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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这是那首蒹葭,这些手书之中,我最珍爱的就是它,看得最多的也是它。我将锦筒拆开, 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纸张,在案上展开,用镇纸压上。灯光下,诗文在公子俊逸的笔迹中如流水铺陈,就算看过无数次, 我仍觉得赏心悦目, 见之忘忧。

    这屋子比桓府的厢房也大许多, 用幔帐隔出了内外,有大片的空墙。老钱曾建议我买些字画来挂在上面,我曾一度心动,但考虑之下,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若论字画,没有谁的手笔比公子的更赏心悦目,而公子的这些手书都是我的宝贝,就算沾染一点灰尘我都会心疼。故而我也舍不得拿去裱,一直收在这柜中,只待夜阑人静之时,我才会偶尔将它们拿出来看一看,就像公子一直还在身边一样。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自欺欺人的懦夫。明明总是还想着公子,何不干脆去一趟雒阳看一看他。不必走到他面前,只需要在他出门的时候,站在路边远远地看一看,或者潜入他那新宅中,看他是不是过得好。但这念头几次起来,都被我按捺住了。

    原因无他。

    我知道,我如果再见到他,很可能会再也放不下他。

    这两年来,我虽然仍会时常牵挂公子,但我一直坚持隐姓埋名。我不知道公子有没有找过我,但我一向小心地隐藏踪迹,料他就算有心找,也无处可寻。

    那日,公子问我将来如何寻我,而我搪塞了一番那些什么若真可同路自会再遇到之类的鬼话。公子应当知道我是在敷衍他,但他并未反驳我,逼着我顺从他的意思。我知道公子或许会真的寻我,但我仍然认为,我和他是不同的人,我们有不同的路。

    如果有一日,我听到他最终娶了南阳公主,大概会松一口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他在他那条路上最好的选择,他将来会过得顺遂,也会名留青史。

    而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则是他升得太快。

    这两年来,公子的仕途看上去确实十分出风头。接连两次率兵出征,皆大声而归,在民间的议论之中,俨然已经有了些挑战秦王声望的架势。

    但仔细想起来,这其实仍是皇帝有意扶持。皇帝此人,唯一让我觉得本事突出的乃是识人。这些年来,他无论在在朝中玩弄平衡之术,还是提拔用人,皆不曾出过大错。这两次战事亦是如此,朝中并非没有良将,但他却大胆地启用了公子,可谓眼光老到。而公子没有让皇帝失望,这两年来,每有士人谈论起朝廷,皆以公子为表率,认为皇帝终于抛弃了开国以来倚仗宗室外戚的歪路,走回了以官宦士人治天下的正道。

    他们似乎不知道,这天下的大半兵马仍掌握在各宗室郡国以及州郡手中,其中还算上藩王们养的私兵。皇帝就算再努力扶持士人,也不过聊为制衡。且经过先前庞氏的诸多破例拉拢之举,宗室的势力得以趁乱扩充,东平王、赵王、会稽王等,皆在朝中担当要职。

    这般情势,皇帝这般卖力地重用公子,便全然不奇怪了。两年里,公子加官进爵之势,快得令人咋舌,如同一面招风的大旗。但与此同时,皇帝对分权之事,乃是慎之又慎。公子虽是皇帝的亲外甥,还为他打了两场胜仗,但回来之后,公子虽然加官进爵,却仍然没有将兵之权。本朝因战乱而起,一切利害,皆以兵为本。前番荀氏作乱之后,公子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路,故而在三年前,他立志要走行伍之途匡扶社稷。

    皇后说过,在皇帝的眼中,所有人都是皇帝的棋子。这话不假。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皇帝每隔一阵子便要干上一次,可谓得心应手。闪舞如果有朝一日,朝廷和宗室之间的冲突最终爆发,恐怕如今越是风光的人,便越会被早早推出去。

    我想着,心中又有些沉下来,却不禁苦笑。就算皇帝对公子仍抱着满满的爱护之心,他心中的夙愿,实际上却不过只完成了搬出桓府这一桩。

    按公子的脾气,他兴许也甚是烦恼吧

    海盐县城中的生活比雒阳悠闲不少,就连客舍也要到巳时之后才开门,并不像雒阳那样在城门开启之后就急着迎客。

    许是因得昨晚想事情太多,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慢吞吞地洗漱更衣之后,用了早膳,又在客舍里走了一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打着哈欠,走到堂前去。

    若说不当奴婢当主人有什么好,除了不用干那些打杂的活之外,大概就是享受仆人的伺候。

    闲下来了之后,我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喝茶,一边由着小莺给我掐肩,一边听着阿香他们谈论着这几日城里的闲事。这县城里的八卦并不多,有时候一件事能被说上好几日,直到新的话题起来,人们说起了别家闲话。

