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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暮青让去一旁,一边为笔濡墨,一边瞥着步惜欢。
步惜欢似笑非笑地迎着她的目光,幽叹着坐了起来——就知道她一唤他陛下,总没好事儿!
当初在盛京时,他总巴望着天下大定,她卸下戎装披上凤袍,他就不必再干那替臣子写奏折,再呈给自个儿看的事了。如今可倒好,是不必呈给自个儿看了,却要呈给大图皇帝看!
那新帝与他并无仇怨,而今倒是瞧着不顺眼了。
步惜欢懒洋洋地坐到几案前,嘴上叹着气,下笔却如行云流水,显然早有腹案。
暮青从旁观摩,渐渐扬起了眉。
“……本宫承祖神恩泽、皇兄信重,助理四州之政。三年改革,废除酷法,提点刑狱,兴农治涝,拓通商路,鞠躬尽瘁,终使四州安定,黎庶安居。岂料人心叵测,姬长公主图谋复辟,刺驾纵火,负伤潜逃,索查无踪。本宫夙夜忧叹,欲发四州之兵救朝廷于危难,又恐正中敌计,兵防有失,四州失陷,九州皆乱,陷大图于危急存亡之地。”
“……国难当头,遥忆当年,本宫与皇兄相识于微末之时,志趣相投,义结金兰,皇兄几番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亦倾己之力助皇兄归国,闯天选大阵,成复国大业。然九州一统,法度未同,忧患不除,国难安泰,本宫临危受命,行一国两制之策,忍夫妻分离之苦,执政三年,鞠躬尽瘁。归国之际,临行密谋,深入虎穴,诱擒叛党,岂料天妒仁主,奸凶祸国,叛党伏诛,皇兄却崩殂于至亲之手。万世之基未成,强国之志未竞,本宫痛彻心扉,忧朝廷之危难,思皇兄之遗志,不禁泣血诏谕:着令鄂族将士死守州防,保大图半壁江山之安定,宁背不忠之名,不负先帝之志。”
“……天将降大任于是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新帝登基于危难之时,上承先帝遗诏,下得忠臣良相,必能继先帝遗志,伐逆平叛,安民昌国。本宫幸为鄂族神女,虽身不能至,神愿往之,此后愿晨昏祈愿,盼奸凶伏法,叛乱平定,国泰民安,帝业永祚。”
暮青越看越钦佩,忍不住嘴角微抽,竟有些心疼洛都朝廷了。
见了此旨,大图君臣不会气出个好歹来吧?
这道谕旨乍一看忧国忧民,壮怀悲愤,细一品通篇黑话,暗含惩戒。
旨意中先言功绩,再道真凶,那句“负伤潜逃,索查无踪”简直是在指着洛都朝廷的鼻子骂废物!而“兵防有失,九州皆乱”的话承接刺客潜逃无踪之言,意思差不多就是——不是鄂族不想发兵,是不见刺客不敢来救,一旦中了敌计,乱的可就不是半壁江山,而是整个大图了。
本宫与皇兄兄妹情深,乃生死之交,连归国之际都在以身涉险,深入虎穴,诱擒叛党,谁料天降噩耗,皇兄遇刺,本宫悲痛至极,却还要操心朝廷危难,忍痛背负污名,保你大图半壁江山——本宫和鄂族将士敢背污名救国,你新朝廷敢负先帝遗志,让鄂族四州冒兵灾人祸之险吗?
