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百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柯桂陆
沈放嘟囔一句索性闭上眼睛任你说什么再也不开口了,岑有田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没办法,两个人就这样僵在那里。
这两天每次问案樊田都来旁听。同治年间他就辅佐老爷治理州县做过多年刑名师爷,问案断案称得上是高手,像这种死不认罪的见得多了。他一言不发观察着沈放每一个肢体动作和脸上的每一样表情,揣摩他的心理,默默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知道再硬的汉子心里也有柔弱的地方,只要找到它就有可能攻破他的心防,这个突破口终于被他敏锐地发现了,
“岑团总,”樊田客气地说,“给他搬把椅子吧我想同他讲几句。”
这两天沈放早就注意到樊田了,不单各位军爷,就连陆荣廷女儿对他也不敢怠慢,出入都要站起来迎送。这究竟是什么人呢沈放再次端详一下对方还是猜不透。
“你的伤还没全好坐下说话吧。”樊田手拈胡须微微笑了笑,“老朽的身份让你好奇了吧。”
这个老东西不简单一下就猜中我想什么,看来是个难对付的我可要多加小心,沈放想着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我姓樊单名一个田字。八岁那年卖身葬母到了甘旺村夏家做伴读书童,算一算也快六十年了。老爷膝下一双儿女和我情同骨肉,现在一个是陆府当家大奶奶;一个就是带队擒拿你的军官。我老了闲着没事过来看看热闹。你说你冤枉,我不是公家人官司不好插嘴,不过其他方面也许能帮一帮你。”
樊田一报名姓沈放真是如雷贯耳,早听何才杰说过,,抓住他父亲的知府姓夏,师爷姓樊,两个都是容县甘旺村的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想必当年那个师爷就是他了!沈放暗暗叫苦,姓樊的是个办案老手年轻时就那么厉害,今天落到他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这样客气不定有什么圈套。沈放满腹狐疑用戒备的眼神望着他:“帮我你指什么”
“你出门会朋友一去不归,家里一定在四下找你。依我看你这个案子再有十天半个月也不准结得了,这么长时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还不急疯了老朽别的忙帮不上给你家眷报个信总还可以,你放心只要我想去这杨屋村陆府没人敢拦我。”
沈放心里格登一下,姓樊的真狠毒,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这是想用家人来要挟我。沈放暗自冷笑脸上却做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樊老先生的好意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不怕你笑话,我原本穷困潦倒熬到四十几岁还没讨上老婆,哪有什么家眷呢。”
“沈先生要看开些,方才岑团总说你好像还有个外甥女在身边,也算余生有靠了,要不然我派个人到藤县知会她一声”樊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话似乎触到了沈放痛处,他楞了一下扭过脸避开樊田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唉,阿芳到了藤县就自己找了个男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还不是亲生的。告诉她没什么用反倒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来,说不定还会为这个恨我。我看就算了吧。”
“沈先生,我原本是好意……”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沈先生就应该同样以诚相见,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我骗你什么了我只是觉得樊老先生派人找她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樊田脸色突然变了声色俱厉地说:“明明是招了个上门女婿哪来的婆家,这不是骗我是什么!”
