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他拉开车门的手又缩了回来,坐定,冷眼看她要聊到多久。
倒是同事麦克利看出这家秀场的端倪。
热带水果广告牌上,写着:
“裸泳罚款500美金!
比基尼罚款200美金!
女士连体泳裤不得短于11.8英寸!
每短一寸罚款五十美金!”
麦克利笑了:“将沙滩泳装告示牌挪用过来,还挺有趣。这种脱|衣舞秀,总喜欢标新立异。”
西泽脸色看起来更差了。
麦克利问他:“要叫她上车吗”
没声音。
麦克利笑着按了声喇叭,那金发年轻男人抬眼一看,立刻闪得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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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旧金山湾2
沿着滨海街道缓缓向东行驶, 待淮真稍稍暖和起来, 已可望见渔人码头通明灯火。
见到联邦警车时她已经猜测到也许要去警署一类的地方,直到车在码头停下, 她才轻声询问:“要去天使岛”
西泽嗯一声。
这并不是个会让华人喜欢起来的地方。
一辆石坦兰号轮渡孤独泊在码头西侧, 除开少许要回萨萨利托郊区的车辆,这时间点极少有人搭乘横渡旧金山湾的轮渡。因此它看起来已等了许久。
麦克利将车停靠在码头, 下车与甲板等候的水手们说了几句。西泽坐进驾驶室, 在几名水手指挥下将驶入甲板。
这是艘快轮,航行不过七八分钟,车上乘客均无需下车。
车几乎刚在甲板停稳,船便迫不及待启动。
天黑得很早,渐渐远离市区。上灯塔彻夜透亮, 将岛上森严监狱与周遭海域照得透亮。因此, 即便行驶于海上, 却只能看到漆黑天幕。
直至远远望见天使岛上路灯从森林背后照出来,淮真抬头, 这才能看见零星星光。
船即将进入阿拉亚纳湾, 麦克利与水手聊天毕,拉开副驾驶室门坐进车里, 哈出一口雾气,说, “真冷, 是不是”
封闭车内温暖, 气氛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麦克利早已见怪不怪, 转头询问淮真,“你有去过天使岛么,或者是从爱丽丝岛入境”
淮真道,“是从天使岛。”
麦克利打趣道,“那可能不是一次愉快体验。”
淮真耸耸肩。还好,在佩吉法面前西泽对她还算温柔,入境体验不至于太坏。
车缓缓停靠阿拉亚纳湾。因从甲板另一头靠岸,仍需等待前面几辆车辆上岸。
西泽显然不是一名有耐心的司机。一见甲板空位足够超车,立刻猛地将车切入前面空位,将后一辆阿宝色调的绿敞篷别克里的男女吓得惊叫不已。
驶离甲板时一个剧烈颠簸,麦克利才扶着西泽肩膀大声笑道,“你上一次亲自开车是几年前我猜是刚到十六岁——便迫不及开到女友家楼下,想她父亲兄弟示威——几乎每个美国男孩都这样。”
淮真拉下车窗,见后面那辆敞篷男子气急败坏追上来,想在女友面前挣回一点面子。
眼见两车并行驶在滨海森林公路的夜色里,开敞篷的油腻棕发公子哥还不及张嘴骂娘,西泽慢悠悠转了大半个方向盘,道奇警车便猝不及防别过数尺——
棕法男反应不及,一个猛转,半个车轮几乎擦过山崖。
敞篷车猛地急刹,洋妞吓得面无人色。
道奇警车不急不慢开走,淮真摇下车窗,见后面俊男靓女已经从车上下来,立在公路边缘检查车轮。开车男子远远望过来,气地扯下领带,仍是气不过,猛地掼在地上。
“你讨厌这对情侣。”
“不。我不认识他们。”
“为了追你,他们错过回去萨萨力托最后一班轮渡,追你追上天使岛。你不认识他们。”
“我讨厌敞篷车。”
“好吧,”麦克利终于缓过劲,“现在我相信你每年都坚持开车。”
不及西泽得意一秒钟,淮真突然说,“我来美国以前,听说——”
他盯着路,稍稍偏过头,“听说什么”
“听说美国人脾气很差,尤其是开车的时候。所以大部分枪|击命案都发生在公路上。”
“谁说的”他突然转过头。
“我妈。”
前面美国男人立刻笑了起来。
这是实话,淮真母亲从未去过美国,每天看新闻联播危言耸听,总觉得美帝人民都生活在恐怖枪|击案阴影下。
淮真盯着西泽看了会儿,紧接着又补充一句,“现在我非常相信她说的话。”
麦克利大笑:“现在你妈在哪里她十分有趣。”
西泽回头看了她一眼。
淮真没接话。
她盯着外头黑漆漆的海和天空,森林风沙沙地过,神思忽地飘远了。
车很快驶入移民站两栋楼之间的天井。