至于朝廷之难,不过是天降大任的试炼罢了,朝中有忠臣良辅佐,新帝定能承先帝遗志,披荆斩棘。本宫相信你,为你祈祷,等着看朝廷平定五州之乱,国泰民安的那一天。
单单如此解读,这道谕旨已足够气死新帝老臣了,其中却偏偏还藏有深意。
自宫中失火,废帝党羽就散布谣言,称神女刺驾,纵火潜逃。地方虽然接到了辟谣平乱的相令,相令之中却未言刺驾真凶是何人,直到后来朝廷宣布国丧,对真凶都只字未提。这道谕旨中不仅提到了行凶之人、刺驾动机、现今何处,还道出了大哥与她密谋擒拿叛党的事,挑明天子遇刺时她并不在洛都。这无疑是在提醒大图新帝和百官,想遣使求援,不将遇刺疑案的原委昭告天下,南兴绝不会答应。
鄂族一兵不出,是给大图朝廷的惩戒,而谕旨首尾言及祖神和神女,则是给大图朝廷的警告,告诫新帝与百官莫要忘了她转世神女的身份,更莫要忘了她在鄂族的地位,这道谕旨就是洛都朝廷决策失误的后果。
自登船那日起,她再未过问大图国事,阿欢也未提过洛都,每当她忧兄长,忧查烈,他总劝她等。本以为他让她等的是监察院的密奏,如今看来未必全是,兴许他真正让她等的是四海局势,大图眼下的困局,他也许早就料到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部署?”暮青问,从这道谕旨上看,这人恼洛都久矣,他向来步步为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可能只有一计。
“你又想理大图国事了?”步惜欢打趣道。
“不想。”暮青隔着轩窗望向长街道旁长叩山呼的星罗百姓,淡淡地道,“我离开五年了,只想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守着大兴,守着鄂族。你的江山,兄长的嘱托,此生不负,心愿已足。”
步惜欢没搭话,暮青回头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男子坐在晨光窗影里,眸波之柔胜于天地日月。
“那好办。”他噙着笑,另铺新纸,一道圣旨挥笔即成。
这是一道给岭南的圣旨,着令岭南大军兵压国境,严防大图乱兵滋扰鄂族四州,如遇急情,可酌情援救。
暮青一愣,急道:“岭南大军兵压国境,叛党必以此为由诬蔑你有窃夺大图之心!”
要不是担心他陪着她担此污名,何必劳他润色神官谕旨?
“为夫何时怕过污名?”步惜欢一副漫不经心之态,见暮青真恼了,这才安抚她道,“神官谕旨上一加盖印玺,天下便会知晓鄂族之权仍在你手中,届时叛党一样会诬你居心,横竖是被人泼一身脏,倒不如命岭南兵压国境,为鄂族加戍一道铁防,把四州保稳。至于名声,何需你我操心?洛都朝廷知道该怎么做。”
“道理我懂,但洛都朝廷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传国玉玺已碎,五州之乱难平,四州之权旁落,还有个姬瑶索查无踪,你再兵压国境,这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恐怕能把新帝和文武百官逼疯,指望他们从一堆烂摊子里挤出余力来替你我的名声操心?”
“不出余力,唯余亡国。虽说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可见损方思补救,岂能无痛?当初该操心时,偏要落井下石,如今再想操心,这痛可就不是当初的滋味儿了。”
“……”暮青好半天没接上话来,真是大开眼界了。瞅着男子那舒展的眉宇,她的满腔忧愁渐渐地化在他笑吟吟的眸波里,化成一腔无奈。
看来这人是心头之怨难消,铁了心要治洛都朝廷了。
罢了!也不怪他,着实是洛都朝廷手段卑劣,自食恶果。
只不过……
暮青转头望向长街,窗影自眉眼间掠过,颜面寒峭。她不相信洛都朝廷的能力,绝不会把阿欢的名声交给他们,阿欢想出气,那便由着他,她另想法子保他名声就是。
想着,暮青坐到几案前,誊写起了谕旨。
一旁,步惜欢倚着锦靠,枕臂半卧,眸子似开半阖,一缕晨光洒在几案上,照着女子笔下暗藏的刀光剑影,亦照着男子悠悠叩打着几脚的指尖。
笃,笃。
他不在乎污名,但她的名声却不可凭人诬蔑,鄂族保稳之后,必有好戏可看。
少顷,暮青誊罢谕旨,步惜欢从方柜的暗屉中取出神官大印和大兴玉玺,二人为两道旨意盖了印,交由宫侍传下,随后互看了一眼,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有多言。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相凝一笑间。
一道起驾声自长街上扬起,大驾仪仗缓缓而动,浩浩荡荡地向星罗城门行去。
玉辂中,两人的话音被掩在了送驾的山呼声中。
“密信中所奏诸事只到十一月底,定有消息在途中。大图内乱,院子里的人刺探消息容易,密道之事他们定会留心,莫急,且等。”
“嗯。”
“既然想看看这大好河山,咱们就边看边等,如何?”
