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我真傻,”郑楹盯住长者,连连苦笑,“被你们蒙在鼓里许多年,好容易知道了,拿这当把柄,紧紧攥在手里,原来根本毫无意义,难怪他不拦我。不过此事还没完,还有别的。”
郑楹不肯罢休,又想将万举所言尽数说给周知行,才说了两句,就被周知行不耐烦打断:“咳,行了行了,差不多闹够了就回去吧。”周知行向来不轻信捕风捉影的一面之词,多年共事下来,更是深信詹沛的为人。
郑楹夸张地一点头,凌厉说道:“好,不说无证之词,单就私杀囚犯之事,您明知他犯下重罪,不罚也就罢了,还一再提拔。”
“战时非比寻常,我做什么决定只看对战局是利是弊。这决定我没做错,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济之后来也的确屡立战功……”
“那战后呢战后为何不罚”?郑楹继续质问。
“战后战后他都娶了你了,成了先王女婿,我还扯什么旧帐再说了,战后重罚,怎么看都是卸磨杀驴的戏码,这么一折腾,我这老脸还能要吗,以后还有谁肯诚心诚意为我卖命”
郑楹不管不顾,只反复劝说周知行彻查詹沛。
周知行不胜其烦,终于拍案恼怒道:“你就不能干点别的!放着相夫教子的正事不做,成天胡思乱想,跋扈成性,还嫌之前闹得不够大吗”
“之前,”郑楹疑惑问道,“之前我闹什么了”
“还要我说,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长者怒意开始积聚。
“您说,我闹什么了”
“你跟吕唯立那档子事,真要我说”
郑楹以为周知行所谓的“跟吕唯立那档子事”是指自己谋划的苦肉计,心中暗恨詹沛竟出卖自己,不禁脸一红,带了些惭愧对周知行坦白道:“那件事,是我不对,可我也是逼不得已……”
而周知行以为郑楹承认的,是她与吕唯立的私通!顿时心头怒意更盛,当下大声责问道:“谋杀亲夫也是你逼不得已”
郑楹瞠目结舌,惊问道:“什、什么谋杀亲夫”
周知行怕自己会忍不住动粗,强忍怒意,再次挥手逐客。郑楹却不罢休,只扯住周知行的衣袖一个劲缠问。
年事已高的周知行忽觉胸口憋闷,使劲一推,将女子推到在地,厉声斥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那姓吕的连你背上三颗痣都知道!你只惦记郑峦死没死,你丈夫可还要顾及别的,你实在不满,私下同他吵两句也就罢了,济之必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可你竟然为此要谋害于他,还不惜私通外人……罢了罢了,你有脸
七十八、障心
深夜,偌大的詹府忽然灯火通明,仆从医者来去匆匆忙做一团。直到子时,郑楹的血才终于止住,腹中胎儿也裹着粘糊糊的血肉流脱出来,呈放在托盘上,小小的一团,可怜而可怖。
廊下,詹沛掀开布看过一眼,片刻后复又面无表情地盖上,而后默默行至无人处,双目已然变得血一般通红。
一直以来,他太想再要一个孩子了。身为父亲,他亏欠林儿太多太多——他没听到林儿第一声啼哭,没见过林儿在襁褓中的惺忪睡眼,也从没经历过被林儿兴冲冲扑上身来的喜悦。几年下来,儿子在自己面前仍是怵怵的、生生的。他早就暗暗想过无数遍,若再有一个孩子,他再不要错过一点一滴,他要带着林儿一同陪在幼孩身边,嬉笑读书玩耍,把错过的一切补回来,其他父亲有的幸福喜乐,他也要有。然而,可惜的是,近年来夫妻生隙而无子;可悲的是,好不容易有了,在得知有孕的同时,却也永远失去了这个日夜期盼的孩子;而最最可恨的是,这一场惨剧,原本是可以轻轻松松避过的。
内室,一片血腥味中,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奔忙着,陌如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为女主人细细擦拭身体。郑楹在昏昏沉沉中,忽然梦到万举所描绘的梦璧之境。梦魇中,只见父亲手持玉璧冲自己慈祥微笑。郑楹迎着父亲上前,却怎么也到不了父亲身边,再一看,父亲已消失不见,眼前只空悬着那枚玉璧。
郑楹一惊而醒,然而虚弱的身体稍一醒转,旋即又沉沉陷入幻梦——还是一样的迷离幻境,而持璧又化璧者却变成了兄长郑檀,继而又是弟弟郑樟,三个梦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也不知梦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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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在妻子榻边坐下。
看着半梦半醒的妻子那因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又想起黏着污血的可怜胎儿,男子一动不动、心如死灰,眼中的血色始终不曾消退下去。
不久,詹沛转身出门,很快便出现在南门大牢里关押万举的囚室中。
万举正窝在稻草上睡觉,被脚步声惊醒后,一睁眼看到詹沛恶狠狠的双眼,就知道一切如自己所料,当即蔑笑道:“我猜你就会过来,也不必啰嗦什么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想错了,”詹沛面无表情,漠然道,“我并不打算杀你,更没功夫剐你。”
“那你来做什么”
“来跟你聊聊。”
“聊什么”
“除了薛王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薛王案”万举又是一笑,“薛王案里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詹沛陡然怒起,走近囚室围栏,冲里喝道:“你明知一切都是郑峦的阴谋,为何到现在还在捍卫他、做那样无谓的挣扎,为何要害楹娘、害我!”男子野兽般怒吼着,说道最后竟声音哽咽。
看到对方的样子,万举更加如意,得意一笑,高声分辩道:“阴谋是谋,但不阴!陛下身为帝王,肩挑社稷,守天下太平,防臣子作乱,未雨绸缪,何错之有真等到逆贼四起之时再行镇压,到时战火遍燃,从南到北岂不生灵涂炭两害相权取其轻,牺牲薛王全家,换来举国太平,陛下没有做错什么!”
