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尽似曾归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懿儿
余知葳一连几铳,铳铳到位,城上登时一片火海。兀良哈兵卒中还未被衡军所伤,就先被一片人造火灾燎伤的人不在少数。
胡和鲁长这么大也只在草原上跟野狼干过架,哪里见过这种“炮声和惨叫齐鸣,血肉与土石齐飞”的场面,险些当场就疯魔了,一连砍杀了十余个打头阵的弩手。余知葳眼前的人墙屏障纷纷死伤,将她暴露出来了。
不只是她,城头上的胡和鲁也暴露在人前,手中马刀几乎要舞
第一百零四回:喝药
“长治七年正月二十日夜,辽东总兵余靖宁率军四万攻锦州城,攻至二十一日清晨,攻势稍歇,扎营于小凌河阴。”
——《衡史稿》
要打一个漂亮的开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代价就是昨晚几乎将弹药打空了。但这事儿毕竟自己知道,地方不知道,余靖宁一点儿也没心虚的意思,当场射了数封劝降信进去,然后在小凌河南岸扎下营来。
小凌河就在锦州城边儿上,距离锦州城也不过一射之地,一支箭射出去几乎都能戳上城头守城兵士的鼻尖儿。这小凌河冬日冰封,根本就没有阻拦的作用,只有一群衡军在河上报复讽刺似的“凿冰为壕”,又是挑衅又是威逼,大有一种“但凡我人再多一点儿,我就围城”的架势。
衡军兵士伐木为拒马,置于冰壕之中,由余靖宁亲自监督。
“世子爷!”车四儿边跑边喊,面前好大一团水汽朦胧,“姑娘醒了!”
余靖宁抬头,惊呆了似的站在原地没反应。
车四儿以为他没听清,走到他跟前来,又重复了一遍:“姑娘醒了……嗯”车四儿面前的自家主子,惊疑交加地发出一个鼻音。
余靖宁本就不常笑,见天儿绷着一张脸,自从觉华岛战役之后更是一直臭着一张脸,谁看谁害怕。可这黑脸世子爷竟然在听见方才那句话之后,脸上一张万年不化的面具竟然裂了。
弹尽粮绝之时还敢在一射之地内扎营的余靖宁,身上的镇定自若一瞬间没了踪影,凌厉的眼角眉梢全都垂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车四儿甚至觉得他眼眶红了红。
这种快哭了的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取代了——余靖宁转头就跑。
没得到一句吩咐的车四儿在原地愣了半天,也哼哧哼哧跟上去了。
昨夜余知葳一铳刀捅死了人家的特勤,还怕他死得不够透似的又开了一铳。兀良哈众人,尤其是胡和鲁自己手底下的人,一腔悲愤怨恨涌上心头,来不及号丧,就先把这一腔喷薄的情绪全报复到余知葳身上了。
等到余知葳左躲右闪地避开了那些实体化的怒火,却也早就错过了借力的点,仰面朝天从城上摔了下来。
虽说被底下几个兵士接了一下,没至于当场英勇殉国,却也是献血狂喷当即不省人事了。
至于此后余靖宁又做了甚么……
车四儿生生打出一个寒战来,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样。
一路狂奔的余靖宁在帐门口驻了足,端着药的军医见了连连向他行礼。余靖宁回魂似的一凛,轻咳两声,道:“药给我罢。”
那军医低眉顺眼道了句:“是。”便将药碗递给了余靖宁。
余知葳方醒过来,意识有点混沌,迷迷蒙蒙转过脸,看见自家兄长黑着张脸冷冰冰进来,被这张脸骇了一大跳,登时就吓醒了。
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朝后一躲,疼了个肝肠寸断,一口一口倒着朝上抽冷气。
“活该!”余靖宁拉着脸,把药碗往小几上一磕,“现在知道疼了——你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自己把药喝了!”
余靖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几句话虽说没让余知葳听明白她兄长到底是要表达甚么,却让她彻底醒了过来,回想了半天……
噢,自己昨日从城头上栽下来了。
她躺着眯了眯眼睛,笑道:“诶,我没死啊,我果然命大!”