“好。”
*
今年春天来得早,城外十里,青山沃野,山花烂漫,两人下车上马,同骑而行。
卿卿在海上拘束得久了,步惜欢和暮青一坐稳,它便扬蹄而去,李朝荣和月杀各率一队侍卫紧紧追随,却只见黄尘不见人影。
春风袭面,日光山影流漫陆离,这光景无一不是多年来梦中所盼,暮青阖着眸倚在步惜欢怀里,听着春风蹄声,眉心舒展,嘴角微扬。
这一生,生在大兴,长在大兴,唯有与故国久别过的人才懂得此间眷恋,哪怕此刻离江南尚远,她依旧深爱这山河之风,就像深爱身后那人。
这些年,步惜欢一心治国,沿路市镇书院瞩目,民态从容,物货繁杂,百工兴盛,所见所闻,令人欣喜。
正月十五,关州镇阳县。
天刚破晓,城门外就挤满了行贩,挑担的、赶驴的,坐在门下的、聚在墙根儿的、候在驴旁的,都在说着闲话。一支从星罗来的商队排在人群后面,车阔马壮,镖师精悍,却未引起过多的注意。
关州地处中原内陆,漕运不及淮州,更无海港市贸,却因地处淮州、星罗及岭南三州的交汇处,自古便是通商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天下承平,国泰民安,关州贸易通达,百货汇集,富商大贾,往来络绎,可谓无所不有。
今儿是上元节,行贩人力们都盼着早早涌入早市,故而一见晨光蒙住了城楼,便纷纷起身往城门前挤。城门如往常一般应时而开,一队衙吏手执火把呼喝而出,展开一张告示贴在了城墙上——明日一早,帝后大驾将抵达镇阳县,关州刺史、别驾要率镇阳县官吏接驾,故而明日闭市,城门戒严。
城门口顿时炸了锅,消息随着行贩人力们的入城,像丛丛烟火般点燃了早市。
署吏们执笔托簿,在早市口查验着行贩们的货物,并记录入册,那支星罗来的商队贩的是珍珠珊瑚,个儿大色美,一开箱就晃花了暑吏们的眼。镇阳县小,纵是县官地霸也用不起如此珍物,老暑吏一查路引,商队果然是往汴都去的。东家姓白,亲自走这趟买卖是为了带爱妻去汴都领略繁华风光的,今日恰逢上元节,又喜闻明日帝后大驾驾临镇阳县,便决定今日在镇上住下,明日看过热闹再走。
老署吏倒是不记得星罗的富商大贾里有个白家,却怕刨根问底得罪于人,毕竟去汴都做买卖的人家,哪有不认识达官显贵的?听着商队逗留的理由合理,便圈画路引,放行了。
商队入了早市,在街市最繁华的地段寻到一家酒楼,掌柜的见有商队投宿,急忙吩咐跑堂去后院儿开门,将车马货物都安顿在了院子里。
商队的东家夫妻未在酒楼门前落驾,而是乘着马车到了后院儿,自后头入了大堂。两人披着件月色织锦风袍,头上戴着风帽,却掩不住一身贵气。
“那可是雅间?”那姓白的东家一进大堂就望向二楼,抬手一指。
大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显得男子面容上覆着的半张玉面光泽幽沉,贵气内敛。
掌柜的被这贵气所慑,呐呐地应道:“是是!”