    近来最为妇人们操心的,乃是将要来到的寒食节。海盐一带,对寒食节尤其重视,尤其女眷。此地民风开放,每逢此日,家家户户皆穿上新衣出门踏青。寒食节时,天气比上巳更温暖宜人,可穿上轻盈的漂亮衣服。故而女眷们无论贫富,无一不热切盼望着这一日的到来,至少半个月的时候,已经在谈论打探周围人穿的什么衣服,好让自己不至于轻易地被比下去。

    “我前两日去了余姚,你们可知那边的妇人穿什么”住在附近的容氏是个裁缝,最喜欢每日一早过来与阿香闲聊,只听她说,“那边的妇人,如今最绢衣外在穿一件花绡做的半袖。披在上面若隐若现的,甚是好看。”

    周围的几个女子听得这话,不由地都凑过来。

    “是么”阿香眼睛一亮,即刻道,“是什么样的花绡”

    “最好便是那连珠卷草纹的。”容氏嗑着瓜子,“如今在钱唐,一尺上好的花绡卖到了三百钱,还要涨。”

    “三百钱”众人咋舌。

    我




125.私盐(上)
    我听到老钱的话, 愣了愣。闪舞

    当朝如前朝之制, 盐铁归朝廷专卖,设司盐校尉专司盐务。这个官职虽不算很高, 却关乎民生,且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肥缺,非皇帝一等亲近的臣子不能任。

    万安馆的客舍, 在海盐县城中不算最好, 但吃食乃是无可争辩的第一,尤其以各种海产烹煮见长。从前任主人时起,能跟万安馆争一争味道的,就是这聚贤居。

    聚贤居的主人杨申,也是个做了多年客舍的,以夸夸其谈和为人吝啬出名。关于他的关系,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嘴, 说过他有远亲是雒阳高门, 只是此人惯来爱吹牛,没什么人会拿他说的当回事。但如今听老钱乍地如此说起,我不禁警觉起来。

    姓杨的亲戚,姓沈的京城高门……我立刻就想到了淮阴侯府。

    会这般巧么我一时有些踌躇。

    “杨申”郭维在一旁听到老钱的话, 不以为然,道,“他说的话岂可信得, 连雒阳的皇帝都跟他是亲戚。县长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猪油蒙心, 连他的话都信。”

    我没答话, 沉吟片刻,对老钱道:“老钱,你去打听打听,那信任司盐校尉的名讳。最好来历也问清楚,哪里人,做过什么官,出身如何等等,越细致越好。”

    老钱应下,问:“夫人,那些船户……”

    “不必理会。”我说,“既然杨申要靠县长抢那生意,便让他抢去。”

    老钱狐疑地看着我,答应下来,片刻,走开。

    看着他的背影,郭维面上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既如此,想来过两日我也不必再送鱼来了。”

    “为何”我问。

    郭维朝老钱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寒食节里,船户买点心最多,集贤居将这么大的生意占了去,万安馆若还似往年那般做许多出来,岂不是要亏”

    我不以为然:“不会亏,我自有办法。你明日后日仍按我等方才商议一般将货送来,务必要好。”

    郭维有些诧异,少顷,笑了笑:“都说夫人虽年轻,却是生意好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看看他:“如何不假”

    “这万安馆当年境遇谁人不知那败家子将老父气死,整日游手好闲,万安馆在他手上破破烂烂,卖也无人敢要。夫人接手之时,许多人还盘算着夫人做不下去好低价盘了,不料两年过去,竟是风生水起。”

    这话听着倒是受用。这两年我的确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乐在其中,倒也不觉得十分累人。

    “老三过奖。”我说,“不过只有些寻常见识罢了。”

    “哦”郭维双手抱胸,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注视着我,“夫人这些寻常见识,我却是不会,若得了闲,教一教我如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头微微俯着,注视着我,目光带着些微的灼热,唇边勾着浅笑。

    我心想,怪不得此人总能招惹女子,果然是个的行家。

    “闲暇何时没有。”我亦笑了笑,瞅着他,将声音放得轻缓,“老三果真想听”

    郭维的目中闪过些光亮,笑意更是深邃。

    “自是当真。”他说,“我今夜留下,就今夜如何”

    他尚未成家,在海盐县城中也没有屋宅。我当年来到海盐之时,见他的海货好且价格公道,便与他约下,他但凡有了新货,便优先送来万安馆来,好处是若万安馆中有空房,他和手下的帮佣可以免费留宿。

    我仍笑着,不紧不慢道:“老三自己就是个生意好手,知晓的比我多多了,哪里用得我来教。”

    郭维不置可否:“哦比如”

    “比如,你后面那两驾车里,桶中有一半不是海产。”

    郭维笑意倏而凝在了脸上。

    我也看着他,意味深长:“县长之事,方才老三也听到了。想来日后风声要变紧,老三再要行事,还请离万安馆远些。你我主顾一场,莫怪我不曾提醒。”说罢,我不再与他多言,自若地转身离开。

    郭维贩私盐的事,我一直是知道的。

    海盐一带,自古乃是产盐之所。闪舞贩盐获利之高,乃是寻常生意所不及,故而就算在前朝有严刑峻法之时,民间私设盐灶煮盐贩卖,也不曾禁绝。到了如今,法纪废弛,官宦贪腐,贩卖私盐更是成了风气。像郭维这样四处讨海过活的鱼贩,顺手倒卖倒卖私盐,乃是寻常之事。