刚要开口的余靖宁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脸色更难看了。
 
第一百零五回:压脸
险些被自家兄长呛死的余知葳终于喝完了药,虚弱无比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她扪心自问了一下,自己大概没有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这十几年来怎么没一天是顺当的。
余靖宁向来是数落别人,还没人敢数落他,唯一一个敢斗胆这么做的余知葳又现下几乎要出气多进气少了。于是,把自家妹妹差点呛回阎王殿的余靖宁只好兀自坐在一旁内疚。
账内气氛凝重如两军对垒,好半天没人说话,余知葳尴尬地几乎要闭过气去。
“对了,我昨日捅死那一位是个甚么品级还有,锦州城攻下来了吗”余知葳有心缓和气氛,却不敢再起什么旁的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好专心致志跟总兵大人聊起战事。
“你所杀之人是福余卫的特勤胡和鲁,只是城门还不曾破。”余靖宁如蒙大赦,从方才的尴尬之中解脱了出来,“弹药不够用了。但倘若不出意外,今晚大概能进城。”
“哦。”余知葳脑子不太够用,抓了个次重点,“那现在不在锦州城里——咱们这是在哪儿扎营”
余靖宁没料到她脑子这么拐了个弯,但还是一五一十答道:“小凌河阴。”
小凌河阴……余知葳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笑了:“你这……都快压在别人脸上扎营了,还好意思说我胆子比本事大,世子爷,您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呐。”
余靖宁面对余知葳的挤兑,非但没恼,寡淡的神色莫名地透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味道:“纵然兵者诡道,但也讲不战而屈啊。”
余知葳眨眨眼。她倒是很想看看总兵大人究竟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
被余靖宁压在脸上扎营兀良哈虽说没让攻开城门,但现在的感觉一点都不美妙。
城中主帅阵亡,援军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城里本是俘虏的汉人也绝对不会体谅他们的难处,他们昨夜见王师来了,登时一刻也不愿消停,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就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地造反。兀良哈众将按下葫芦浮起瓢,很是应接不暇。
就着还不够。衡军依照余靖宁的吩咐,半个时辰往里射一封劝降信,第一第二封还好,等到第三封的时候,城内终于像红衣大炮炸膛似的炸开了。
城内按照“降”和“不降”分作了两派,互相撕咬内讧起来。
朵颜卫向来是主战派,叽里呱啦叫唤着“援军不日就会来,再撑撑就是了。”
死了特勤的福余卫有兵士出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援军援军,援军在哪儿呢!”
这好似是胡和鲁麾下的,颇是忠心耿耿,被人扯开还不断嘶叫着:“都是你们朵颜卫,好端端的非要南下,现在还想着援军你们朵颜卫的必勒格国师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甚么‘打上觉华岛,截断衡军粮草’。衡军又不是傻子,要是觉华岛没救下来,哪有功夫过来打锦州你再看看昨日衡军那模样,这像是遭了重创吗”
虽说劝架的嘴里说着“别打了,和气和气,再等等罢。”,但谁心里都清楚——他这话恐怕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衡军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一副大获全胜的欠揍模样,嚣张不已,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们没输,那输得肯定就是兀良哈。主力军大都是朵颜卫的人,锦州城兵卒中却多是福余卫,先按下主力军对着“亲生的”和“别人家的”能不能一视同仁的疑虑不谈,这主力军要是真的被衡军打得溃不成军,那他们能顾得上锦州
第一百零六回:师阳
寒风刮过,孟恩面对着满脸笑意的师阳,生生打了个寒战:“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就是想起来一些旧事罢了。”师阳的笑挂在脸上,像一张摇摇欲坠的面具,他拍了拍身上直裰的下摆,“还有啊,我听说,这位余家的世子爷颇肖其父,容貌性情皆是。”
“你是说,若是我们输了,余靖宁会屠锦州城。”孟恩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师阳依旧坐在原地,挑了挑眉毛:“我可甚么都没说。”
“再说了。”师阳将两腿伸开,轻轻揉了揉左腿,这死他在戍卫锦州时落下的伤,现在还没好利索,“我可是投降的贰臣,左右不是人,自身还尚且难保呢。”
孟恩受够了他这种说话留一半、甚么都要含含糊糊地只露个头的说话方式,一把将马刀抽出来架在师阳的脖子上:“有屁就放!含一半吐一半的,又不是反刍。”
刀刃压在他颈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丝来,而那孟恩仿佛不知道疼似的,甚至还往前去了两分:“我大衡的将领自幼便拜在圣人门下,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都知道‘杀降’有违天和。将军是聪明人,也该知晓该怎么做。”
师阳的手蜷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有些颤抖,而他手里捏着两枚印。
一枚广宁左屯卫,一枚广宁中屯卫……
夜色深沉,黑压压地黏在城墙上,浓稠得甩不脱。那一团黑在墙上越涂越重,终于凝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儿——那是个人!
