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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懿儿

    余知葳把脸别过去了。

    她在暗地里头一挑眉,顺带着叹气——他只怕是还以为自己和他郎情妾意呢。

    贺霄见余知葳把头别了过去,以为她是怪自己孟浪。他想了想,自己今天的确是太逾矩了些,正想着要说些甚么给她赔罪呢。

    此时,河中央的灯火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蹿火一般,一下子窜了丈把高。

    余知葳刚刚有点儿恍惚,差点儿以为自己这是在辽东看烽火,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险些跳起来,一瞬过后才冷静下来,没至于在贺霄面前失态。

    贺霄像是得救了一样,也不用赔罪了,赶紧拍了拍她的肩头转移话题道:“别怕,这是给周围的游船准备的节目,这个开场我也是第一回见。虽说是新奇,但没见过的人总以为是走水了,其实不是个太好的主意,倒是破坏了这水面映月的风雅。”

    余知葳很快把脸上不该有的神色压了下去,转过脸来对着贺霄,又是一张笑脸。她挑着一双桃花眼,问道:“是个甚么样的节目?”

    贺霄凑过来,指着水面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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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回:子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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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窜起丈把高的火苗的地方很快就不喷火了,从那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之后,走出个姑娘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方才将人送上来的船家,这会子又划着桨,很灵活地穿梭在各个船之间,流水似的往船上头送菜肴。菜也是好菜,见荤腥却不油腻,见菜色却不寒酸,果真是大家才能花得起的手笔。

    余知葳在诏狱里头天天吃馊饭,还有可能吃不饱。回家也没有几天,家里近况不好,更不可能太过铺张,尤平家的也怕她许久没吃过太饱,猛然大鱼大肉会把胃给吃坏了,于是只能拣着清淡家常的来做。

    余知葳是北方人,又不是小葱豆腐养大的南方姑娘,余靖宁又是西北人,口味吃得重,他二人在家中吃饭油盐荤腥吃得都不算是太少此,这段日子嘴里都快淡出水来了。如今见着了这颜色味道都好的菜式,哪里能忍住不吃呢,当即就抄了箸吃起来。

    像是当初云翠给她救命的那一勺猪油拌米饭,饭一吃进嘴里余知葳脸色就变了。不是掉眼泪了,而是笑了。这回的笑不掺杂着甚么过多的情绪,就是纯粹的高兴,是真真切切的笑了。

    她最近难得高兴,便欢欢喜喜吃菜,一边吃一边看那河中间的“节目”。

    说那琵琶女是个姑娘,那然是因着她梳了个姑娘的发型,其实她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妇人,又有谁知道呢?

    余知葳少说在倚翠楼中待了七八年,云翠那人间仙乐般的琵琶声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经过云翠的多年摧残,再加上余知葳本人虽然会,但是又不常自己下手去弹。所以基本丧失了对有瑕疵的音乐的忍耐力。这个所谓的“节目”,在她看来除了开场有点新意之外,旁的都还挺老套的。

    毕竟她琵琶曲子听得太多了,又有个云翠珠玉在前,这琵琶女的弹奏顶多能算是“尚可”,余知葳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若不是今日菜还不错,她恐怕就要昏昏欲睡了,真是险些快要把自己今天要来干甚么给忘了。

    其实哪怕就是这个开场也并不算不是惊艳,完算是惊吓。

    但没办法,她得给小皇帝个面子,只好时不时赞许两句。

    贺霄把手里的果子汁搁在桌子上,哼道:“你又欺君。”

    余知葳:“何以见得?”她两手撑着下巴,琵琶袖空空荡荡滑在手腕子底下,里面是两条细细的小胳膊,弯着眼睛对着贺霄瞧。

    贺霄看着她那两条小胳膊,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赶紧将装在盘子中的一碟子肉往余知葳跟前推了推:“你若是真喜欢,就该像吃饭似的,不是笑就是只顾着嘴上,哪有功夫与我点评说笑——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些。”

    “噗。”余知葳险些就笑了出来,“爷,您这是养猪呢?”

    贺霄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只道:“大衡是以女儿家纤瘦白净为美的没错,可是你如今却是太瘦了些,显然是亏着了,不如丰腴些好看。”

    “再者说。”贺霄很不自然地用手指骨节摁了摁嘴唇,“养你还养不起吗?”

    余知葳扁了扁嘴,这小皇帝别看坐拥偌大家业,也就是江山,其实没甚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他是打算拿御膳房养她吗?

    她可听说御膳房的菜不是蒸就是煮,总归是那种能放很久但是食之无味的菜色,别提多难吃了,真正好吃的那都是各宫小厨房——糖蒸酥酪这种东西,都是太后宫里的名品。

    但贺霄还不存在三宫六院这种东西,又不好天天上他母后那儿蹭吃蹭喝,作为皇帝,更不可能天天抱着零嘴儿吃,他一天到晚吃的是甚么玩意儿那可想而知。

    她忽然很恶趣味地想,贺霄想早些娶皇后纳后宫,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想提前各宫窜着吃好吃的?