    他每月进城数次,大多会将盐藏在桶里,光明正大地假装成交易渔获,卖给盐帮的人。不过这是郭维的事,只要不曾打扰我,我自会当作什么也不知。

    郭维不是蠢货,知道利害。我提点过之后,他卸了货便离开了。

    将近正午的时候,老钱也回来了,向我禀报道:“夫人,那司盐校尉的来历,我打听清楚了。名叫沈钦,字仲敬,冀州巨鹿人氏。似乎是个什么亭侯,去年入京为官,似乎来头还颇大,说是太后的族亲。”

    其实他说出这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沈氏支系不多,而桓氏与沈氏来往亲密,所以对于沈钦此人,我仍然还记得。他确实是太后的族亲,跟沈冲的父亲淮阴侯沈延是族兄弟。不过从前,他一直待在巨鹿老家照看祖产,不曾入朝为官。我并非淮阴侯府的人,就算他曾经有几次入京,我也只是闻得其名,不知其人。

    既然不曾见过面,我又已改名换姓,那么就算他与我面对面,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这位校尉,如今在何处”我问。

    “还在嘉兴。”老钱道,“听县府中的府吏说,过不得几日就要到海盐来巡察。”

    我颔首。

    “夫人,”老钱说罢,不解道,“我方才听闻,夫人仍订了许多渔获今年寒食节的糕点,只怕做多了卖不去。”

    “怎会卖不去。”我说,“你明日写个告示贴出去,寒食节当日,万安馆所有鱼糕点心,买五件送一件买十件送三件,每人限购三盒。”

    老钱讶然,想了想,露出笑意。

    “这般卖法,只怕杨申要为难。”他说。

    “他有甚可为难。”我说,“万安馆的吃食,在海盐县何时落过第二若不争上一争,岂非白白助人气焰。且船户这么大的生意被他占了去,还想如何我出此下策也是无法。”

    老钱颔首。

    “还有一事。”我说,“寒食前后那几日,我要回乡间去住,你辛苦些,万安馆一应之事,皆有你来掌管。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偶感风寒,养病去了。”

    老钱诧异不已。

    “夫人,可是出了何事”他问道。



126.私盐(下)
    事出突然, 已经没有工夫闲扯。我即刻转向老钱, 低声道:“你带郭家二人到后院去,将桶中的货卸了,藏到那里。”

    老钱知道我说的那里是哪里, 目光一闪,颔首,却道:“可门外……”

    “门外我来应付。”我说,“快去。”

    老钱不再多言,对郭维和阿泰道:“随我来。”

    郭维狐疑地看我一眼, 跟着老钱匆匆走开。

    我则理了理头发,令人将前门打开,迎了过去。

    仆人才将门闩抬起, 那门就被粗鲁地撞了开来。只见外面的人涌进来, 都是县兵打扮,气势汹汹。

    为首的是县尉张郅, 走进来的时候, 一脸不善。

    此人是个莽夫,平日跟在县长侯钜左右, 惯是喜欢横冲直撞。我做出受惊之态,以手捧心, 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施礼:“未知张县尉驾到,妾有失远迎, 乞县尉恕罪。”

    张郅“哼”一声, 道:“为何许久才开门”

    我说:“张县尉明鉴, 夜里馆中落锁,妾在前堂无事,便回后院的房里去了。前堂的仆人不知出了何事,便先去向妾禀告,一来二去,故而耽搁……”

    话未说完,张郅挥手打断:“罢了!县府中接到密报,你这馆中藏有私盐,县长特令我过来搜查。馆中所有人等都听好了!府兵盘查之时,不得随意走动,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馆中的宾客都是些行商之人,平日最怕遇见官兵匪盗,见得这般阵仗,都吓得鸦雀无声。

    我看着这些人,心中冷笑。

    侯钜自己就是个监守自肥的人,平日里伙同这张郅等人私下里倒卖盐产也不知捞了多少。这些匹夫,如今担心那司盐校尉来者不善,就想临时做点门面功夫掩饰掩饰,找个替死鬼挡箭。而好巧不巧,他们看上了万安馆。

    从阿泰那巧合来看,此事确是有人设计无疑。我平日行事和气,县府里凡纳税收捐,一样不落,侯钜要抓大鱼,当不会特地想到我。必是有人投其所好,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策。万安馆若被查出了私盐,侯钜必然要大张旗鼓处置一番,以彰显其办案得力;并把罪名做大,最好能连他那些脏事也通通一镬背了,好推个干净。

    万安馆倒了霉,谁人得利最大,这想也不用想。

    “夫人,他们要做甚……”小莺被那些人凶巴巴的模样吓得小脸苍白,望着我,手足无措。

    我神色镇定:“无妨,莫怕。”

    说着,我看到张郅领着人往后面的院子去了,也跟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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