩子,你不必说了。”杨昉用衣袖拭去泪水,沙哑道,“外公相信你,外公都相信,来,快起来,别跪着了。”
“楹儿谢外公了。”郑楹又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
“楹儿,眼下局势……看样子,周知行定是要为你父亲讨还公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帮他。”?杨昉捋着胡子,慢慢说道。
“外公,楹儿不敢欺瞒外公,楹儿确有这个意图……”郑楹知道私心藏不住,便干脆大胆承认了,话音带着哭腔,满是惭愧和恳切。
“别哭呀孩子,外公没有不悦,一点都没有,外公知道你心里的苦,也是打心眼里怜你疼你,怎舍得怪你呢”杨昉慈爱地安抚着外孙女,掷地有声地承诺道,“楹儿,我是你母亲的生身父亲,你母亲的死,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外公今天就给你个答复,周知行的忙,外公肯定帮!”
“真的”郑楹简直不敢相信,外公竟这般轻而易举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外公有今日,全仰一个信字,对外对内都是一般,对你也一样会说到做到。”杨昉的脸上满是慈祥,声音却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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