沈放做梦也想不到樊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竟像块木头似的呆住了,屋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本来嘛,先前连沈放都不认识,怎么突然知道他家里有个上门女婿呢
岑有田半信半疑地问沈放:“这是真的”
“这还用问!”樊田冷笑一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在家守着父母反倒跟着舅舅到容县闯荡,她不是孤儿是什么你怜惜她命苦把她当亲生一样疼的是不是她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不对你发了一笔横财又无儿无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为你养老送终是当然的事,要不要我到藤县查一查啊”
樊田连珠炮一般问得沈放哑口无言,他这才知道当年平乐府的刑名师爷竟是如此厉害,震惊之余心里又有几分酸楚:“阿芳是招了个入赘男人……她八岁那年父母就没了,一个人流落他乡受的苦你们想不到,我也不愿跟你们说。历尽千辛万苦我才找到她,阿芳说世上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再也不愿同我分开,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万般无奈只好招了个上门夫婿。……你一去鸿运楼准得让她提心吊胆……所以,所以……”。
沈放说话突然颠三倒四起来脸上掠过一丝恐慌,这异样的神态没有逃过老师爷的眼睛,瞬间被他捕捉到了:看来我猜测得果然不错,这个人在乎阿芳胜过在乎自己,只要从这里入手,心防就不难攻破。樊田有了主意脸色舒缓下来和蔼地说:“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如实回答问话不要隐瞒,把事情的真相原委说个清清楚楚,这么做才是为阿芳好。”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真话假话自有官府来断,你到双豆塘究竟想干什么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劳这个神,只是你我之间有笔钱财瓜葛,本来想好言好语彼此商量,看这意思为了阿芳你打算赖账,那就对不起我只好去一趟藤县直接找她了。”
沈放一下懵了:“我赖什么账”
“鸿运楼。”
“鸿运楼”
“你口口声声说这买卖是你的,有什么凭据”
“当然有,朋友送我的时候当场写了字据。”
“你说的朋友是陆方晓吧。”
樊田嘴里蹦出“陆方晓”三个字,吓得沈放一哆嗦不知他接着会说些什么。
“没错,他是鸿运楼头号大股东,可你知道吗,他名下的本金只占七成,还有三成是别人出的,其中也有老朽一份,别人补偿没有我不管,只是我这份不给不行,你用我的钱白得了一年利这笔账该不该算一算”
樊田说得斩钉截铁言词凿凿似乎不容争辩,沈放也不想争辩,只要不扯出同陆方晓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都行。他松了一口气:“那你说该还你多少”
“还你拿什么还”樊田讥讽地望着他,“鸿运楼转让得经全体股东同意——这是当初契约写明的——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归了你。陆方晓这么做叫私相授受根本就是不算数的。告到官府,不但鸿运楼要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你还得把这一年得的利连本带息全吐出来,鸿运楼赚来的钱一个铜板都不是你的,你拿什么还我”
樊田话说得狠沈放被激怒了,他强压住心头火软中带硬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真不知情,陆方晓这个人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你认定鸿运楼到我手里是陆方晓先生私相授受,那有官司先同他打去,谁不知道陆夏两府即为世交又是姻亲,鸿运楼没了实际上是你们家务事应该自己理论去,直接找我一个外姓人怕是不妥吧。”
“你还指望陆方晓出来说话别做梦了,实话告诉你,他自知罪孽深重
第38章 祸起萧墙
暮春时节,岭南山区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猖狂过后不见了霸气,满天乌云仿佛战败的残兵逐渐逃得不知去向。大人岭分外妖娆,整架大山湿漉漉好像刚刚被人精心地清洗过。钻天的乔木、低矮的灌木丛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在漫山遍野的草丛中挺直了身躯,这些稚嫩的生命险一险在狂风暴雨中夭折,如今贪婪自在地呼吸着,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来摆去,似乎心中有道不尽的欣喜。生机勃勃的大人岭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特殊味道,让人心醉。