西泽停下车,移民站后楼立刻有警察快步出来。他大步走到过去,一群人交谈起来,姿态与动作都透出焦急。
麦克利远远看了会儿,说,“女士,也许要做好在这里呆很久的准备了。”
淮真点点头。除开礼拜一早晨的测试,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万幸她中午没有回家直接来了这里,书本都在背包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温习。
但她只告诉云霞七点出门,没有告知她今晚也许不会回家……
眼见西泽跟着一群警察进了移民局大楼,身边只跟了不太熟悉的麦克利,淮真仍稍稍有点不安。
麦克利知道这地方对华人来说有多沉闷压抑,先告诉她不用担心,是接到举报有违法船只抵达金山湾,但船上不少人不同国语与广东话,只是请她来帮个忙,与她和她的亲人无关;带她去休息室时,又一路讲了些幽默笑话,不过淮真都没怎么听进去。
上到二楼时,后头有人追了上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两人回过头。
西泽小跑上来,在几级台阶下站定,抬头询问,“家人电话”
她想了想,报了柏思域电报局一个电话号码:“412-345-1234,烦请陈伯转告季福。”而后又补充:“邻里都很穷,装了电话的家庭很少,抱歉……”
“没事。”他想了想,“就说,‘请你替商船作翻译’,可以吗。”
她点头。
他立刻转头,快步下了台阶。
穿警服的挺拔背影没入长廊,淮真莫名觉得他今天形象格外高大。
嗯,是有形象加成的。
麦克利带淮真去了一间移民官员守夜用的休息间,小而安静的房间,两面大大窗户正对阿拉亚纳湾,里面一张宽桌,两张椅子,角落一张折叠床与一只黑色皮质沙发。
进去时,窗户敞开着,两面窗送入咸腥海风。
麦克利将窗户关上,从墙角挑了两根木柴扔进壁炉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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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旧金山湾3
这艘游轮伊丽莎白号是从新加坡出发, 航行了一个多月抵达旧金山湾的。昨天早晨移民局便连续接到数封电报,举报船上不止有华人偷渡者, 其中两个女孩还起了冲突。
从陆续有人下船进入移民局开始,约莫过了二十余分钟, 那两名女孩才被移民局警察带过来。等待时间里,淮真就坐在移民局大厅镂空围栏后面, 看一张张刚经历长途跋涉的陌生面孔进来又离开。
数月前安德烈就是站在这里叫她名字,然后请人递给她一张印有公寓电话的机打纸张。
审讯用的玻璃小隔间,顶上是一层单向玻璃。站在数米高的围栏上,透过单向玻璃, 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每一名入境者的小动作。小隔间中几乎都是华人。为了让自己能体面一些,他们大多穿着西装, 但西装在矮小伛偻的身形上却并不十分得体。相比起高大的移民官员、严肃的翻译与身后两名持枪守备的警察, 他们看起来都有些局促紧张。
警察将起冲突的两名年轻女孩与她们的仆从带进来时,等候的长廊里仍起了不小骚动。
不多时,淮真身后门打开, 夹着黑色文件夹的白人翻译用粤语通知她:“呢边。”
白人翻译带淮真下了台阶, 绕过长廊从后门进入询问室——就是她与罗文在天使岛移民站那天,西泽进来那道后门。
屋里已经坐了黑压压一大群人:阴沟鼻的中年胖移民官员,长相酷似希特勒的白人翻译,市警察若干, 以及包括西泽在内的联邦警察三名。
桌子前面坐了四个华人女子, 两名看起来正值豆蔻的华人少女, 各自携带了一名仆妇模样的女人。两个女孩, 一个是衬衫长裤利落打扮,另一位烟紫旗袍外罩同色的毛呢斗篷,都颇为时髦。就衣着而言,都出自富庶之家。
翻译已经换过一轮了。之前那白人翻译与淮真聊过几句,能懂粤语;里面现在这名翻译间或低声以国语问话,但似乎都不懂紫衣女孩与她仆妇讲的方言。
如今国内虽然已经有国语,但南方与北方国语口音各不相同;而国语仅仅在较为发达,或者说早早被殖民者开发的区域,有条件接受良好教育的家庭有接触,但大部分落后城市几乎都没普及。
而且尤其是在十里不同音的南方,两个相邻县之间可能彼此都不懂彼此方言,更遑论本就对华人了解甚少的美国人。
一见淮真进来,西泽立刻说,“let her try.”
