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那人却不敢坐,躬身笑了笑,姿态甚低,“刺史大人在此,下官还是站着答吧。”
“坐。”少年淡道,“我跟人聊天喜欢平视。”
那人怔了怔,抬头看陈有良,陈有良面有郁色地抬眼,匆匆点头,又低头喝茶去了。
那人以为陈有良面色不豫是因自己,又见暮青神色冷淡,这才不敢不坐,恭谨小心地坐去了暮青对面的椅子里,屁股只敢占了椅子的半边。
“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那人抬眼,见少年与他平视,那目光就像他的人,寡淡,清冷,但不知为何有种干净澄澈得直照人心的感觉。他顿时有些势弱,恭谨答:“下官李季,任史学教官。”
暮青轻轻颔首,道:“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少年讲述得平静缓慢,就像他亲眼看见了王文起是怎样被凶手一刀刀杀死的般,在这寂静的夜里,房门大敞,屋里就着烛光,他慢声细述,似讲一个故事。夏风自院中吹进来,明明微暖,却令人后背起了毛。
李季坐立不安,眼里流露出惊恐神色。
但令他更惊恐的是少年之后的话。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李季一惊,那半边屁股险些从椅子里挪到地上!
陈有良正喝茶,一口烫在嗓子里,呛了个正着!他猛咳几声,暮青皱眉回头,他抬眼时正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目光就一个意思——你很吵,闭嘴!
陈有良顿怒,暮青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她每问一句,稍停片刻,一连三问,李季坐立不安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陈有良呼哧呼哧喘气,猛灌了一盏茶水,怒气压都压不住。
胡闹!
儿戏!
哪有这般问案的!
审案问案,先问疑犯何人,家住何处做何营生,再问疑犯与死者可相识
第四十四章 真凶现形
别驾,乃一州副官,总理州府众务,职权甚重。因出巡时可不随刺史车驾,别乘一驾,故名。
陈有良一听暮青要审汴州别驾,脸色便沉了,“公子,何大人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下!”
暮青挑着眉,听后点了点头。陈有良以为她懂了,听她道:“传!”
陈有良:“……”
门开了,来人远远便道:“大人,公堂怎改私审了可是有新线索”
那人年逾四旬,一身褐色锦袍,中等体型,以文官来说,身量算高的。走到门口,见到屋中情形,那人也愣了愣,问道:“大人,这位公子是”
“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吧,日后本官再与你细说。”谎话说多了也会熟练,陈有良很顺溜地说出了口,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那人怔住,反应与其他人差不许多,也是将暮青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底露出惊色。但他少了些恭谨,显得随意些。
暮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道:“坐。”
那人闻言,大方坐了下来,与暮青面对面。
“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本官汴州别驾,何承学,见过这位公子。公子仪表堂堂,能被刺史大人请来问府中案子,想必公子有大才!”那人笑道。
暮青面无表情道:“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典型轻蔑的表情。我不过志学之年,尚未出仕,且是府外之人,你不满我一个外人审刺史府的案子,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审得出。大才之说听着恭维,实则讥讽。”
何承学愣住,眼底露出惊色。他不知那表情之说何来,但这少年后面的话竟真说中了!他再度细细打量暮青,这少年到底何人
陈有良也望向暮青,不快的脸色僵了几分。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何承学刚刚有这神情他怎么瞧见他只是笑了笑陛下说暮姑娘会察言观色,莫非……这便是
他目光头一回深了些。
“官场上那套寒暄对我就不必了。我不会因你的恭维便少问你几句,也不会因你的轻蔑而刁难你。进入正题吧,我问,你答,废话少说。”暮青道。
“咳!”何承学咳了咳,有些尴尬,当他抬眼时,暮青已开始了。
“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今夜不知多少次说起了这段话,她看见何承学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公子这是……见过王文书是如何死的”何承学惊讶问,却看见少年面色清冷,目光澄澈。
“罪案现场是会说话的,凶手如何行凶的,现场会告诉我。”
“呃……”
“王文起死前一段时日,身中慢性砒霜之毒,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时日不短,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
何承学愣住,陈有良一惊!
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暮青对所有人问的话都一样,这是第一次出现不一样的问话!纵然觉得暮青如此问案实属儿戏,但这不同寻常的情况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何承学。
“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何承学依旧露出惊讶神色。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暮青问。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和凶手认识吗”不待何承学回答,暮青便又换了个问题。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刺史府中的人吗”暮青似乎根本不需要何承学回答,每次他一开口,她便换了问题。
陈有良眉头皱了起来,他分明要回答,为何不听他怎么答!
何承学被暮青接连打断,面色沉了些,望着暮青道:“这本官怎知本官又不是凶手!”
“那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何承学一噎,没想到他都说了他不是凶手,暮青竟还要假设他是凶手,他面含怒色,暮青却似瞧不见,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何承学脸色难看地垂眸,似觉得暮青不可理喻,不想再理会她的问话了。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直接出府吗”
问题还在继续,一连三问,何承学抬眼,眼中含怒,望了暮青一眼便问陈有良道:“大人,这位公子可是真将下官当做凶手了这位公子不知,大人是知道的,那夜并非下官值守,下官在自己府邸
第四十五章 如此破案!
“拿下!”