詹沛冷冷哼了一声,面目变得比讲话者更显狰狞扭曲。
万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詹沛的神态毫无顾忌,继续高昂着头,用凌厉的语调抢白道:“再说,薛王他又真的冤吗招降纳叛,飞扬跋扈,他的这些所为,换了谁当皇帝,都不会听之任之!”
“哼,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詹沛红着眼恨恨盯着万举。
“何止有道理,这是天下正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践踏圣上苦心,引战生祸,陷多少黎民于水火,如今你们踩着枯骨妄想一步登天——沐猴而冠罢了!你们罪孽深重,洗刷不清的,我白天的所为,正是为帮你洗刷下去一些!你无需谢我,回去谢你夫人即可,哈……”
万举说完,仰天大笑,还不解恨,又再次高声强调:“圣上同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过错!没有一丝过错!”
“好,那你记住了,”詹沛的脸色反而忽地和缓下来,声音平静而冰凉,“你没错,千万别改口。待会即便是你想认罪,我也不容你认了。”
“故弄玄虚……”万举蔑斥,心中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自己是否低估了对方的愤怒
此时,忽有随从进来向詹沛耳语了一番。詹沛听后,低声吩咐道:“把那女的带进来。”
万举隐约听到,登时心惊肉跳,张张嘴,喉咙却像堵住一般,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瞪大两眼盯在牢房道口,祈祷不要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然而万愿圆还是出现了。看到女儿的一瞬间,万举仿佛浑身被抽去了骨头,咕咚跪倒在地,一边朝詹沛猛磕头,一边连声哭求道:“我错了,将军,我错了,我有罪,你大发慈悲,我错了……”
“那你的圣上呢”
“也错了,都错了,都错了……”万举不住磕头,以脸触地,脸上满是涕泗,粘了满脸的稻草屑,“将军,求求你杀了我吧,要杀要剐我决无怨言!这一切皆是我之罪过!是我糊涂……”
“住口!”詹沛厉声喝止,“你没有一丝罪过!”
“爹爹,究竟怎么了”万愿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所以。
“愿儿,快跪下求詹将军!快,快呀……”
万愿圆还不及跪下,只听詹沛又道:“自我十四岁进入薛王府侍卫补缺营,上司就训诫我们要时刻机警清醒,我始终记着这句话,恨不得睡觉都醒着。如果我这辈子可纵容自己犯一回浑,那便是今日的这回!”
詹沛说完,一把抽出身旁护卫腰际的佩刀,一刀刺穿万愿圆腹部,又一扬手,将血淋淋的屠刀抛回护卫手中。
万愿圆不可思议地看向鲜血汩汩直流的伤口,缓缓抬手,却捂在了伤口之下一寸处的小腹。
目睹一切的万举已口不能言,只张大了嘴,任眼泪鼻涕混杂着口水淌了一地。
栏门打开,护卫将重伤的万愿圆扔进栏内的万举跟前。而后,伴随着纷杂沉闷的脚步声,詹沛及手下悉数离开了囚室。
不知怎的,刚出囚室没走几步,詹沛忽然放缓脚步,直至慢慢停下。重创万氏父女后,詹沛心中仇恨稍得释放,眼中血色渐消,心智逐渐恢复,久久哭不出的眼泪也开始酝酿。他侧了下头,想要往身后不断传出悲号的囚室看一眼,却终是没有去看,而是继续迈步向前,出了大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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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尽全力按压住了涌动的情绪,在看到冯广略的一瞬间,詹沛仍旧不受控般崩溃下来。
“济之,你可算来了,你不是都放了我们了,为何又追我们回来你这是又改了主意吗愿娘呢,她还在里面同岳父说话吗”不明就里的冯广略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神色却相当平静,显然对急转直下的局势一无所知。他始终相信,眼前这个相识多年且数度宽宥自己的少时旧友,这次一样不会为难自己和家人。
詹沛看着老友,却说不出话来。
“济之,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冯广略一脸迷茫,心中渐起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改主意了你要杀了我”冯广略蹙眉惊问道。纵然如此问,他心中却仍怀着一丝信念,相信詹沛不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詹沛还是说不出话。
冯广略把这当成了默认,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笑自己方才的天真,也笑自己高估了对方的宽忍,继而平静道:“我曾两次落入你手,你都没有杀我,这第三道坎跨不过去倒也不亏。我死便死了,但有一事相求,”讲到此处,冯广略忽然跪地磕了一个响头,俯首道,“从头至尾,愿娘都是无辜的,她是这世上最善最好的女子,如今还怀着四个月身孕,这一路颠沛流离,得亏这孩子也真是争气,居然没掉。求你看在往昔的情份,替我好生安置愿娘和孩子。”
冯广略说完,一抬头,发现詹沛忽然转身背对自己,双手捧头,浑身颤抖。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冯广略不安地问道。
忽地,詹沛一弯腰,一口鲜血从口中直喷出去!