“听说明儿有贵人驾临,临街能瞧热闹,那今明两日就包下这间吧。”
“……啊?”
“嗯?不可?”
“呃,这……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着吧!”男子瞧见掌柜的支吾迟疑之态,却不甚在意缘由,倦倦地道,“夜半赶路,还真有些饥乏了,待会儿端几样风味早点送去那屋便是。”
说罢,男子便携妻上了楼,天字上房已经开好了,行囊自有丫头小厮收拾,夫妻两人没进屋,径直去了雅间儿。
一进屋,暮青便将风帽摘下,环视起了屋中,墙上的挂画、架上的花瓶、灯台香器、茶酒果盘,无一遗漏。
看罢之后回身,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步惜欢立在屋里,不吭声,也不走动,连桌椅的边儿都没挨。
暮青打趣道:“凶屋,怕?”
步惜欢一笑,解了风袍搭在手上,意味深长地道:“若论凶宅,人死的最多的地儿莫过于咱家那座老宅。”
暮青顿时翻了个白眼,老宅这事儿算是翻不了篇了,这人能调侃她一辈子。
雅间里的窗关着,光线略显昏暗,暮青一边腹诽一边往窗边走去。
步惜欢仍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暮青的背影。
这事儿得从五天前说起。
五日前,血影经监察院的信道呈来了一封密信,奏事之人是崔远。
此前,杨氏得知凤驾经海路回国之后,执意要往星罗迎驾,却因忧思成疾而赶不得路,只能由血影率一队侍卫护着他们母子慢行,原本估摸着除夕前后可到,不料行经关州镇阳县时碰上了一桩人命案子,死的是个入围春闱的学子。
此人姓韦名鸿字子高,乃镇阳书院的学生,出身士族,家道中落,但勤奋志高,才德兼优,颇得师长看重。
镇阳县小,今年一下子入围了三名学子,实乃喜事一桩,故而进京赶考前夕,镇阳书院的一群学子便在酒楼设宴,欲为同窗践行。而三名学子当中,仅韦子高是士族出身,另两人皆出身寒门,其中一人名冯彬字文栩,自视甚高,颇有辩才,亦颇得师长看重。
设宴当日,学子们就在这间屋里饮酒赋诗,行令祝唱。宴席过半,冯彬离席而出,欲去后院儿解手,跌跌撞撞行至楼梯口时,与端菜的店小二撞了个正着,被泼了一身油污,便借着酒气呵斥了小二几句。韦子高听见后出来相劝,因二人在书院学辩时常有争执,政见不合,故而冯彬并不领情,二人争执了几句,后被其他学子劝开。
随后,韦子高回到雅间,冯彬下楼解手,返回后,因席间气氛不睦,韦子高便告罪而去。
不料,人行至楼梯口时,竟因踩到先前洒了的油汤而失足滚下楼梯,磕破了后颅,当场死了。
镇阳县的仵作验了尸,知县升堂问讯了赴宴的众学子,以过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人现已收监,案卷已递至州府,复检也已完成,预备报呈刑部。
此事眼瞅着是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但巧就巧在案发之时,崔远一行刚好行经镇阳县街市,官府用门板将尸体从大堂里抬出来时,因颠簸之故,韦子高的手自丧布下滑出,崔远瞥见其手心里有血。
这就奇怪了,人是失足跌死的,伤在后颅,当场毙命,手心里怎会有血?