    余知葳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不敢这样表现出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爷得养着千家万户呢。”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贺霄盯着余知葳,笑得很无奈,“我有的时候想,我要是不是姓贺,不是我娘的儿子。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我曾经想,我要是个寻常耕读人家的书生,也不要中进士了,不然肯定得进京当官,是个举子就够了。在老家开个小书院,每天看着一帮娃娃摇头晃脑,回家之后有个婆娘,不用太漂亮,我喜欢就好。她给我温二两酒,做两三个小菜,吃了晚饭一起在灯下读书……然后再添个娃娃……”

    余知葳一边看他一边笑,心道,我天,你们真都是这么想世外桃源的生活的吗?真正的老百姓都是泥地里滚着讨生活的,你还是感谢你有御膳房吃罢。

    贺霄看了一眼像是听得饶有兴致的余知葳,皱了皱鼻子,笑道:“你可别笑话我,我有的时候当真是这么想的。你看看我这身板,习武只怕是不成,不就是只能读书了?”

    说起读书,小皇帝显然就很想吊一吊书袋子了,他凑在余知葳跟前,把爪子搭在她夹着筷子的手指上,扑闪着长睫毛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姐姐,那你可有字没有?”

    “没有字。明年不是才到取字的年纪。”余知葳道,乳名儿倒是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蔚昙昙其杳蔼,象翠盖之葳蕤。”贺霄道,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着字儿,“昙昙也有茂密的意味,昙花又是极漂亮的花,比女儿家也是可以的本是不错的。但叠字我总觉得有些不尊重,所以,不如取字‘子昙’如何?”

    这是给男子的取字的方法,然是按着余知葳的喜好来的,余知葳眉眼一弯:“皇爷书读得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都是这两年发奋才学了不少的。其实小时候我爹还在时,不是没想过习武来着,这两年才越发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贺霄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进去了似的,“我当时就常想啊,我要是宁哥哥……”

    “皇爷的宁哥哥,在诏狱里呢。”余知葳搁下箸,静静地盯着贺霄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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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回: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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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当真易地而处,皇爷愿意做我大哥哥吗?”余知葳搁下了手上的杯盏,口脂在白玉杯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和杯中和果子汁交相辉映。

    “我……”贺霄方才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境当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支吾了一下。

    “皇爷不会愿意的。”余知葳像是疼极了似的,一把摁住了自己的襟口——襟口上别着一枚赤金的子母纽扣,是她最熟悉的样子,“皇爷再怎么被圈在宫中,那也是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哪里知道我们过的是甚么日子?”

    她眼眶红了起来:“你知道二十五斤的枷挂在脖子上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被人锁在囚车里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诏狱中快死了都喝不上一口水是甚么感觉吗?”

    余知葳平时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毕竟给人诉苦揭伤疤是一种示弱的行为,只能证明自己无能罢了。可如今面前的是贺霄,是平朔王余璞口中的那个“仁义孩子”,她只能把这种平日里觉得多余的话吐出来。

    “这样的苦,皇爷受过吗?”余知葳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水光,大概是难受极了,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贺霄一见她这般神情,感觉扯的他肺叶子疼。上回见的时候,还是她护着自己,让自己别怕,一路从刀光剑影中拼杀过来,安安稳稳地把自己送到东郊巷。

    这苦楚是有多难?让她这样一个人都受不住。

    贺霄难受的一口气险些就没倒上来,抽了半天才缓过来,轻声道:“以后就好了……以后我护着你……”

    余知葳拿帕子在眼睛上按了按,笑道:“皇爷这是又说笑了,若是我没个背景深厚的娘家,当真能立得了足吗?京中旁的闺秀,都是有舅家的。”

    “更何况……”余知葳收了帕子,抬起眼睛来看着贺霄,“若不是我兄妹二人当机立断调了西郊大营入京勤王,皇爷如今在何处?若是当时我们甚么都不做,窝在京郊,窝在直隶,就是等也能将这风头等过去了,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四个字高邈问过余靖宁,余知葳如今又将他还给了贺霄,彻底将他想避而不谈的东西撕开了摆在他面前,“若我根本没有进京,怎么可能遇上皇爷?所以这个救驾之功到底是谁的,皇爷心里不清楚吗?”

    贺霄当然清楚,他又不傻,而且他太清楚救余知葳出来比救余靖宁出来简单多了。

    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只好外强中干地拿着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皇帝威仪来恐吓她:“你放肆!”