国语翻译抬眉打量淮真,颇不情愿说声“ok”,将面前资料拾去门边。
西泽立刻将高大翻译坐的座椅拖走,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原本坐着的矮脚凳换了过去。
淮真看着自己面前板凳被乾坤大挪移完毕,这才坐了下来。
移民官立刻递过移民宣誓第一页给她看,并用英文说:“她不懂英文,国语与广东话。她说的话,大部分都没人能懂。请同她说点什么。”
淮真点头,低头看见上面繁体中文名字,用普通话问道:“陈曼丽”
那女孩语速很快:“我是。”
幸好不是温州话。谢天谢地。
她接着问:“你几岁”
女孩看起来有些紧张说,“我今年拾陆岁。”
平翘舌不分的西南地区方言。
淮真接着用四川话问:“哪儿人呐”
“新都县。”女孩眼眶一红,“终于有人听懂喽。”
自给自足的成都平原,自古以来以来住民就极少出省,更遑论出洋,这一点与广东恰好相反,也难怪百年来便充斥着广东四邑乡人的旧金山极难找出一名听懂蜀地方言的翻译。
她点点头,安慰她,“不要慌。”
而后换作英文,对移民官员说:“能听懂。”
移民官员便用英文复述了一次船上发生的事:陈曼丽从广东出发,经由旧金山入境,前往盐湖城寻找在犹他大学任地质教授的父亲。她不识字,方言也少有人懂。下船前一天,拿着一封由他人写好的,中英文各一份的信,委托船员帮忙带她寻找在旧金山39号码头等待接应她的人。虽然花了近八百港币购买了一等舱票,但船员不知是为图省事还是不愿帮助华人,打听到船上还有一名入境单填写旅行目的地为盐湖城,会讲英文的华人旅客,便直接将陈曼丽委托给了这名上海少女刘玲珍。
哪知刘玲珍一看到委托信,立刻勃然大怒,用英文告知船员:“她说她父亲是犹他大学的教授陈余年,但我知道他十六年前回国并没有成亲,更不可能有个在四川乡下的女儿。因为他是我亲舅舅!她是假的,是偷渡客!”
淮真听完,侧头去看两个女孩。
刘玲珍受过良好教育,英文极好。听完这段话,似乎仍觉得气愤难当,只是当着警察面没法出这口恶气。
陈曼丽在不熟悉的语言环境下,微微垂着头,一副无论结果如何,都听候发落的模样。
移民官与陈曼丽之间一问一答,都经由淮真翻译。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从没有。我从小就和我妈长大。我妈生我之前他就回美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现在才来美国”
“我妈得了肺痨,病很重,治不好。走之前将船票,这封信,还有一笔美金一起拿给我,喊我来找老汉儿。我没得其他亲戚了。”
“你知道你祖父母的名字吗”
“不晓得。”
“你知道你父亲有个姐姐吗”
“不晓得。”
“你如何证明你和陈余年的父女关系”
“你们可以问他。现在不是都可以打电话吗”
“电话记录并不准确,除非他本人亲自来旧金山,同时接受另一套询问……”
……
陈曼丽父亲一无所知,询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鉴于陈余年本人不在,传电话也未接通,更无法当场对陈曼丽的土生子证明进行“爆纸”。
移民官员被反复折腾的有些疲累,便请休息了一阵,准备核对完刘珍玲的公民身份之后,再单独从问她一些与陈余年相关的信息。
在询问室,刘珍玲竭力克制自己,没有打断移民官员与陈曼丽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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