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呼声随风雪传入长街,远处涌来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见前头跪拜高呼,亦跟着跪拜高呼,呼声层叠传入县衙,步惜欢负手,仰望云霄,日出云层,一片雪花沾落男子眼睫,片刻融作了珠光。
十八年了,这一日竟等了十八年。
大堂里,朝官们惊望步惜欢的背影,嗡嗡议论。
“陛下!”算盘落空,众臣纷纷进谏,“县衙内颁布赦令不合朝制,此事应回朝中再议!”
谏言被万民呼声盖住,其声为送出堂去,却依旧送入了步惜欢耳中。步惜欢负手望着衙门外跪伏的百姓,未回身,声已凉,道:“朕金口玉言,诸位卿是劝朕失信于万民”
“臣等不敢,陛下金口玉言,自不可失信于民,但亦不可有违朝制。我大兴自高祖皇帝起,便有大赦之制,新皇登基、立后立储及天鸡星动皆赦天下囚徒,其余重大喜庆时赦天下皆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不曾有十恶不赦及贪官不赦之制。臣请陛下遵祖制!”
即便是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也比贪官不赦强。再者,抚恤银两一案牵涉众多,若朝中一致反对,陛下要查也是查不下去的。怕只怕元大将军不肯罢休,要为边关将士讨个公道,那此事便有些麻烦,只怕到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来。因此,此事不提早打算不成。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众臣齐谏,步惜欢回身,袖扫寒雪,笑意不辨喜怒,道:“高祖至今六百余年,旧制当破,新政当兴。”
“这……”
“卿们以为呢”步惜欢不看那些跪着的,只笑着扫一眼站着的。
刘淮似因暴民受了惊,自被从屋顶提回来便失了魂儿般瘫坐在地,大堂里立着的尚有元修、暮青和季延。
元修深望步惜欢一眼,跪道:“旧制当破,新政当兴,陛下圣明!”
暮青也道:“陛下圣明!”
季延望着步惜欢,只觉今日圣上之言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诧异不解,但想起家中小妹,不得不附议道:“陛下圣明!”
“这、这……”众臣皆惊,不可罢休,“祖制乃先祖所定,怎可称旧制我朝以孝治国,陛下教化万民,当为表率,如此轻忽祖制,实非明君所为!”
暮青闻言顿时面冷,说此话者为列九卿,乃司掌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姓范名高阳,亦是朝中议和使团中的人。九卿乃朝中正卿,与外卿相比皆出自门阀大族。但即便门阀士族势大,臣就是臣,当众指责帝王,此人也确是不将帝王放在眼里。
盛京究竟有多少这等臣子
这等臣子若是刚正不阿的谏官也倒罢了,偏是自身不正为己谋利之徒,步惜欢在朝中究竟有多艰难
“哦”步惜欢不怒反笑,惯常的散漫不经,只俯身时面容覆上层阴沉之色,笑望范高阳,不怒亦慑人,“卿难道不知,朕本就是昏君”
范高阳一怔,步惜欢已长笑一声,转身出了大堂,直出了县衙。
县衙门口,百姓们跪着,见帝王缓步而出,皆自发地让开。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高呼之声仍存,大雪如鹅毛,覆了长街,步惜欢走上长街,百姓分如潮水。只见如鸦人头分作人字,路上有人独行,雪路,鲜衣,衣袂猎猎如画。
百姓们回头,望男子背影,见他路行得缓,却也渐渐去得远了。
这一日对奉县来说是漫长的一日,夜里朝中二品大员被杀,清晨尸体被发现,晌午县衙堂审,一件朝官被杀案牵出抚恤银两贪污案,险些酿成乱民暴动,后帝王颁布大赦才止了暴乱。
事后,留给奉县百姓的是那雪路鲜衣人独行的记忆……
这日
第十二章 为君求才
“民妇见过将军。”杨氏只怔了会儿便出了屋,下了台阶便跪了,“今日多谢将军维护我儿,本该在县衙便叩谢将军,奈何时急情乱,尚未来得及,将军便走了。”
暮青将杨氏扶起,道:“我不过言语几句,大赦乃圣上之意,夫人记着圣上之恩便好。”
月杀闻言挑了挑眉头,瞥了眼暮青戴着风帽的后脑勺,这女人这会儿倒是会说话,在主子面前要也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杨氏笑道:“记着,都记着!这不,民妇自县衙回来便叫远儿去城南肉铺买了二十斤五花肉,刚包出肉包来,寻思着蒸好了就给圣上和您送过去。明日圣驾便启程回京了,民妇无以为报,只这两锅肉包为圣上和将军送行,粗野之食,望莫嫌弃。”
方才两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忙活,暮青已瞧见灶台上放着包子了,以为是杨氏赦了死罪,儿女要为她庆祝去晦,不想竟是包来送恩人的,二十斤肉对崔家来说可是不少的银钱。