    “我若是不放肆,又怎么会在明知无旨擅自调兵入京是死罪,还偏偏要回京救皇爷。”余知葳方才眼泪没擦干净,还挂在眼眶周围,显得凄凄切切,她把心一横,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皇爷虽说长于深宫,但也总该知道,有些事儿绝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都是大团圆。更不是只要情投意合,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从圈椅上站起来,脚底下像是不稳似的,晃晃悠悠往船边走:“我知道皇爷此回出来,只怕是十分不易。这份心意,子昙心领了。”

    她自称的是贺霄刚刚为她取的字。其实她并不喜欢,昙花是一开就败的花,一点儿也不鲜活,一点也不像她余知葳,更是……一点儿都不像世子府中那一院的春海棠。

    余知葳瘦削得厉害,站在船舷边上,衣袂翻飞,决然地像是仙子要回月宫一般:“子昙是余家女儿,只能先家族后己身了。”

    她瘦的太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那一双勾人魂的桃花眼,小虎牙,下巴上那颗小美人痣,贺霄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恐惧,好像眼前的余知葳是假的,他只要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她深深地冲着贺霄行礼,脸上带泪:“就此别过,心中情愫,只能来世再……”

    话没说完,余知葳仰面朝天向船下倒去,她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什刹海,里面倒映着一轮很大很大的月亮——到了什刹海赏月最好的时辰了。

    贺霄骇了一大跳,三步并作两步,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了余知葳的手,哭道:“不要!”

    余知葳暗中松了口气,心道,他要是在慢一步,我的腰都快拗断了,就控不住了。

    贺霄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这个力道没用对,拽回来以后两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贺霄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余知葳,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怎么又要走?说甚么来世,既然情投意合,这辈子就圆满了难道不好吗?我答应你,真的,你说甚么我都答应你。”

    他看不见余知葳脸上的神色,冷冷的,根本不像是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情,只是在等他往下说,等他应下自己的条件。

    贺霄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抽抽噎噎跟余知葳赌咒道:“我答应你,我去保宁哥哥出来。我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娘家,我给余家翻案,好不好?你别自寻短见,你也别再走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余知葳声音又轻又缓,飘飘忽忽的,像是在梦里,仿佛一松手人就会化为仙子重回月宫了。

    贺霄肯定也是害怕得紧,将余知葳抱得更紧了,死死搂住她的脖子,连连点头,就差指天指地指心发誓了:“我答应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啊。”余知葳抬起双臂,抱了回去,搂住了这个清瘦男孩子的腰,和余靖宁很不一样,“那我也答应皇爷。”

    大哥哥,余知葳在心里道,我食言了。她在诏狱中答应余靖宁的事儿,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做到了。

    她今后不再是世子府的余知葳,不是余靖宁的小六,也不是平朔王余璞的独女绥安郡主了——她今后,就只能是大衡长治帝贺霄的子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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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回: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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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知葳上岸的时候,小叶已经领着惊蛰在这什刹海周遭转到溜了一圈,早都回来了,正在车架上等着她呢。

    惊蛰见余知葳双眼微红发肿,顿觉不好,赶忙上前去问:“郡主……郡主这是怎么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好?”

    “无事。”余知葳冲着惊蛰笑了笑,“你们先自个儿家去罢,我我走回去。”

    “这……”惊蛰下意识就叉着腰,“这怎么成,怎么能让郡主一个姑娘家自己走夜路?”

    “逢年过节的,京城不得热闹到明儿早上,路上人多着呢,不妨事的。”余知葳从琵琶袖里两下翻出一把小短剑,呛啷啷出了鞘,“再说了,我走夜路,可不比你走夜路安。”

    “我就是想吹吹风。”余知葳手里拿着小短剑,冲着惊蛰笑。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手上锃光瓦亮的小短剑,又看了看热闹如白昼的什刹海,想着此处到世子府也不算太远,叮嘱了好半天才离开。

    余知葳短剑入鞘,重新藏进了袖子,心道,惊蛰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和尤平家的还真像。

    她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起来,一寸高的登云履其实穿着挺舒服的,走路并不累脚。

    秋天的风凉丝丝的,刮在脸上,余知葳方才哭多了,眼睛不大舒服,有些微微发疼,一迎风就又想掉眼泪了。

    她不得不又拿帕子出来摁了摁眼睛,心想,这都是甚么事儿啊。

    今晚贺霄应下了她替贺霄翻案,明儿她就得将与自家交好的几位阁臣,譬如谭怀玠,陈晖,都接洽一番。

    其实要是从贺霄本人这里翻供要比谭阁老那几位死谏要容易一些,余靖宁当初认下了假传圣旨的罪名,那让这圣旨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她当初一进西郊大营就谎话连篇,说的便是“圣上口谕”,若是圣上自己承认了这口谕是真的呢?

    余靖宁和她身上的伤本来就不少,到时再说是屈打成招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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