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我没想到她竟认真给我出起了主意,啼笑皆非。
“夫人不喜欢”小莺问我,“那位虞公子,在海盐县可有名了,许多女子都想嫁他。”
我叹口气,装模作样道:“那虞公子虽好,可虞家在海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一个寡妇,就算那虞家公子不嫌弃,嫁去也难免矮人三分,又是何苦”
小莺看着我,片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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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倪夫人(下)
海盐县城离海边不远, 我和小莺从海边的屋宅回到万安馆的时候,正值午后。
此地离雒阳两千余里, 虽看着偏僻, 交通却不算艰难。海盐县往东可出海路,往南可走水路, 若是北上,五日内可到淮南。且此地以盐田和海产闻名, 颇为富庶, 四面八方的商贩常年络绎不绝,多有客舍。
万安馆便是其中一处, 两年前,我定居此处时, 将它买了下来。
我没有对公子撒谎。离开雒阳之后,我先回淮南的田庄里查看, 见老张的确将祖父的书运到了,伍祥夫妇也按照我的意思收好,便放下心来。之后,我一路南下, 在各处地界都转了转,最后来到海盐, 觉得此地无论位置还是气候, 都甚合我意, 于是决定留下。
万安馆在海盐开了多年, 本是个生意不错的地方。可惜主人家的儿子好赌, 气死了老父。为了偿还赌资,那儿子便将万安馆出售。但因为急用钱,要一次付讫,有心要的人都无法拿出许多钱,一时脱不了手。这时,我正好来到,得知此事之后,上门看了地方,与主人家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当即以十三金的价格买下,除了整个馆舍之外,还有打杂的五个仆人。
海盐乃商贾云集之地,风气较别处开明。外地人为经商迁徙而来,乃是常有之事,而妇人经商亦不鲜见。故而我买下万安馆之后,官府也不过在立卖券的时候查看了我的籍书。
从此之后,我便是海盐县万安馆的主人,而周围人都叫我倪夫人。
万安馆生意不错,客人进进出出,用膳的用膳,投宿的投宿。
“夫人回来了。”看到我进门,掌事钱五迎上前来。
“老钱。”我一边将手上的物什交给小莺,一边问道,“馆中这两日如何,可有什么事”
钱五笑眯眯道:“这两日甚好,客房都住满了,亦无甚大事。”他说着,却将目光瞥了瞥小莺,见我看着他,忙又收回来。
钱五是万安馆中多年的老仆,精通日常打理之事,我买下万安馆之后,主人家没有将管事也留给我,我便将钱五升为了管事。此人虽有些油滑,但做事尚算得用心。我也是做过奴婢的,知道但凡是人,总免不了有些小心思。不过我来这海盐县城,是想找个安定去处过过安稳日子赚赚小钱,只要不妨碍这些,大可不必理会。
我神色如常,又问了些别的事,钱五一一答来,颇为清晰。我颔首,让小莺去倒些茶水,自己则照例走到柜台里,翻看钱账。
堂上甚是热闹,不时响起喝彩之声。
说书人金口李正在讲着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他是个盲人,众人都叫他老金,在海盐一带颇有声名,每逢出场,皆座无虚席。他正说到紧张处,周围的宾客皆聚精会神,就连路过的人也忍不住驻足,听得津津有味。待得一段说完,众人鼓起掌来,纷纷掏钱。
“老金,你总说这些老旧之事有甚意思。”一人忽而道,“这些年京中风云变幻,你若拿来说一说,岂不有趣。”
我正算着帐,闻得此言,不禁抬眼朝那边看了看。
“这些客人。”老钱摇头,嘀咕道,“唯恐天下不乱。”
我没言语,继续算账。
“啧,朝中之事可轻易说不得。”旁边另一人笑道,“说书人也不过挣口饭吃,说前朝之事才安稳。是吧,老金”
老金眯着瞎眼,一边收钱一边笑道,“朝中之事么,说也无妨,只不过天下皆知,我怕说了没意思。”
这话出来,众人皆鼓噪起来,要老金说一说。
老金却摆摆手,推辞道:“今日的书说完了,我等行有行规,些许闲话不可多扯。”
一人笑骂道:“你这老金,说这么多,不就是馋酒。”说罢,朝柜台这边道,“老钱,拿两壶酒来!”
老钱应一声,即刻摆出笑脸,拿出两壶酒,亲自送上前去。
老金见状,也不推拒,把钱收好,大大方方地在台下的案席前坐了下来。
“诸位既要听朝中之事,我便说上一说,权作闲聊。”老金道,“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说的这许多话,亦道听途说而来,诸位听听也就罢了,不可造谣生事。”
“知晓了!”旁边的人迫不及待道,“老金你快说!”