青山脚下的村落逐一热闹起来,此刻在陆家大院墙外老人们习惯地聚拢到一起,有的远眺群山;有的闭着眼晒太阳;有的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偶而瞥一眼孩子们追逐打闹,这会儿他们觉得生活是那么闲适惬意,那么美好,浑然不觉世道险恶,没有人会想到大墙背后的陆府竟然隐藏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随着天空放晴,东府的厅堂亮了起来。沈放再无隐瞒,一五一十地招供,把罪恶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之下,把个岑有田惊得目瞪口呆。
樊田闭眼听了一会儿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廊下阶前,片片落樱映入眼帘,可怜它们曾经是那么娇艳如今却狼狈地睡在泥水里。
“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不知怎的,樊田心里有些不舒服,喃喃地自言自语。
眼前那几株紫丁香依旧婷婷玉立,枝叶间的花朵有的娇羞地低着脑袋,有的昂着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好奇地四下里张望,方才在肆虐的风雨中呻吟的情景似乎从未发生过。樊田呆呆地注视着,陷入了沉思:残红如斯,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啊。陆夏两家世代交好,陆方晓可说是他看着长大的,曾经那么欣赏他的才气,哪想到会有今天呐,方晓啊,方晓,从古到今多少自负聪明者,春风得意的时候忘乎所以,殊不知苍天在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终如同这跌落枝头的丁香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没有好下场……
一丝伤感悄悄地掠过心头,樊田脚步略显蹒跚,险一险绊在门槛上。
王婉兮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已经在窗外站了很久,樊田与沈放来往交锋,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连串命案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桩桩件件陆方晓都是罪魁祸首。望着樊田略显疲惫的面容,王婉兮有千言万语梗在咽喉却说不出口,如果不是老人家锲而不舍地追查,抽丝剥茧寻出真相,只怕自己今生今世都被蒙在鼓里,如今揪出了元凶,大仇得报已是指日可待了。她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噙在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樊田一生饱经沧桑阅人无数,王婉兮想的什么哪能不明白
“老朽幸不辱命啊……”樊田心头一热,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王婉兮的手背,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好了,都过去了。”
岑有田站在樊田身后默默望着两个人,心乱如麻。他从小跟着戏班跑码头,饱受地痞恶霸的欺凌,人间的不平之事不知见过多少,尽管满腔义愤可除了忍气吞声又能怎么样呢他是武生出身,最喜欢扮演的角色是义侠。舞台虽小,却任由他惩恶扬善,快意恩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无比痛快,积郁在胸中的一口恶气总算吐了出来。久而久之,戏中的英雄豪杰一个个活在他的心中,成为他做人行事的楷模。容县乡绅多不喜欢他,觉得这个副团总冷冰冰,难以相处,真不懂陆方晓怎么会用这样的人。他们那里知道,岑有田内心并不冷漠,待人接物从来讲究一个“诚”字,是一个嫉恶如仇,恩怨分明的汉子。做事一向爽快从不考虑个人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可这会儿岑有田这个堂堂七尺男子汉却没了决断,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向和蔼可亲的陆方晓竟是如此阴险毒辣,可说是万恶不赦了,自己竟然聚拢民团打上东府门去,兴师问罪,这岂不是为虎作伥吗见到王婉兮岑有田只觉一阵羞愧,没有勇气打招呼,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呆立在门口。
“岑团总辛苦你了,到我屋里喝杯茶吧”樊田转过头来,一双业已花白的眉毛略微扬了扬,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
岑有田心中愧疚不敢直视他,垂下眼睛微微点了下头,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
王婉兮冰雪聪明,这一定是老人家有些话要单独讲给岑有田听,自己不方便在场,便故意落在后面。樊田也不避讳她,背着手边走边说,引着岑有田向后院缓缓走去,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飘入王婉兮的耳朵。