崔远以为此案有疑,却因一介白身,不便插手县务,又恐事关春闱,干系重大,便留在了镇阳县,案子一结,就呈上了密奏。
与密奏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封监察院秘密截下的信件,是镇阳知县发给关州刺史的急信。
关州刺史李恒与礼部侍郎阎廷尉是同乡,近年来与礼部走得颇近。
这阎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礼部的,当时,朝廷下旨兴学,亟需果敢实干的人才,于是礼部、工部、户部便从地方上提了几个青壮官吏上来,阎廷尉是当中最年轻的,精明机敏,胆大敢为,极富辩才,只是善于钻营,其志不小。与陈有良的忠实迂腐、韩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此人激进果敢,不乏尖锐之见。尽管陈有良屡屡斥其奇言巧辩,奸佞嘴脸,恐其结党弄权,祸乱朝纲,但他还是将此人留在了朝中。
政见不一,利于兼听,臣下不合,利于制衡,此乃为君之道。
从前有他在金銮殿上坐着,百官之间纵有政见不合之时,也皆止于斗辩,不曾闹出出格之事来。去年六月,他起驾离京之前,在翰林院和礼部钦点了几个春闱的主考官,阎廷尉乃其中之一,与此同时,也有道密旨下给了监察院。
大年三十,密奏到了广林苑,朝中的戏还真有些精彩。
他离京之后,陈有良盯春闱盯得甚紧,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进了京,有在临江茶楼斗辩搏名的,有揣着诗作往百官府上投献邀名的,几位春闱主考皆闭门避嫌,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职,朝廷运转井然有序。
但大图内乱,凤驾遇劫,他率五千兵马借道亲征之后,百官闻风而忧,朝中暗潮涌动,礼部侍郎阎廷尉、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齐聚御史中丞王甫府上,议宰相迂腐,进谏不力,而兵部卑躬谄媚,纵君上涉险,致社稷于危难。众人约好次日朝议发难,逼相阁承担帝驾涉险的后果,并迫使兵部向边境增兵救驾。
此计用心深沉,一旦帝后不归,宰相必担祸国之名,兵部亦难辞其咎。依大兴律,国中无君,虽无人可罪相,但社稷存亡之际,谏台有权弹劾宰相,举荐辅政。而倘若帝后归来,谏台亦不过是忧君忧国,恪尽职责罢了。
陈有良虽迂腐严苛,却忠实守正,任相之后鞠躬尽瘁,身子骨儿已大不如前,时常抱病上朝,未有一日迟慢,故而深得百官敬重。正因如此,他在朝中的威望绝非举手可动,而李方亮、周镇之流虽各有才学,却缺乏主见,时常附人之议,不擅争辩。故而原本说好了的事,到了次日朝议,向宰相与兵部发难之人只有王甫和阎廷尉,最终自然败下阵来。
尽管如此,此次弹劾也并非全然未达目的,陈有良近年来本就积劳成疾,外忧前线,内忧政争,又遭弹劾,怒极之下呕血抱恙,病了足足月余。幸亏朝廷的班底好,且历经风浪,基石牢靠,陈有良一病,韩其初就给徐锐所率的京畿卫戍、章同所率的水师和杨禹成所率的禁卫下了兵部密令,命诸军严防朝中生乱。傅民生则以其一贯的圆滑世故与谏台周旋;王瑞虽出使大图,不在朝中,其属从却力辩力抗,使谏院从内分化,吵扰不休,再难扰及相台。工部尚书黄渊亦严责了李方亮,尚书台六官齐力分担宰相政务,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乱,反有拧成一股的劲头儿。
或许正因如此,阎廷尉才明白了自己在朝中根基微薄,只能鼓动李方亮、周镇之流,终将难以成事,难以实现政治抱负,故而在朝中偃旗息鼓,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地方上。
他在给同乡的信中称:“陈相从龙于微时,纵然迂腐严苛,仍为圣上信重。韩尚书乃皇后谋士,通熟兵家诡道,曾辅佐帝后于危难之时,亦为帝后信重。我能言善辩,激进果敢,不为相台所喜,亦不融于夏官,圣上留用我,乃制衡之道也。而今,朝中文武半数出身寒门,科举兴学以来,寒门子弟众多,新贵集团日益壮大,有违天子制衡之道,三年五载之内,圣上必将起用士子,万勿坐等,当多荐士子,早做准备,方可在风起时乘风而上。”
此人果然极富辩才,信中之言还真有理有据。
关州刺史李恒与阎廷尉有同乡之谊,二人算是忘年交,镇阳县的案子里死的是个士子,事关春闱,案子既然有疑,他们便决定微服走上一趟。
这酒楼乃事发之地,他知道她查案时不喜人擅动现场物件,故而进屋后哪儿都不挨着,她倒好,会打趣人了。
暮青无视身后的目光,来到窗前便拿起棍子支窗,晨光洒入屋里,街市上的叫卖声传来,她探着头往街上看了一眼。镇阳县就这一条街市,街面儿不宽,早市的摊贩多数蹲在街旁的铺面底下,旗面、百货、人群、驴子,挤满了街市,晨风一吹,花旗飘展,人群熙攘。
暮青一边支窗子一边将目光收了回来,恰当此时,窗外的酒旗迎风一展,忽然扯住了她的目光!