老金倒了杯酒,啜一口,放下,道:“三年前之事,诸位听也听过了,我来说些未听过的。诸位可觉得,当年圣上那中风,好得甚为神奇,竟是一下扭转了乾坤”
“怎么”旁人问,“你是说那事有内情”
“自是有。”老金说着,压低声音:“天子可非凡躯,他本天上神仙,乃是天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分下凡……”
我喝着茶,突然听得此言,被呛了一口。小莺见状,忙拿出巾帕给我。
众人被这神神叨叨的言语逗得笑了起来。
有人嚷道:“老金你莫胡诌,说着朝中之事,怎么连什么老天君都出来了。”
老金道:“这可不是我胡诌,这在雒阳乃是人人皆知之事。不然你想,圣上得的可是中风,那般难治之症,圣上说好就好了,岂非神迹”
我一边用巾帕擦着嘴角一边想,我那几句鬼扯,当时听到的也不过只有豫章王和公子那几个人。他们都是知晓厉害的,不会随意传话。想来如今传得天下皆知,与皇帝离不开干系。
他那场病,好转得的确神奇,与其告诉天下人是蔡允元医术了得,倒不如顺水推舟造个神仙出来,好让臣民信服畏惧,乖乖顺从。这皇帝果真虚伪,莫看从前众人总说他最厌恶旁门左道神仙方术,对自己有用的时候,什么妖言也不忌讳。
果然,听众们听得老金一番言语,皆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老金继续认真道:“可虽是如此,圣上当时却仍有一难。何难,诸位可知便是荧惑守心,彗星西犯,紫微震荡!”他又喝一口酒,道,“诸位可想,那紫微可就是帝星所在,邪祟侵蚀而入,天庭混沌,故而人间亦不得安宁。故而圣上中风,卧病不起,皆是此因!”
众人一阵唏嘘。
“那怎么办”有人紧张地问道。
“自是还要天庭的神仙们相助。”老金道,“诸位,天庭神仙皆受人间供奉,人间混沌,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如今老天君受困,天庭神仙岂不着急倒是正好,当初老天君下凡之时,还有一位神仙亦放心不得,追随而至。说起这位神仙,诸位必是都知晓,那乃是天庭之中第一英明神武风华无双的神仙北斗真君!那北斗真君,又称北斗七元星君,乃天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籍。北斗乃紫微星官之首,紫微震荡,北斗真君出手相助,亦义不容辞。”
老金说书有几分本事,虽与我当年说的有出入,倒不妨碍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老金,”听众里又有一人忍不住道,“你说了许多,这北斗星君却是谁”
老金呵呵一笑,却卖弄起来:“北斗星君是谁,诸位不妨猜上一猜。”
众人相觑,未几,有人道:“豫章王”
老金摇头:“再猜。”
“秦王”
老金又摇头:“不对。”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片刻,有人道:“总不会是梁王”
老金叹了口气,道:“诸位,可听说过桓皙桓公子”
众人皆诧异。
我亦是一愣。
小莺却兴奋起来,跑出去,扒在人群边上仔细听。
“桓公子谁人不知,天子的亲外甥,雒阳首屈一指的名士。”台下的人道。
“老金,为何是桓公子”另有人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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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万安馆(上)
海盐毕竟是个小县城, 虽不像雒阳那样天黑了就宵禁,但人们也无甚消遣,各家各户关门落锁, 白日里喧嚣的街道皆沉寂下来。
万安馆里能为客人们提供的消遣也不过是些酒食和行令六博之物。堂上有老钱他们在看着, 我用过晚膳后无事, 便照旧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万安馆的客房甚为齐全, 最便宜的是通铺,十钱一晚;最贵的上房则是独立的小院,每晚三百钱。原来的主人不住在客舍内, 故而并无主人的住处。我买过来之后, 便将最清静的院子占了自己住, 且如桓府时的方法, 将室内一角的地砖底下挖空, 把金子都藏了进去。
经三年前那事可证, 此法颇为稳妥。
我在桓府的那张卧榻, 摆设的位置我特地作了记号,只要被人移动过分毫, 我定然能够察觉。那夜我去见公子时,特地留意了卧榻的位置, 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徐宽那蠢货,并没有想到地砖下面会有名堂, 看我榻下空空, 就没有移开来搜。而此法, 既然连徐宽这样拿我当贼的人都没有识破,如今我一身清白,自然更可以放心大胆地依样行事。
我离开雒阳之时,世上知道我还在的人,只有公子、阿洪和老张。因得曹叔、曹麟和老张的关系,他父子二人应当也会知晓,只是三年以来,我并不曾联络他们。经过雒阳的那些事,我知道以他们的能耐,就算没有我,他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当初我选择在海盐开客舍,除了看中这小城安逸,更重要的,乃是此地虽偏僻而消息却不闭塞。每日到海盐来的客商络绎不绝,天南海北,在客舍里,想知道哪里的事都能打听。我开出比别家更高的条件将老金留在万安馆里,也是出于此想。老金这样的说书人,谈天说地乃是吃饭的行当,平日里最热衷的就是四处打听新鲜事。有他在,这客舍的前堂便总是热闹的,各路宾客谈天说地,无论是雒阳还是荆州、益州、豫州,但凡有了些风吹草动,不出几日,我就能在这客舍中知晓。