“你担子重啊……夏翠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绝不会为难岑怡芳和两个孩子……就怕陆方晓在你身边安插有人,鼓动民团作乱……当务之急是……”
“樊伯深谋远虑啊……”王婉兮钦佩地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目送着他消失在垂花门后。
前面说过,思远堂中院有大小两个客厅,此外还备有三间客房,这些天来王婉兮母子就下榻在这里。她进屋想看看阿良,才要关门就听前院笑声骤起一阵喧哗,紧跟着院子门口闪出个穿粉袄的小丫头,回脸说了声“您老慢点”,忙用手捂住嘴,憋不住地乐。
没等王婉兮弄明白,小丫头已经搀扶着一个男人小心地迈过门槛。就见他须发皆白怕是有七十开外了,好像营养不良人瘦得很。显见得是个不修边幅的,一件旧长衫连纽绊都没糸好,脏得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一看就知道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他走路有些不稳当只顾低着脑袋,好像一眼看不到就会踩空了,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足有两三寸长,随着踉跄的步伐微微抖动。
“这是谁啊看样子同东府上下都很熟悉,夏翠一家乃名门之后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
王婉兮正在好奇地打量,从内院跑出个丫环惊喜地叫了起来:“酒鬼爷爷,您怎么来啦”那声音又甜又脆,听起来十分耳熟。
“是芳桃。”王婉兮掉转眼一看,果然是她。
“我怎么就不能来”老人似乎有些不高兴,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能来,能来。”芳桃亲亲热热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笑嘻嘻地说,“您是诊脉来的吧,我带您去。”说着冲粉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接过手来搀着老人慢慢往内院走。
“诊脉看来这是个郎中。”王婉兮恍然大悟,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看他走路的样子肯定是贪杯了,难怪芳桃喊他‘酒鬼爷爷’,倒也贴切有趣。”
“不对。他给谁看病莫非夏苍的伤情有了反复……”王婉兮一惊,拔腿就跟了过去。才到夏苍门外就听屋里飞出一阵笑声。“听这气氛也不像有谁病了呀”王婉兮有些纳闷,进去一看,夏苍好端端在床上坐着,夏翠在八仙桌旁正陪着老郎中说话。见到儿媳妇来了笑逐颜开忙给引见:“这位是本村的杨老先生,医术高明,人称‘赛华佗’……”
“那可不敢当,还是叫‘老酒鬼’我更爱听。”
正说着芳桃左手抱着个小坛子,右手端着一只细花瓷碗进来了,笑眯眯地往桌上一放。
“老酒鬼”一看眼睛就亮了,鼻子嗅了嗅开心地说:“上好的陈年花雕!知我者芳桃也,老酒鬼正口渴得紧。”说着迫不及待地满满斟了一碗一饮而尽,这才想起主人的话刚说了一半,顿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这位是……”
“这是……”芳桃嘴快正想介绍,被夏翠使了个眼色接过话头:“这位与老先生同行,是老帅从桂林特地派来给我弟弟疗伤的王军医。”
“哦”酒鬼杨不禁上下打量她一眼,能得陆荣廷如此信任,想必有些本事,可这年纪也太轻了只怕连三十都不到,再高明又能有多少历练忍不住就想同她比试一番。
夏翠和酒鬼杨同村居住几十年,偶有不适总是请他来搭搭脉,不但彼此熟悉也谈得来,这时候老酒鬼想些什么焉能猜不中夏翠心里偷着乐微笑着说:“王军医,我弟弟伤后身子虚弱,做姐姐的我自然放心不下,背着你请杨老先生出手,开个方子补一补,你不会见怪吧”
婆婆隐瞒自己身份,必是谨守樊伯叮嘱,怕生不测吧,其实陆方晓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可顾忌的王婉兮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不便说破,也就顺水推舟了:“看您说的,杨老先生是杏林前辈,能有机会请益我巴不得的,就怕老人家眼高不肯赐教了。”说着笑嘻嘻地瞅着酒鬼杨。
老酒鬼看得出王婉兮果真是诚心求教,眼神里隐隐还有几分俏皮撒娇的意味,不免暗自得意起来,“这丫头真会说话,有点意思。”
酒鬼杨心里高兴,脸上却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王军医,那老朽可就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夏苍床边坐下,三指轻轻搭住他腕间,问道:“你伤在胸口”
“是。”
“还觉疼吗”
“不疼了。”
“唔,那就好。”
酒鬼杨也不再问了,只见他凝神静思,忽然诧异地咕噜一声:“风邪阻络”
“他说的什么意思”夏翠连忙俯过身扯了下儿媳妇小声问。
“这是中医的说法,就是风邪入侵,阻塞了经络。”
“那,要紧吗”
没等王婉兮回答,就见酒鬼杨不满地回头白了她们一眼。显然这是嫌她们在一旁打扰了。王婉兮悄悄吐了下舌头再也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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