冯广略吓了一跳,又见自大牢门口抬出两具尸体——就在方才说话的当儿,万愿圆已血枯而亡,至死,女子的双手都始终紧捂小腹,而将伤口弃置不顾。女儿断气前,万举便已恸绝而亡,至死,也没松开抱紧女儿的手。
冯广略一眼认出两具尸体,哀嚎着就要扑上去,无奈五花大绑难以动弹。詹沛一把抹去嘴边血迹,下令解开绳索,冯广略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抱住妻子尸身,仰天长啸,凄怆惨绝。
也不知哭了多久,冯广略忽闪身回来要厮打詹沛,被一众护卫拦住,抵死挣扎。忽然,冯广略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护卫正是昨日凶神恶煞般喝斥自己、逼迫自己携妻离京的那位武官!
冯广略呆立当场,忆及昨日,武官的呵斥如雷霆金石,清晰在耳,却恍若隔世。
他蓦地松开手,一头扑倒在壮硕
七十九、火苗
在经历过莫大的身心惨痛之后,郑楹仿佛豁然开朗起来,不再深居简出,开始学着爱出门,四处结交命妇淑媛,几乎每隔一日就要与别家贵妇交游,春夏间骑马踏青、听曲赏花,秋冬时围炉行令、温酒畅饮,只不爱在家待着。
众人慕其身份,见郑楹一来,纷纷围拢上来作陪,且极尽恭敬奉迎之能事,郑楹一走,就开始指指点点在背后笑骂她——
“听说这位殿下脑子不大好,好的时候是好,疯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詹将军那样要强的人,也根本管不住她,干脆撒手不管。如今两人在外当着外人都彼此不说话,在家里大约更是不和。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夫妻为何会如此”
“曾听定国府里的下人传出过流言,说定国公曾骂她谋杀亲夫。詹将军想必也知道,两人定是为这撕破了脸。”
“哎哟哟这还了得,原本詹将军应是想借她平步青云,看来,他的如意算盘也没让他事事如意——找了这样的女人,不管也不是,管又管不了,只能啊,多给些钱,任她在外胡花,花痛快了,回家就能少给他找些不痛快。”
……
一代代的贵妇及侍女们就这样津津乐道地捕风捉影、大嚼着有关詹将军夫人的谈资,一直到郑楹去世多年后,这些星星点点有的没的旧事还是会被人时不时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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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永正二十二年年底,郑楹绝口不与丈夫讲话已一年有余。期间詹沛做过各种尝试,软的、硬的、不软不硬的,皆无成效。
腊月间一场风雪过后,詹沛染了风寒,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整一个月过去才终于痊愈。正值天寒地冻的时节,因怕寒疾复发,詹沛并不出门去任上,也不肯留在卧房,只在书房中随意消遣时间——在病体沉重期间,他常心怀期许,盼着妻子能软下心来,即便不开口同自己说话,也走近来看视一眼,甚至于摸摸自己滚烫的额头,然而一次都没有。
郑楹非但对此不管不问,还依旧玩兴不减,即便雪花翻飞也照旧裹着狐裘出门会友。
詹沛依旧记得那天清早,自己一睁眼就感到浑身酸痛,双手冰凉而额头滚烫,必是病了,此时郑楹已经洗漱过,正在对镜画眉。
“楹娘,我像是病了……”
郑楹像没听见一样,妆容画好,又开了柜子去挑选衣物。
“楹娘,我真的病了,起不了身,楹……”
“陌如,”郑楹忽然扯着喉咙朝外高喊,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喊人去叫大夫来,为将军诊病。”
“将、将军病了!”陌如惊问着跑进来——自打初识将军到如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闻他病。
“嗯,”郑楹随便应了一声,又正色道,“哦对了,再着人将泉音斋收拾好,我今晚先住去那里。”
“是,夫人。”陌如话音未落,已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不久,郑楹也裹着狐裘出了门。
詹沛躺在榻上,看着妻子从画眉更衣直至春风满面地出门,始终不曾回顾过病榻上的自己哪怕一眼,于是,病愈后,烧虽退了,心却凉了。而他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是,这些日子里,每当行酒令时,素日明明精于此道的郑楹却频频缄口不言,到最后常喝罚酒喝得酩酊大醉而归。陌如既要帮忙照顾卧病的男主人,待女主人回来,又得跑去照顾酒醉的女主人,若不是因为年轻,也几乎要累得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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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眼看即将下雪,大病初愈的詹沛孤身坐在书房,看着熏炉中的袅袅轻烟,心境凄凉无比:竟真的彻底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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