至于淮南的田庄,三年前我离开雒阳的时候,曾托老张给伍祥夫妇带口信,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以防他们听到我的死讯之后,生出什么枝节。这三年里,我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易容作路人的模样,在田庄附近窥探。伍祥将田庄管理得甚好,宅院和祖父的墓地亦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自然还想着回去,只是如今之事,只得在外头再避上些时日,等待时机。
外面的天色虽然黑了,但我并不像县城里别的人家那样早早去准备安寝。
就算已经离开了桓府三年,从前在公子身边养成的习惯我也不曾改掉。我在案前坐下,照例拿起一本书来翻了翻。可今日在前堂听了那些议论之后,我总觉得心思浮动,无法沉下心来好好看书。
我想了想,大约是因为听到他们提到了秦王。
三年前的雒阳之变,秦王因护驾有功,受了皇帝奖赏,回辽东时颇为体面。但喜好从蛛丝马迹中翻找秘辛的人们从来不会闲着,议论得沸沸扬扬。
对于秦王的评价,天下人大致分为两派。
一是秦王大忠派。其说法是秦王乃千古难遇的神将,帐下奇士能人众多,早算得雒阳将有大变,且皇帝即将病愈。秦王唯恐皇帝在病愈前惨遭毒手,故而率十万大军借海陆潜入,在雒阳大乱时出兵镇压,保卫了皇帝周全。
二是秦王大奸派。皇帝当时卧病不起是天下人尽知的事,秦王见京中乱象,又得知了梁王的计划,起了从中渔利的心思,于是率领十万辽东兵自海路而来,攻入雒阳,包围宫城,打算拥兵自立。若非皇帝及时病愈,只怕如今坐御座的早已换成了他。
持两派意见的人大致人数相当,水火不容,每每谈起此事之时,总免不了争吵一番。
而我每每听着这些言语,只觉汗颜。那第二种说法之中,除了长公主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无人知晓,秦王入雒阳的前后之事已是猜得不离十。闪舞
说来冤孽,我如今又是装死又是远遁,虽然自信不会再看到他,但每每乍的听人提起他的名字,仍然还是觉得心中仿佛梗了芥蒂。特别是,时隔三年,今日,我头一次听到了当时秦王对我那死讯的反应。
他居然派人去吊唁。
我不禁冷笑。
他为何有此雅兴,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试探,也或许是为了显示爱才之心。不过我那伎俩,既然连公子都要起疑,那么秦王的反应亦可想而知,何况,就在前一夜,我还去了一趟他的营帐里偷东西。我虽然十分盼望他也以为我死了,但对于他那样的人而言,一旦做了我装死的假设,那么我装死的目的也就不难猜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他的报复。
我要销声匿迹,让众人淡忘,他便反其道而行之。秦王那样一个出手便搅动朝廷风云,甚至将皇帝逼得中风病愈的大人物,却为区区一个奴婢吊唁。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事,都会诧异,继而打听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对于我的存在,无论长公主、公子或是别的什么人,大概只会想越不被人注意越好,故而我的事迹被宣扬开来,以至于今天会在这万安馆里被提起,大半是秦王的功劳。
想那些混事做甚,心里一个声音道。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走出屋子去。
白日里出了些汗,我在浴房里沐浴一番,用巾子裹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里。
我在镜前坐下,小莺走过来,将我头上的巾子取下,给我擦头发。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被人伺候,也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物什。故而小莺大概是这天下里最闲的侍婢,不用伺候我起居更衣,也不用给我收拾屋子,平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端茶递水。阿香她们常说,我这哪里是买了个侍婢,简直是买了个闺秀。
不过,擦头发却是例外。我从小就觉得头发麻烦,特别是洗头之后,要慢慢耐心地慢慢擦干,甚是费神。因为我这个脾气,祖父、曹叔和陶氏都给我擦过头发。记得当年公子病愈以后,我第一次伺候他洗头,他就被我折磨得受不了,瞪着我说,如果换了别人,一定早就被他赶走了。我则有恃无恐,一脸无辜地对公子说,公子将奴婢赶走了,谁来给公子挡灾呢于是,公子忍气吞声,被我了三年。
其实我觉得那也不能叫,因为公子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而看到他皱起眉
124.万安馆(下)
夜色渐深,小莺离开之后, 已经过了人定。
我将头发随意地绾起, 走回内室,却觉得无甚睡意。翻了一会书之后, 我将目光瞥向旁边的柜子, 走过去,将它打开。
那是一只精巧的小书柜, 香樟木制成,是我专门去找木匠做的,只用来存放公子的手书。我将每一张都精心按尺寸配了锦筒, 平日放在这柜子里,想看了便拿出来观赏。
我的目光在排列得整齐的锦筒上徘徊着,片刻,落在其中一只天青色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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