“包了也好,路上吃,夫人一家也一起。”暮青将目光从厨房收了回来。
杨氏和崔远却愣住,不知暮青此话何意。
暮青道:“进屋说吧。”
杨氏这才想起还站在院子里,忙将暮青和月杀请进了屋,暮青将紫貂大氅解了,抖了抖雪,抚顺了那貂毛才交给了月杀。杨氏将暮青请到上首坐了,崔远上了热茶来,杨氏道:“陈年粗茶,将军莫嫌。”
暮青品了口,只觉身子暖了些,道:“在下贱籍出身,家中清贫,不挑剔这些,暖身就好。”
杨氏颔首一笑,这才问:“将军方才之言何意”
暮青捧着茶盏暖手,道:“夫人是聪慧人,李本一死,你知李家必定报复,求了大将军庇佑崔远,又怎想不到你捅了抚恤银两一事出来,一家人难以善终”
杨氏笑意顿僵,崔远显然未想过此事,顿时皱眉道:“圣上和大将军不是都说要彻查此案那些狗官自身难保,怎还会有心思来对付我家”
杨氏摆了摆手,阻了崔远的话,对暮青道:“将军莫怪,我儿生在寒门,只知百姓之苦,却不识官场之暗,人心之险。”
暮青看了崔远一眼,这少年斯文清秀,一身书卷气,一样是文人,论世故圆滑,他与韩其初差得远,但这只因他尚且年少阅历浅薄,而非蠢笨迂腐。他今日救母,夺罪状冲县衙是为勇,读罪状煽民心是为谋,有勇有谋,又是孝子,实乃人才,若能稍加历练,日后定可担当大任。
朝廷已腐朽,腐朽的制度必将被摧毁,刮骨疗毒,割肉换血,提拔寒门子弟是朝廷改革必行之事,那时再招贤纳士不如现在就培养可用之才。
“不瞒将军,民妇亦有此忧。”杨氏叹了一声,“民妇的娘家人早年为官,官场之事民妇略知一二,抚恤银两被贪,有买官者,定有那卖官售爵者,此案必定牵扯甚广,圣上和大将军想彻查此案,阻力定不会小,那些狗官未必自身难保,兴许拧成一团从中作梗,这案子查不查得下去还难说,到时不了了之,回头寻民妇一家的仇怨,只怕难以善终。”
此话与其说是说给暮青听,不如说是说给崔远听。
崔远听了这才知自己想得浅了。
这时却见暮青摇了摇头,道:“不必回头寻仇怨,杀官不易,杀民还不易今日事闹得大,有人若想取夫人一家性命出气,圣驾走了就可动手。”
“他们怎敢如此”崔远惊住,娘亲杀官,圣上大赦,他还以为凶险已过。
“怎不敢这些贪官目无王法,何事都做得出。我乃仵作出身,在江南家中时因一件案子得罪了侯门府第,那人家便与知县勾结买通了水匪取我性命,我那时若是死了,此案谁也查不到官府头上,只当是水匪干的。如今夫人一家所处之境与我那时差不许多,因此才来相告,望夫人早日离开奉县。”暮青道。
杨氏闻言心生诧异,“原以为将军是应征从军西北,竟是被逼远走”
“这些狗官!”崔远骂道,他这才明白暮青今日为何帮他,原来是同病相怜,皆是被贪官所害。
“将军被逼远走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将军已官居五品,回朝受封必将荣华更盛,日后衣锦还乡,大仇得报,想想也是件快意事。”杨氏笑道,面上却有愁容。奉县知县刚被革职收押,朝中要再派县官来许还需些日子,他们一家的户籍在奉县,新知县不来,户籍难迁,路引难办,能去哪儿再说,朝廷昏庸,狗官遍地,只要官府的户籍公文在,他们一家迁去哪儿不得被那些狗官找到
杨氏心中发愁,面有悲色,她捅出抚恤银两一案原是心存报复,她就要死了,儿女又求了元大将军庇护,她还怕那些贪官报复哪成想隆恩浩荡,圣上大赦天下,她无罪了。这一回来,不便再托元大将军庇护,儿女的性命却堪忧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判死了她,至少能保住儿女。
“这等快意事,夫人若想也成,明日随我一同启程进京就是。”暮青道。
杨氏母子怔怔望向暮青。
“我知道户籍难迁路引难办,既来提醒夫人,自不会无解决之法。夫人迁去何处都一样,唯有跟在西北军里进京才会免于被害,”
第十三章 隐疾
天刚破晓,寒风低卷,雪扬如雾,隐约见客栈门口人马忙碌。
将在外皆无甚行李,不过一套换洗衣袍,元修跃去马背,战马打了声响鼻,马蹄踏雪,只闻蹄铁寒声。男子转头,逆着风雪,对身旁少年道:“你不若也去马车里,路上还需几日,越往北越冷,你身子弱,禁不起寒气。”
“嗯,身子弱。”少年淡淡接话,声音一贯的冷。
元修眉心一颤,坏了,这话她定不听。
“那更乘不得马车。”暮青端坐马背,裹了裹大氅道。
“为何”
“晕车。”道罢,暮青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踏踏驰远。
元修哭笑不得,只觉身后一道埋怨目光,回头望去,见月杀坐在马车外,脸色比刚破晓的天还沉几分。
马车里坐着杨氏一家,西北军自边关出来,将领及亲兵皆骑马而行,未带马车。这辆马车是从县衙里征用的,但那马非战马,怕路上脚力跟不上,便套了战马。
月杀不满的是套战马也倒罢了,套的偏是他的战马!给那女人当亲兵长已是件苦差事,如今还得当车夫!