步惜欢走过来问道:“怎么?”
“你瞧。”暮青的下巴往酒旗方向一抬。
步惜欢凝神一瞧,微微蹙眉,“血?”
“可以肯定不是油渍。”
“若是血,能肯定与此案有关吗?”
“有关无关,问问尸体就知。”暮青望着街市道,“据镇阳知县给刺史李恒的那封密信来看,此案八成有内情,要查不难。窗外就是街市,案发时街市上、大堂里都是人,屋里还有八名学子,想查出端倪根本不难,就看这出查案的戏你想怎么唱。”
“唱戏也是明儿的事,今日上元佳节,咱们白天歇歇,夜里去街市上逛逛灯会可好?”步惜欢转头笑问暮青。
暮青无奈摇头,这人逛庙会逛上瘾了。
能怎么办?只能随他了。
少顷,侍卫在门外禀报说,店家送早点来了。
小二进屋时神情怯怯的,步惜欢和暮青当没瞧见,两人坐在桌前用完早点便回屋歇息了,直到入夜后二人才相携出屋,入了灯火如龙的街市。
大驾将至,今年的灯会格外热闹,也格外短暂,二更刚过,官府便清街宵禁,步惜欢和暮青一人提着一只花灯回了酒家,在掌柜和小二的目送中上楼回了屋。
房门关上了,二人一同将一对花灯摆去几架上,相携入帐。
烛火摇红,共照西窗,宛若喜烛,一夜未熄……
次日,天刚蒙蒙亮,关州刺史李恒率镇阳知县吕荣春等州县官吏齐往城门侯驾,随即,铁骑声踏破了县城的宁静,关州兵马驰入街市,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在铁甲刀弩上,寒光逼目,军威森然。
酒楼大堂里宾客满座,见此威势,喧闹声顿时低了下来,士人商贾、学子乡绅以及挤在门边窗后凑热闹的百姓,几乎把酒肆大堂给占满了。
暮青下楼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扶着扶手往大堂西南角一瞥,顿时扬起了眉。
西南角的窗旁摆着张方桌,步惜欢面门而坐,对面坐着个娇俏少女,少女执着帕子托着腮,明眸娇如春水,嗓音甜似蜜糖,“公子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星罗,汴都。”步惜欢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一边提壶斟茶。
少女忙道:“我来我来……”
说话间便要搭手,可手刚伸出就忽然顿住,眼底生了怯意。
周围的长随和镖师未动,只是男子瞧了她一眼,他唇边噙着笑意,眸底亦无恼意,可就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眼,愣是透着股子慑人的矜贵气度。若不是早知他是岭南一家商号的东家,还以为是哪家士子呢!
少女甚是尴尬,却不死心,没话找话,“公子点的可都是我们镇阳县的名吃,尤其这碗素汤团,别的地儿是上元节夜里吃汤团,我们这儿是正月十六早上吃,口味不甜也不腻,包的是冬笋和春菜,清香爽口,家家户户吃了这碗素汤团,才算是除旧迎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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