那人就着绳子,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之上往下坠。
锦州城原本看守极严,不管是里头胡人汉人,夜中戒严的时候一概不准进出。这种行为不说是有兀良哈兵卒支撑,起码也是默许。
在这浓稠的夜色中睁开眼睛费力辨别,能勉勉强强看出来是个汉人,再仔细瞧瞧,不是师阳又是谁
师阳穿得黑漆嘛唔,掩在夜色中极难辨别,他一路狂奔,没几步就踏上了冰封的小凌河。
忽然跑着跑着,他猛然一个趔趄,骤然跪倒在地,两个膝盖在冰上一声闷响。师阳朝上猛地抽了一口气,在天寒地冻腊月末淌下豆大的汗珠来。
全是冷汗。
师阳腿伤本就未愈,这一下更是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给了他膝窝一脚、顺势将他摁在冰上的那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甚么人!”正是余靖宁身边的小厮兼亲卫名都。
大晚上巡营的名都精神抖擞,纯粹是给冻得,他正搓手跺脚忙着自行取暖呢,师阳就送上门来给他活动手脚了。
他摁着师阳,毫不客气,用膝盖顶着他的肩胛,心想这家伙要是不老实,就扭断他的脖子。
谁知道手里头的这个人劲还怪大,拚命朝前挣扎,他还没回过神来,这人就已然不是方才被顶着肩胛扯直了上身的模样了。
名都大惊失色——
师阳面南而跪,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小凌河厚实得能跑马的冰面发出一声几乎要裂开的闷响:“罪臣万死!”
名都血肉齐飞见的都不算少却唯独没见过人这么完心眼。名都完全没料到师阳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没把人抓住,让他又在冰面上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上一团血肉模糊,看着都疼。
而后,师阳跪在地下,转过一张脸,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位小兄弟,能劳烦你带我见见余总兵吗”
名都想起来他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呢,将面上的惊愕压下来:“我连你是谁都不知,又如何带你去见世子爷
第一百零七回:雪耻
灯火将中年男人的眉眼描摹得极深,满脸刻得全是岁月,他笑道:“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还记得我,我真是……”师阳百感交集,略微有点语无伦次,“连世子爷都还记得下官……可……可我……我是个投降了的罪臣,今后没脸见王爷了,还望世子爷……今后就当没见过下官。”
余靖宁心情有点复杂。
这人他小时候见过,甚至可以说是抱过他。余家军治军虽严,平朔王余璞却不是个见天儿板脸的老古板,颇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他那会儿自己年轻猢狲似的,连带着祸害了余靖宁——余家军中鲜少没有不胆大包天到把世子爷也抱起来晃着玩儿的。
师阳也在余家军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遭平朔王提拔,迁升了。
当时余靖宁年岁还小,去了何处也不大清楚,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
遇上了老熟人,还是知晓自己那些有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老熟人,余靖宁略微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一半是唏嘘自己胡天胡地的童年,一半是觉得在这里遇见当年父亲的就部下有点巧得奇怪。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道,到底是父王的老部下,面子总得给一点儿。
“师指使受苦了。”他有心缓和气氛,也只好半是安慰半是试探地道,“太史公司马迁也是为李陵说过情的。况且师指使山穷水尽之时暂且蛰伏,不也是为了今后师指使今日既来,便能知还是一片忠心赤诚的,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师阳原先还是低着头的,听了余靖宁这话,大概是能猜出来他要问甚么,猛然将头抬了起来:“终于将世子爷等了来,下官没算白受屈辱。世子爷往城里设的劝降信颇有成效,锦州城内流民造反,胡人们也开始狗咬狗,闹出了好大的内乱来!下官不大光明磊落,为苟活在锦州城中笼络人心过,他们对下官还是有几分信任呃——今日他们要下官出来,便是与世子爷商讨议和之事的。”
“不过,议和怕是有些太便宜他们了。”师阳一顿,“下官骗过了城那群想要投降土蛮胡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明日一早世子爷就能派使者来与他们和谈。我早将城中还苟活着的兵士和流民集结起来,只等着世子爷去扣锦州城的大门。若今夜再攻一次,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锦州城夺回来。”
他好似觉得话不够重似的,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朗声道:“下官是戴罪之身,只有这条命还有些用处,下官便以性命起誓,今夜定能……”
他说到此处,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微微有些破音,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纳不进。
余靖宁上前将人扶住,沉声道:“我知道了。名都,扶人下去休息。”
他所料不错,锦州城人心浮动,撑不过今晚,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议和的,只是……
他没料到来的竟是师阳。
余靖宁在京城中待久了,凡事都有个三思后行的后遗症,师阳的话乃是一家之言,哪怕是他的余家军旧部身份也没能在世子爷心中走个后门——抱过他的人多了去了,嘉峪关的狼恐怕都得算上一份。
他没敢将师指使的话信个十成十。
嘶,余靖宁心里打鼓,兀良哈向来不精于算计,况且大衡文官武将关系门路复杂,总不至于能将平朔王**年前的老部下翻出来罢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显,好生嘱咐了一番要好好照料师指使的话。
不过就算师阳不来,他今夜也是打算在攻一回锦州城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师阳激发了疑心病,反而有种绊住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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