元修也是个愣头,偏将她气走,他驾着马车自追不上她,若又被呼延昊缠上或是出了何事,主子又要责他办差不得力。
元修瞧了眼月杀的脸色,又瞧了眼前头不见了暮青身影的长街,对身边将领道一声,“走!”便也策马而去。
城外的五万新军不进城,已于昨日绕奉县而过,等候在奉县北门外,迎圣驾继续北上。
客来居门口,銮驾已备,李朝荣领着銮驾队子在前,暮青策马近前,见朝官与五胡议和使团的车驾皆已列好,便道:“可以出发了。”
李朝荣朝暮青抱了抱拳,表示知道了,抬手便示意銮驾出发。
暮青点头便要回马往前去,不经意间瞥了銮车一眼,忽然一怔。
銮车里传来一道慵懒笑音,懒洋洋的似未睡醒,“卿来了”
“嗯。”暮青淡应了声,眉头皱得更紧,打马便驰近銮车,李朝荣未拦,暮青来到銮车窗旁,问,“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嗯,用过了。”窗关着,只听里头声音含笑,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窗缝儿里却隐隐有些清苦气味传来。
甘松香
暮青心一沉,道:“陛下,杨氏昨夜进上的包子怕太油腻,半夜里又包了素馅的,刚蒸好还热着,嘱咐臣带来进上。”
銮车里半晌无声,过了会儿,听里头叹了声,道:“那卿送呈进来吧。”
暮青闻言,利落下马,进了銮车。
銮车里四面锦绣,驼绒铺地,云龙盘丝铜炉里烧着火炭,炉壁微红,暖意融融。炉旁伴一香炉,袅袅香丝半遮一人,那人卧在软锦里,银狐袖口里手腕如雪,执着卷泛黄古卷,容颜隐在香丝后,有些模糊,却被那殷红的华袍衬得些许苍白。
暮青关上銮门,挪了过去。
銮门关上时,元修从远处驰过来,见一御林卫牵着暮青的马,马背上无人,便问道:“英睿呢”
李朝荣道:“将军在銮车内。”
元修迎着寒风望向銮驾,被风刮起的雪沫模糊了容颜,看不真切,却怔在马上。
她不是晕车
李朝荣道:“大将军请去前头儿吧,圣驾该启程了。”
元修没看李朝荣,只望着銮驾,李朝荣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回马慢慢往前头去了。
也好,銮车里……暖和。
见元修去了前头,李朝荣才抬手示意圣驾启程,銮车缓缓行出,车里,暮青已挪到步惜欢身旁,问:“何处有痛症”
他在行宫时便常熏甘松,在西北边关时没见他熏,怎到了奉县又熏上了甘松可是理气止痛的,他可是何处有痛症
步惜欢不答,只笑问:“素包呢”
“没有。”暮青道,她只为寻个理由进来瞧瞧。
步惜欢笑了声,不见意外之色,只往暮青怀里一瞥,眼神勾人,“还以为你将包子捂在怀里热着呢,若如此,倒真想尝尝。”
暮青披着大氅,面色沉寒,问:“究竟何处有痛症”
“何处都痛,要不你来揉揉”步惜欢放了古卷,倚去软枕里,含笑望着暮青。旁边一只梅瓶,早梅簇簇,一片暗影落在眉宇,显得有些青暗。
“你能正经些吗”暮青皱眉。
“这不是正经着”步惜欢斜卧着,伸手便来牵暮青的手。
这算哪门子的正经!
“何病,怎不宣御医”暮青忍怒问。
“怎知未宣”
“若宣过御医,车辇里怎会无药香若知你病了,外头随驾的御医和宫人怎会一个个神色如常,毫无慌张神色”那些御医和宫人可不是朝官,敢不将帝王放在眼里,他们神色如常只能说明压根就不知帝王病了。
步惜欢捏着暮青的手心,瞧了她半晌,叹道:“随行的宫人里若有你这般聪明的,定是不能留的。”
“何意”暮青不喜这罔顾人命之言,但也从此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之意,“此事你瞒着人”
“知者甚少。”
“何疾”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