话音落,院中夜风忽起,一声铮音长啸,一道白电晃得人眼都虚了虚。屋里人视线闪避间,屋里已多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剑抵何承学心口。
“那边厢房里的人,全部退出院子!”暮青在屋中道。
屋里的吏役早就听见了声响,不敢相信被拿下的竟是何大人,谁也不知今夜审案的公子是何人,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何大人是凶手的,一开门见屋里刀光剑影,便都惊着心匆匆退出了院子。
院门关了,屋里帘子一挑,步惜欢和魏卓之走了出来。
何承学见到步惜欢,眼里露出惊色,但很快将目光转到魏卓之身上,“魏公子你怎会深夜在刺史府中这是你的人此举何意”
“行了,别装了,你知道这两人不是魏卓之的人。”暮青忽然开口,一指步惜欢,对何承学道,“而且,你认出了他是谁。”
何承学眼中露出惊色,陈有良更惊。陛下常微服来刺史府的事只有他知道,何承学曾见过驾,但那是在行宫中,他绝不该认出今夜的陛下!
“公子怎知”陈有良急问。若何承学真认出了陛下,那就说明陛下微服来刺史府的事走漏了风声!还有多少人知道,谁知道
“这与案情无关,先说案子。涉案之人全都查出来,你的担忧就能解。”暮青道。
步惜欢瞧着她道:“那就说案子。”
暮青点头,看向何承学,“先说结论。杀人凶手是他,他知道死者被下毒之事,但下毒者不是他,他与下毒者认识,这个人也在刺史府中。杀人之后,他没有出刺史府,而是留在了府中。信是他拿走的,没有销毁,就藏在他府中的书房里。”
陈有良惊住,“公子怎知”
“别打断我,我没说完。”暮青皱眉。
“……”
“再说动机。动机是死者发现了他们的密谋,但没有告诉你们,他用来威胁对方以获取利益,才招致杀身之祸。”
“最后说他的同党。把案发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找来,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就这些。有何疑问,可以问了。”暮青道。
她允许提问了,屋里反倒没人说话了。
就这些
凶手、动机、密信去向、凶手同党,甚至连下毒的事她都有结论了,这叫“就这些”这叫案子水落石出了!
陈有良一头雾水,他今晚与暮青一起在屋里坐着,听完了她所有的问话。从头到尾都是她在问,何承学只否认过自己是凶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答过!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可她却说案子已水落石出了
这是如何办到的!
“怎知”还是步惜欢开了口,他瞧了何承学一眼,懒洋洋瞧暮青,“怎知他是凶手”
“表情。”暮青给出两个字,“我的提问,他答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为听他的回答。今晚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前头进来的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唯独他是惊讶的。”
暮青看了何承学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便道:“对,就是他此时的表情。下颚下垂,嘴巴放松,眼睛张大,眼睑和眉毛微抬,这就是惊讶。”
屋里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听暮青对何承学道:“我想你一定惊讶自己是在此处露出马脚的,想知道缘由这得由他们来看。”
何承学闻言又惊讶,暮青转身道:“看看,真正的惊讶神情就像他此时,在脸上维持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在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时,惊讶的神情却维持了很久,这便有伪装的嫌疑。这是出于伪装者的心理,仿佛怕人看不见他很惊讶,所以努力维持,以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却不知这犯了致命的错误——演戏过于用力。”
屋中数道目光盯住何承学,皆有思索探究神色。
“当然,我不能凭此就断定他是凶手,所以我又试问了下毒之事,他还是露出了假装的惊讶神情,我便知道他在伪装,有些事情他想隐瞒。”
“接着,我假设他是凶手,问他杀人后是否会从后窗离开,从这个提问开始,他便避开了和我的眼神交流,直到我问他留下脚印后是否会直接出府,他才重新看我。”暮青看着何承学道,“这叫做视觉阻断。比如,蔑视别人时,会眯起眼;羞愧时,会以手遮住眼;恐惧时,会闭上眼。这出于人的自我保护,当厌恶一个人时,不想面对一个人时,会本能地不想看到。就像刺史大人恼我时,从来都不看我一样。”
“你!”本来听得入神,正在思索,忽听见暮青拿自己说事,陈有良一怒,随即无语摇头,把脸撇去一边。
“对,就是这样。”暮青点头,看了眼步惜欢和魏卓之
第四十六章 令人惊叹
他不是凶手,谁是
屋中再次静了下来,若非听了暮青的解释,谁也想不到凶手竟是如此被查出来的。案发至今数日,刺史府倾全力查凶,拿着血衣与凶刀,城中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府中人那夜值守的也问了几遍,始终没有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未曾想今夜只坐着问了几句话,真凶便现了形。
可是除了真凶,动机和同党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你怎知他的同党在这些人里”这回是魏卓之开了口。他知道厨房下人和送茶点的小厮可能是下毒者,但另外两者是如何看出来的
“猜的。”暮青道。
魏卓之:“……”
真凶的推论如此精彩,同党竟然只是猜的
魏卓之嘴角一抽,表情有些怪,这姑娘该不是瞧他不顺眼,故意不告诉他吧
“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只是猜的。”没想到,暮青继续开了口,“那晚并非他轮值,刺史府围墙那么高,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是你,没那么高的轻功,不可能翻墙。剩下的途径,要么是前后门,要么是密道。哦,或许刺史府有没堵上的狗洞也有可能。”
魏卓之嘴角再一抽,狗洞……
陈有良怒气腾腾的眼神瞪过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刺史府乃朝廷官衙,怎会有狗洞!
暮青却没瞧二人,而是扫了何承学一眼,道:“哦,不是狗洞。刚才我在说到狗洞时,他眉毛下垂,前额紧皱,眼睑和嘴唇周围肌肉紧张,鼻翼微张,下巴压低。前三者代表愤怒,后两者代表否定攻击,表明他对我推测他钻狗洞很愤怒,认为我羞辱到了他,想要和我理论。那便排除狗洞,他是走前后门或密道……”
暮青边说边又看了何承学一眼,“哦,是前后门。他在我说到前后门时目光转向别处,出现视觉阻断,并且拳头紧握,出现紧张情绪。在我说到密道时又拳头微松,并且重新转头看我,说明他认为我错过了真相,心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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